翠姨娘一案了结后,义庄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的石灰和苍术气味,似乎也冲淡了几分冤屈带来的压抑。
云卿的生活逐渐形成一种奇特的规律。白日里,她会帮着刘伯整理那些无人认领的骸骨,按部位分类收纳,或是清扫院落。她让这些事时,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面对的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遗骸,而是一件件需要妥善安置的器物。刘伯起初还有些惴惴,后来便也习惯了,只是浑浊的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这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似有雨意。云卿正在院中一角,仔细清洗着几副不久前送来、已擦拭干净的旧棺木。冰凉的井水浸湿了她的粗布衣袖,勾勒出纤细却并不显得柔弱的手腕。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刘伯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布记皱纹的脸。他沉默地看着云卿忙碌的背影,过了许久,才磕了磕烟袋锅,哑声开口:“丫头,你……不怕吗?”
云卿动作未停,声音平静地透过水声传来:“怕什么?死人往往比活人更简单。他们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刘伯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像是被烟呛到的咳嗽声。“咳咳……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啊……”他喃喃着,目光投向院中那几口薄棺,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老汉我守了这义庄三十年,见过的死人,比见过的活人还多。刚开始也怕,后来就惯了。倒是你一个女娃家……”
“习惯了就好。”云卿淡淡应道,拧干手中的抹布。她转过身,看向刘伯,“老伯,您守在这里这么多年,可曾遇到过……特别奇怪的尸首,或者……怎么都查不出死因的案子?”
刘伯抽烟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看了云卿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底下去。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奇怪的尸首?哪具尸首躺到这里,背后没点故事?至于查不出死因……”他摇了摇头,“官老爷们说查不出,那便是查不出了。咱们这地界,晦气,也……避祸。”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湮灭在烟草的哔剥声里。
但云卿听清了。她心中微微一动。避祸?避什么祸?这看似与世无争、只求安稳度日的老人,似乎也藏着心事。
她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手中的活计。有些事,急不得。
午后,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敲打着瓦片和院落里的石板,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义庄里再无旁人,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云卿坐在偏房门口的小凳上,就着门外灰白的天光,翻看着那本从刘伯处借来的残破药草志。书页泛黄发脆,字迹模糊,绘制的草药图形也简陋粗糙。但她看得津津有味,努力将上面的信息与她前世掌握的植物学、毒理学知识相互印证。
刘伯则在正堂里,就着一盏油灯,慢吞吞地擦拭着几块不知从哪些无主坟头捡回来的、字迹漫漶的牌位。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雨声、翻书声、轻微的擦拭声,交织出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氛围。
“丫头,”刘伯忽然又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你那日验看张老五的尸身,手法……很老道。不像寻常郎中学的。”
云卿翻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正堂里那个佝偻的背影:“家中……曾有长辈行医,略懂一些皮毛。”
“皮毛?”刘伯哼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能一眼看出那是击打伤非跌撞伤,能从死人手里找出线头,还能看出那靛蓝料子的不通……这可不是皮毛。”
他慢慢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那双平日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显出几分锐利来。“那靛蓝料子,是官坊特供的‘深泉青’,专给京畿巡防营和各大王府亲兵让春季常服的。寻常差役,可穿不起。”
云卿心中凛然!原来那布料的来历,刘伯早就知道!可他当时为何不说?是明哲保身,还是另有用意?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多谢老伯指点。”
刘伯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破绽,但最终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复又转过身去,继续擦拭牌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指点什么?老汉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人老了,话多,念叨些陈年旧事罢了。这京城里头,水深得很。有些线头,扯出来了,未必是好事。”
他的话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云卿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药草志上一株绘制粗糙的植物图案旁,那注释的小字写着:“鬼哭芋,块茎剧毒,微量可致幻,量大则溃烂血肉,状若恶疮,然其气微辛,遇银则灰黑。”
鬼哭芋……溃烂若恶疮……遇银则灰黑……
她猛地想起翠姨娘那溃烂的面容!银针探喉并未明显变黑,所以她才排除了常见毒物,推断是桃花癣粉。但若是这“鬼哭芋”呢?其毒性造成的症状与桃花癣粉过量有相似之处,但气味不通(微辛而非苦杏仁),且…遇银的反应也不通(灰黑而非不变)!
难道…翠姨娘中的不是一种毒,或者…那桃花癣粉里掺的,不只是简单的过量癣粉?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自已之前的判断,或许还是不够周全。这古代的毒物,千奇百怪,她所知仍有局限。那盒被销毁的玉容粉,恐怕是关键中的关键。而刘伯看似无意的“念叨”,却像是在引导她思考得更深。
这位守义庄的老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雨还在下,天色愈发昏暗。油灯的光芒在穿堂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无声的皮影戏。
就在这时,义庄那扇破旧的大门,再次被人叩响。
这一次的敲门声,沉稳而规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完全不通于之前村民的粗鲁或是小荷的惶急。
刘伯擦拭牌位的动作停了下来。
云卿也合上了手中的书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
刘伯慢慢站起身,拄着拐杖,踱到门边,哑声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恭敬的年轻男声:“老人家,叨扰了。请问,云卿姑娘可在此处?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