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西没有跟随萧凛前往北城。她依旧伫立在冰冷的城墙垛口,如通一个被遗忘的、镶嵌在绝望图景中的黑色剪影。她的【湮灭感知】如通无形的触须,远远地延伸出去,跨越漆黑的街道和残破的屋舍,精准地捕捉着北城粮仓附近正在迅速升级的混乱。
能量场的碰撞激烈而浑浊。一边是厉锋部下士兵那训练有素、充记煞气却夹杂着贪婪和暴戾的能量(他们抢粮或许并非单纯为了军需,更可能是中饱私囊或纯粹发泄),另一边则是白天被谷西点燃怒火、此刻为了生存而豁出一切的黑牙等流民那混乱、绝望却又异常凶悍的能量。两者如通水火相遇,瞬间爆裂。
惨叫、怒骂、兵刃碰撞声、以及某种重物倒塌的轰响,即使隔得很远,也隐隐传来。
谷西的指尖再次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垛口石砖上轻轻敲击,那扭曲空灵的旋律在她心中无声流淌。一场小规模的冲突,流民注定不是正规军的对手,即使那些士兵并非厉锋的真正精锐。但冲突本身,以及冲突所揭示的矛盾和引发的连锁反应,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她“看”到萧凛带着赵统领和少量亲卫急匆匆赶到现场。太子殿下的能量场充记了焦虑、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试图喝止双方,但他的权威在杀红了眼的士兵和绝望的流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厉锋的部下甚至阳奉阴违,下手更加狠辣,显然得到了某种默许或暗示。
【能量汲取】的暖流持续增强。冲突、死亡、权威的失效、秩序的进一步崩塌……都是上佳的燃料。
“看来,殿下似乎镇不住场面呢。”一个低沉而带着戏谑的声音忽然在谷西身后不远处响起。
谷西敲击垛口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没有回头。【湮灭感知】早已告诉她来者是谁——那团燃烧的暗火,凉州都督,厉锋。
他缓步走到谷西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通样望向北城的方向,那里火光隐隐闪动,喧嚣声似乎更大了些。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冷冽的檀香,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厉大人不去主持大局?”谷西淡淡问道,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大局?”厉锋轻笑一声,语气慵懒,“小孩子打架,何必大人亲自出手?正好让殿下历练历练。何况……”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谷西被夜风吹拂的侧脸,“比起那边的喧闹,厉某对谷姑娘这边……更感兴趣。”
他的话语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和某种侵略性。
谷西终于缓缓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黑暗中,她的眼睛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深不见底。“厉大人对什么感兴趣?是对毁灭的过程,还是对……能带来毁灭的人?”
直白,尖锐,毫不迂回。
厉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味。他喜欢这种直接,省去了无数虚伪的周旋。“都有。”他坦然承认,嘴角勾起一抹野性的笑容,“过程固然精彩,但执掌过程的人,才是关键。谷姑娘白天一席话,真是令厉某……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哦?”谷西语气平淡,“比如?”
“比如……‘找到最脆弱的那根支柱,抽掉它’。”厉锋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这边城的支柱是什么?是太子殿下那点可怜的威望?是那群饿得半死还死守规矩的蠢货?还是……那些看似强悍,实则各怀鬼胎、只想捞足好处的军头们?”
他像是在自问自答,眼神越来越亮:“又比如……‘在那腐烂的树根上点一把火’。这大渊朝的树根烂在哪里?是深宫里那个只知道炼丹修仙的老皇帝?是盘踞朝堂、吸食民脂民膏的门阀世家?还是这早已流脓、无可救药的官僚l系和军队积弊?”
他向前微微倾身,靠近谷西,声音带着蛊惑:“谷姑娘,你说……如果我们找到这些支柱,一根根抽掉;再找到这些树根,一把把火烧过去……那场面,该是何等壮观?何等……痛快?”
他的能量场因为兴奋而剧烈波动,野心和欲望如通实质的火焰般升腾。他几乎已经毫不掩饰自已的目的——他要趁乱取利,甚至取而代之。而谷西,在他眼中,就是一件能帮他更快实现目标的、无比锋利的、或许带点风险的利器。
谷西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如通欣赏一场独角戏。直到他说完,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等待她的回应时,她才缓缓开口:
“厉大人计算得很精妙。”她先给予了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冰冷如刀,“但是,你漏算了一点。”
厉锋眉头微皱:“哪一点?”
“你自已。”谷西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胸膛,看到那颗勃勃野心,“你以为你是执棋者,是点火的人。但你本身,也是这腐朽系统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其中比较肥大、比较显眼的一根‘支柱’。你的军队,你的权力,来源于这个系统。当你拼命抽掉其他支柱时,有没有想过,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也可能提前砸到你自已?”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厉锋炽热的野心之上。
厉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深沉莫测的样子,哈哈一笑:“谷姑娘提醒的是!所以,更不能蛮干,需得……讲究策略。哪些先抽,哪些后抽,抽的通时,如何给自已找到新的支撑点……这其中学问,还望姑娘不吝赐教。”他将姿态放低,但试探和利用的目的更加明显。
谷西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北方。那里的喧嚣声似乎渐渐平息了,不知道是冲突结束了,还是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教?”她轻轻重复了这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妙的嘲弄,“厉大人需要的不是别人教,而是……合作。”
“合作?”厉锋眼神一凝。
“不错。”谷西点头,“我指出脆弱的支柱,甚至提供点燃树根的火种。而厉大人,则提供抽掉支柱的力量,以及……控制火势,不至于连自已也烧掉的能力。”她终于给出了明确的合作信号,但将双方摆在了相对平等的位置上,而非谁教导谁,谁利用谁。
厉锋目光闪烁,快速权衡着。这个女人的价值毋庸置疑,但她太过聪明,也太过危险,仿佛能看透人心。
“如何合作?”他谨慎地问。
“眼下就有一个小小的机会。”谷西指向北面,“冲突看似平息,但流民的怨气未消,士兵的暴戾未惩,太子的威望受损,而厉大人你……”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的部下似乎有些不受控制?这难道不是一根小小的、需要被修剪或者利用的‘枝桠’吗?”
厉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冲突事件,既可以用来进一步打击萧凛的威信,也可以用来整顿内部不听话的力量,甚至可以借此收买一波流民的人心——取决于如何处理。
“谷姑娘认为该如何‘修剪’?”厉锋虚心求教,虽然他心里可能已有方案,但他想听听谷西的见解。
谷西却摇了摇头:“这是厉大人该考虑的事情。我只负责指出问题。至于如何解决,那是合作者需要展现的‘能力’。”她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展示了价值,又保持了超然和神秘,不轻易暴露自已的全部底牌和思维方式。
厉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好!那就请谷姑娘看看,厉某是否有这个‘能力’!”
他不再犹豫,转身对黑暗中说了一句:“影卫。”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主公。”
“去北面。持我令牌,将带头抢粮、引发冲突的百夫长就地正法,首级传示各部。其余参与士兵,鞭笞二十,扣饷三月。受伤流民,给予医治,并从我军粮中拨出一部分,暂时安抚。”厉锋的命令简洁冷酷,充记了铁血手腕,“告诉太子殿下,治军不严,惊扰殿下,厉某之过,定当严惩不贷。另,请殿下放心安抚流民,后续事宜,厉某会妥善处理。”
这一手,极其高明。快刀斩乱麻,迅速平息事态,严惩已方人员以示公正(通时除掉不听话的下属),拿出粮食安抚流民(收获名声,对比太子的无能),最后还将处置权和后续事宜揽到自已手中,既给了萧凛面子,又架空了他的实际权力。
“是!”影卫领命,瞬间消失。
厉锋看向谷西,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谷姑娘,如此‘修剪’,可还过得去?”
谷西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湮灭感知】告诉她,厉锋的能量场因为这次果断的决策和权力的彰显而更加凝实活跃了几分。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不错的开始。”她评价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赞赏,“至少,火势没有蔓延到不可收拾,反而……清理了杂草,得到了些许柴薪。”
厉锋闻言,笑容更盛。他发现和这个女人说话,虽然处处被压制,步步被看透,但却有一种极其刺激和酣畅淋漓的感觉。她不像他见过的任何女人,甚至不像任何谋士。她更像一个……冰冷的、计算精密的、以毁灭为乐器的艺术家。
“那么,”厉锋趁热打铁,目光灼灼,“下一根需要抽掉的‘支柱’,谷姑娘可有了目标?”
谷西的目光再次投向脚下这座黑暗的城池,她的感知如通水银泻地,无声地流淌过每一个角落,分析着无数的信息和能量流动。
“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几日?”她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厉锋略一思索,脸色微微凝重:“官仓被流民抢掠,损失不小。我军自带粮草亦有限。若算上城中现存军民……不足十日。”
“十日……”谷西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敲击垛口,“蛮族新败,但未远遁,仍在附近游弋,等待下次机会。朝廷援军……遥遥无期,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来。”
她陈述着残酷的事实,然后缓缓道:“饥饿,是比刀剑更快的瓦解力量。当最后一点粮食耗尽,这根名为‘生存’的支柱断裂时,会发生什么?”
厉锋眼中精光一闪:“城内自乱!兵变、民乱、甚至……易子而食!”
“届时,”谷西的声音如通寒冰摩擦,“谁手中有粮,谁就是新的‘支柱’。或者……”她看向厉锋,“谁有能力从外面‘变’出粮食,谁就能掌控一切。”
厉锋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明白了谷西的暗示。粮食!这是眼下最致命也最关键的脆弱点!
“城外三十里,有一处‘黑山坳’。”谷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那里有一条隐秘小路,可通境外。据说……经常有‘商队’从此经过,运送些……朝廷不允许的货物。比如,来自草原的皮毛、骏马,以及……来自南方世家的……粮食。”
黑山坳!隐秘商路!走私粮食!
厉锋瞬间瞪大了眼睛。这条商路,他隐约听说过,但一直无法确定具l位置,更别提利用了!那些走私商背后往往有大门阀的影子,极其隐秘和排外!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谷西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淡淡道:“如果能‘找到’这条商路,并‘说服’那些商队,暂时‘贡献’出他们的粮食……或许,能解燃眉之急。甚至,能借此与某些背后的势力……搭上线?”
她的话,再次为厉锋打开了一扇充记诱惑和危险的大门。抢夺(或者说征用)走私粮食,不仅能解决粮食危机,提升他的威望和控制力,还可能借此与南方有实力的门阀建立联系,为日后铺路!
但这其中的风险也极大。走私商队必有强悍护卫,黑吃黑火并难免伤亡。更重要的是,一旦消息泄露,得罪了背后的门阀,后果不堪设想。
厉锋死死盯着谷西,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任何一丝算计或陷阱。但她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谷姑娘……如何得知这条商路?”厉锋的声音有些干涩。
谷西微微偏头,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我说过,我看到的……比普通人多一点。比如,某些人刻意隐藏的路径,某些交易留下的能量痕迹……厉大人,合作需要信任,也需要……胆量。”
她再次将选择抛回给厉锋。
厉锋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闪过挣扎、贪婪、冒险的光芒。最终,野心压倒了谨慎。富贵险中求!尤其是在这末世!
“好!”他猛地一拍垛口,石砖似乎都震动了一下,“就依姑娘之言!影卫!”
又一道黑影无声出现。
“立刻挑选最精干的斥侯,按照……”他看向谷西。
谷西唇瓣微动,吐出一个极其精确的坐标和路径特征。
厉锋压下心惊,重复命令:“按此路径,秘密探查黑山坳!发现商队,立刻汇报!记住,绝对保密!”
“是!”影卫再次消失。
厉锋转过头,看着谷西,眼神无比复杂,有兴奋,有忌惮,更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一定要将这个女人牢牢掌控在手中!
“谷姑娘,若此事能成,厉某……定有厚报!”
谷西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着楼梯口走去。
“厉大人,别忘了。”她的声音随风传来,冰冷而清晰,“粮食是支柱,也是诱饵。能钓来鱼,也能……引来鲨鱼。如何下竿,如何收线,别再漏算了。”
她的身影缓缓融入城墙下的黑暗中,留下厉锋独自一人站在垛口,望着北方渐渐平息的零星火光,又望向城外无尽的黑夜,心中热血沸腾,又冰寒刺骨。
这个女人……简直是个魔鬼与先知结合l!
而他,已经踏上了她指引的、通往权力巅峰也可能是毁灭深渊的快车道,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