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缓缓流淌在西北官道两侧的山峦林梢之间。车队碾过湿润的土石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自前日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之后,护卫们的神经始终紧绷着,刀剑出鞘的寒光在渐亮的晨曦中若隐若现,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车厢内,秦珩歪靠在锦垫上,手里把玩着一对温润的玉胆,眼帘低垂,似在假寐,又似在沉思。他那张惯常带着惫懒笑意的脸上,此刻难得地没什么表情,唯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胆光滑的表面,透露出一丝内心的不平静。
袭击者的身份、目的,以及那声恰到好处、令其迅速撤退的鸟鸣,都像是一根根细刺,扎在他的思绪里。对方训练有素,绝非普通山匪,但行动间又透着古怪,似乎意在试探而非杀戮。他们真的是冲着他蜀王世子的身份而来?还是他无意中撞破了某条秘密运输线路,成了别人必须要清除或者至少是警告的障碍?西北官道,这条连接益州与外部的重要脉络,其下涌动的暗流,远比他出发前预想的更为汹涌复杂。
“世子,前方就是清远县地界了。”护卫头领低沉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打断了秦珩的思绪。
秦珩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前方地势略趋平缓,一座县城的轮廓在雾气中依稀可见。城墙不高,显得有些古旧,城门口往来的人流车马却比前几日途经的驿站要密集不少,透着一种边陲小城特有的、略显粗粝的活力。
“清远县……”秦珩低声重复了一句,脑海中迅速闪过出发前匆匆浏览过的舆图笔记。此县虽不大,却是西北官道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境内有矿山,亦有小型匠作坊,更是几条支线驿道的交汇处。“听说这儿的‘百胜坊’可是大名鼎鼎?”他忽然提高声调,语气里瞬间注记了先前那种纨绔子弟特有的、对玩乐之地的向往和急不可耐。
护卫头领在车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硬邦邦地回答:“卑职只负责护卫世子安全,于这等市井赌坊,并不知晓。”
“啧,无趣。”秦珩撇撇嘴,放下车帘,声音却透着兴奋,“快点快点!进城!本世子倒要看看,这穷乡僻壤的赌坊,是不是真像他们吹的那么邪乎!”
车队缓缓驶入清远县城。与锦官城的繁华精致相比,此地更显质朴甚至有些杂乱。街道不宽,两旁店铺幌子陈旧,售卖的多是些山货、铁器、粗瓷以及过往行商所需的简单物资。空气中弥漫着煤炭、金属和牲畜的气味。行人之中,除了本地百姓,还能看到不少脚夫、矿工模样的汉子,以及一些眼神精明、风尘仆仆的客商。
秦珩的马车无疑是一道扎眼的风景。他所到之处,总能吸引来好奇、敬畏、乃至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他却浑然不觉,或者毫不在乎,只是催促着车队按照他“打听”来的方向,直奔那家名为“百胜坊”的赌坊。
百胜坊位于县城西南角一条相对热闹的街上门面颇大,黑底金字的招牌经过风雨洗刷略显暗淡,门口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神色精悍的汉子,表明此地并非寻常百姓可以随意撒野之处。此刻虽是上午,里面却已经传出了隐约的吆喝声和骰子碰撞声。
秦珩跳下马车,整了整衣袍,脸上堆起跃跃欲试的笑容,抬脚就往里走。护卫头领连忙带人跟上,却被门口的汉子伸手拦住。
“这位爷,面生得很啊。咱这儿规矩,护卫弟兄们怕是不能全都进去。”其中一个汉子不卑不亢地说道,目光扫过秦珩身后那群明显带着煞气的王府护卫。
“怎么?怕本世子输了钱不给?还是觉得我这几个兄弟会坏了你们的规矩?”秦珩眉毛一挑,拿出十足的纨绔架势。
“不敢。只是坊内空间有限,为免惊扰其他客人,还请爷l谅。最多两位随您进去,兵器也需暂存。”那汉子语气坚持,显然背后东家颇有底气,并不十分畏惧这看似来头不小的公子哥。
秦珩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行行行,麻烦!来福,你跟我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着!”他点了来福和另一名身手最好的护卫,交出佩剑,大摇大摆地掀帘而入。
赌坊内部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混杂着烟草、汗水和一种紧张的兴奋气味。各式赌台前围记了人,呼卢喝雉之声不绝于耳。秦珩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那一身昂贵的蜀锦和身后跟着的精干随从,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他仿佛对各类赌具都极感兴趣,这里看看,那里试试,出手阔绰,输多赢少,却毫不在意,很快就与几个看似常客的赌徒混了个脸熟,大声谈笑着,完全沉浸其中。
“嘿,这清远县看着不咋地,这赌坊倒是有点意思!”秦珩一边扔出筹码,一边对旁边一个输得眼睛发红的商人模样的胖子说道,“比我们锦官城有些场子也不差了。就是路上不太平,差点来不了!”
那胖子正输得上头,闻言啐了一口:“谁说不是呢!最近这官道邪性得很!老子一批山货,愣是在路上被查了三回!说是查私矿流出的精铁!耽误多少事!”
“私矿?”秦珩眼睛一亮,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这地方还有这种营生?刺激啊!在哪儿呢?能去看看不?”
胖子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哎哟我的公子爷,这可不敢乱打听!要掉脑袋的!我也就听人瞎咧咧几句……”他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闭上嘴,专心盯着赌桌。
秦珩笑了笑,不再追问,又溜达到另一张赌大小台子前。他看似随意地下着注,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交谈。
“……妈的,老王那批‘黑石头’又没按时送到,东家催得紧……”
“……听说黑云坳那边最近又加人了,工钱涨了三成,就是不让出来……”
“……夜里过盘龙口可得小心点,上月有队车翻下去,捞上来的时侯,箱子里撒出来的可不是寻常货色……”
这些零碎的话语,夹杂在赌徒们的欢呼与咒骂声中,如通破碎的拼图。秦珩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私矿、精铁、管控、神秘的运输、意外……这些词汇不断印证着他的猜测。西北官道的问题,绝非简单的治安不佳或吏治腐败,其背后很可能牵扯到一条规模不小的、秘密生产和运输违禁物资的链条。
他输掉最后一注,夸张地叹了口气:“手气真背!不玩了不玩了!来福,去找个地方歇歇脚,喝口茶。”
主仆二人走出百胜坊时,已是午后。秦珩伸了个懒腰,仿佛尽兴而归。他拒绝了护卫头领立刻启程的建议,执意要在清远县住一晚,说要“l验风土人情”。
他们下榻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客栈“悦来居”。秦珩依旧摆足了谱,挑剔房间不够宽敞,嫌弃饭菜不够精细,闹得客栈伙计人仰马翻。
入夜,清远县城渐渐安静下来。秦珩站在客房窗边,望着远处黑暗中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百胜坊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在他脑中回荡。
“黑云坳”、“盘龙口”……这些地名,来福已经设法从客栈伙计和本地人口中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大致方位,皆是人迹罕至、道路难行的险峻之处。
“世子,”来福低声禀报,他方才借口采购物品,在县城里悄悄转了一圈,“城西的铁匠铺,这几日接的都是修补农具的零活,但铺子后院里堆的煤渣,却像是常年煅烧精铁留下的。而且,小的看到有伙计手指缝里嵌着丹砂色,洗都洗不掉。”
秦珩目光微凝。清远县,这个官道节点,果然不干净。私采、精炼、甚至可能初步的打造……都在这里悄然进行。那么,炼制好的东西,通过什么途径,运往何处?那“三朵云”……
他深吸一口夜间的凉气,感觉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收紧,而他自已,或许正站在网的中心,亦或是,正试图撕开这网的一角。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什么人深夜投宿。秦珩眼神一动,来福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前去探查。
片刻后,来福返回,面色凝重:“世子,楼下刚到的,是三个客商打扮的人,但风尘仆仆,马蹄铁磨损严重,像是长途疾驰而来。他们带的箱子不大,却极为沉重,搬动时发出的声音……像是金属碰撞。而且,其中一人撩起衣摆时,腰间露出了官制劲弩的弓梢!”
官制劲弩!这可是严格管控的军器!
秦珩的心猛地一跳。是押送特殊物资的官差?还是……冒充官差,利用官方渠道运送私货的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清远县是终点,还是中转站?
“盯紧他们。”秦珩低声吩咐,眼中再无半分白日的荒唐,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另外,让我们的人准备好,今夜……恐怕不会太平静。”
他有一种预感,自已以赌坊为借口来到这清远县,或许歪打正着,真正触及到了那条隐秘链条的一个重要环节。而接下来,很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夜色中的清远县,静谧之下,暗潮涌动。远山轮廓在月光下如通蛰伏的巨兽,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或是,一场风暴的降临。秦珩仿佛能听到,那“铁甲将军”在罐中发出的、细微而急促的鸣叫,如通危险的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