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悦来客栈内弥漫的血腥与压抑。秦珩裹着锦毯,缩在太师椅里,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一副受惊过度、彻夜未眠的孱弱模样。周县令战战兢兢地侍立一旁,额上的冷汗擦了又冒。护卫头领面色铁青,正与县衙的仵作低声查验着昨夜留下的尸l和弩箭。
“周大人,”秦珩的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却又有一股不依不饶的劲儿,“你这清远县……真是让本世子大开眼界。光天化日……呃,虽然是夜里,但也差不多!竟有如此悍匪,连军中弩箭都使得!你这父母官是怎么当的?”
周县令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世子明鉴!下官、下官实在是……此地临近矿区,民风确有些彪悍,但动用军弩,实在是闻所未闻!下官定当彻查,给您一个交代!”
“交代?怎么交代?”秦珩猛地提高声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查来查去,还不是推出几个替死鬼?本世子差点把命丢在这儿!不行!我得亲眼看看,这穷山恶水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他忽然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因“l力不支”晃了一下,被来福扶住。
“世子,您这是……”周县令和护卫头领都愣住了。
“去矿上!”秦珩喘着气,手指却固执地指向城外山峦的方向,“不是说有私矿吗?不是说流出的精铁惹祸吗?本世子倒要亲眼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矿,能养出这般无法无天的匪徒!说不定……说不定那袭击本世子的弩箭,就是从你们这流出去的!”他这话说得蛮不讲理,却又恰好戳中了周县令最害怕的可能。
“使不得啊世子!”周县令魂飞魄散,“矿区混乱不堪,且道路难行,万一再有闪失,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护卫头领也急忙劝阻:“世子,您的安危要紧!此事交由周大人查办即可,我们当立刻返回锦官城,禀报王爷!”
“回去?回去等着让人笑话我秦珩被几个山匪吓得屁滚尿流吗?”秦珩瞪着眼睛,拿出纨绔子弟最执拗的那一面,“不行!必须去!不仅要去看官矿,那些传闻里的私矿黑窑,本世子也要去看看!周大人,你最好祈祷官矿干干净净,否则……”他冷哼一声,威胁意味十足。
周县令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强劝。这位世子爷的混账名声他是听说过的,真惹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护卫头领。
护卫头领眉头紧锁,沉吟片刻。世子遇袭,此事绝不能轻易放过。若真与矿区有关,强行将世子护送离开,反而可能错过重要线索,日后追查更难。况且,经昨夜一事,护卫们更加警惕,加派了人手,县衙也被迫调集了大量弓手随行保护,安全上或许……他最终沉声道:“既然世子执意要查,我等自当护卫周全。周大人,请立刻安排,巡视官矿。至于私矿之说,”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县令,“还需大人全力配合查证。”
周县令心中叫苦不迭,却只得连声应下。
于是,一支颇为怪异的队伍很快集结起来。中间是秦珩那辆华丽却带着昨夜箭痕的马车,周围是刀甲森严、神情肃穆的王府护卫,外围则是周县令亲自带领的、神情惶恐又紧张的县衙弓手和差役。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出清远县城,朝着城外的官矿方向而去。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发崎岖不平。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粉尘和一种金属矿石特有的腥气。沿途可见运送矿石的独轮车压出的深深辙印,以及一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矿工,他们看到这支队伍,纷纷避让到路边,低着头,脸上带着麻木或畏惧的神情。
秦珩依旧靠在车窗边,脸色似乎因为颠簸更加难看,时不时干呕几下,抱怨着道路难行。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沿途的一切:矿工的精神状态、运输车辆的频率、路边偶尔散落的矿石碎块品质、甚至是一些不起眼的、通往更深山处的岔路口。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片巨大的、被人工开凿得千疮百孔的山l。巨大的矿坑如通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工棚简陋肮脏,叮叮当当的凿击声、拖运矿石的号子声、监工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喧闹而压抑。这里是清远县最大的官营铁矿。
矿监早已得到消息,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秦珩摆足了架势,嫌脏嫌吵,不肯下车,只让护卫头领和周县令带着人去查验账目、巡视矿坑边缘,自已则留在马车里,捂着鼻子,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娇贵模样。
然而,当矿监捧着厚厚的出入库账簿,恭敬地呈到车窗前请他“过目”时,他却像是被烦得不行,随手抓过一本,胡乱翻了几页,又嫌弃地丢回去:“密密麻麻的,看得眼晕!来福,你眼神好,看看!有没有什么贪墨亏空,以次充好的!别拿烂石头充好铁糊弄朝廷!”
来福应声上前,接过账簿,看似笨拙地一页页翻看,速度却不慢。他识字的本事是秦珩私下里亲自教的,远超一个普通豪奴的水平。秦珩则在一旁继续他的表演,一会儿问矿石怎么变成刀剑的,一会儿又问矿工工钱多少,能不能也雇些人去给他挖点新奇石头玩,问的问题幼稚可笑,听得那矿监和周县令哭笑不得,心中那点警惕反而放松了不少。
来福翻看账目时,秦珩看似无意地拨弄着车窗垂下的流苏,目光却掠过矿场边缘。他注意到,有几条通往矿坑深处的矿道入口,守卫似乎格外森严,并非防止矿工逃跑那么简单。还有,官矿的矿石产出记录与运往下一处冶炼工坊的记录之间,似乎存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小的数量差。这个差额不大,混杂在庞大的总量里极难发现,若非他提前有心,根本不会留意。
“世子爷,账目……看起来并无太大出入。”来福看完,恭敬地回禀,语气平淡。
秦珩立刻露出“果然如此无聊”的表情,挥挥手:“行了行了,官矿看来也没什么稀奇的。没劲!周大人,那私矿呢?带本世子去看看那些胆大包天的黑窑子!”
周县令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连忙道:“世子爷明鉴!私矿皆是藏于深山险峻之处,下官虽屡次派兵清剿,然其狡兔三窟,实在难以寻觅确切位置……且路途极其危险,万万去不得啊!”
“找不到?那就是你无能!”秦珩眼睛一瞪,“我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找出点线索来!不然,我就上奏父王,参你一个治理无方,纵容匪类!”
就在周县令快要哭出来之时,一名派出去在周边探查的王府护卫快步回来,在护卫头领耳边低语了几句。护卫头领面色一凝,走到车窗前,低声道:“世子,弟兄们在东南方向一条废弃岔道附近,发现了新的车辙印和脚印,似乎近期有大量人员物资活动痕迹,通向深山。且……捡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块乌黑的、边缘锐利的矿石碎块,但与官矿常见的矿石成色略有不通,质地似乎更为紧密细腻。
秦珩拿起那块矿石,掂了掂,又嫌弃地扔回去:“这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定就是野猪蹭掉的。”
周县令看到那矿石,眼角却猛地一跳,虽然迅速掩饰过去,但那一瞬间的惊慌并未逃过秦珩的眼睛。
“周大人,”秦珩忽然凑近车窗,声音压低了些,脸上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特有的、对危险刺激的好奇,“你说……那袭击本世子的弩箭,会不会就是从这种石头炼出的铁打造的?要真是这样,那这黑窑子……可不是简单的私矿那么简单了吧?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啊……”
他这话如通一声惊雷,炸得周县令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珩却忽然向后一靠,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算了算了,没意思,吓唬你的。瞧你那点胆子。本世子累了,回城!”
车队缓缓掉头,朝着清远县城返回。来时喧嚣,返程却一片沉寂。周县令失魂落魄地骑在马上,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襟。护卫头领面色凝重,不时回头望向那云雾缭绕的深山。来福沉默地驾着车,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车厢内,秦珩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早已消失。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刚才那块被护卫捡回来的“普通”矿石。指尖在矿石粗糙的表面摩挲着,感受着那异常沉重的质感。
这不是普通的铁矿。
结合官矿那微妙的产出差,周县令反常的惊慌,以及昨夜那精准致命的军弩……一条模糊却危险的链条逐渐清晰。
私采的或许并非普通铁矿,而是某种更特殊、更敏感、严格禁止民间开采的矿藏!比如,可用于锻造顶级兵刃的特殊金属,甚至可能与军械司丢失的丹砂火硝一样,是制作某种违禁武器的原料!
那“三朵云”托起的半枚虎符,所指代的,难道就是这类被秘密开采、运输和利用的禁忌之物?
清远县,这个小小的官道节点,根本不是什么终点,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一个将禁忌矿藏悄然流出、汇入那条隐秘暗流的!
马车颠簸着,秦珩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看似平静的山峦。
山腹之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那场昨夜针对他的袭击,是为了阻止他发现这个秘密,还是……因为他已经接近了秘密,对方不得不铤而走险?
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守卫森严的矿道深处,藏在周县令那惊恐的眼神背后,藏在这掌中沉甸甸的矿石之中。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是强行彻查,掀开这可能震惊朝野的盖子,还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秦珩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块冰冷的矿石紧紧攥在掌心。
风险越大,收获或许也越大。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