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听涛苑内鸡飞狗跳。
秦珩赖在床上，死活不肯起来，被子蒙过头顶，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去！就说我病了！头疼！肚子疼！浑身都疼！”
钱嬷嬷带着两个丫鬟，好说歹说，几乎是用强才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套上一身略显拘束的靛蓝色常服。
“我的世子爷哟，王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再不去，怕是真要禁足了！”钱嬷嬷一边给他整理衣襟，一边苦口婆心。
秦珩哭丧着脸，一副要被推上刑场的模样，嘴里嘟嘟囔囔：“看账看账，那些蝌蚪文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他故意把腰带系歪，玉冠也戴得松松垮垮。
磨蹭了快一个时辰，他才被钱嬷嬷和来福“押送”着，一步三晃地往王府西侧的典簿厅走去。
典簿厅是蜀王府管理财政收支、仓储账目的重要机构，平日里算盘声噼啪作响，书吏们埋头于成山的卷宗账册之中，气氛严肃而忙碌。
秦珩的到来，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且忙碌）的水塘。他人还没进门，那唉声叹气、不情不愿的动静就先传了进去。
厅内主事刘文轩是个四十多岁、面容清癯、一丝不苟的中年人，早已得到王爷吩咐，见状立刻带着几名书吏迎上来，规矩行礼：“下官参见世子殿下。”
“行了行了，烦不烦。”秦珩不耐烦地摆摆手，眼睛在堆记账册的书案上扫过，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父王让我来学看账，怎么看？就看着这些玩意儿？”
刘主事面色不变，引他到一架书案前：“殿下初学，可从近年蜀地各州缴纳的粮帛、茶盐等常例收支总录看起。此为根本，亦是王爷吩咐。”他指着一叠厚厚的、封面标注着“癸巳年粮帛收支总录”的账册。
秦珩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哗啦啦一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立刻夸张地捂住额头：“哎哟，眼晕眼晕！刘主事，你就直接告诉我，去年咱们王府是赚了还是赔了不就完了？”
刘主事嘴角微微抽搐，勉强保持恭敬：“殿下说笑了，王府用度，关乎一地民生，非是商铺营生，岂能简单以盈亏论之？需得细察每一项来源与去向……”
“得得得，别念经了，我看，我看还不行吗？”秦珩一屁股坐下，抓起账本，却是倒着拿的。
刘主事：“……殿下，书拿反了。”
“啊？哦！”秦珩赶紧正过来，然后就开始如坐针毡，一会儿挠头，一会儿踢桌子腿，一会儿对着窗外发呆。时不时还大声问出一些极其外行、引人发笑的问题，比如“这一石米够不够我吃一年？”“蜀锦这么值钱，咱们干嘛不自已多织点卖？”
整个典簿厅的书吏们都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笑意。刘主事面沉如水，耐心解答，心中却暗暗叹息，果然如外界所言，是个不堪造就的纨绔子。
来福垂手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世子“表演”，面无表情。
熬了快一个时辰，秦珩终于忍不住了，把账本一推：“不行了不行了，脑仁疼！刘主事，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也不等刘主事回应，他就捂着脑袋溜出了典簿厅，跑到旁边的小花园里，对着池塘里的锦鲤长吁短叹。
刘主事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对身旁一名心腹书吏低声道：“将甲字柒号柜里，去年剑南西道那批军械维护的细目账册拿来，王爷吩咐，也让世子……‘看看’。”
心腹书吏目光一闪，低头称是。
下午，秦珩又被“请”回典簿厅。案上除了上午的粮帛总录，又多了一摞账册。
他依旧是那副德行，哈欠连天，漫不经心地翻着。翻到其中某一页时，他的目光似乎被一堆采购“陈旧木料”、“废弃铁器”的条目吸引了一下，数额不大不小，夹杂在大量的日常物资记录里，极不起眼。
他手指在那条目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嘴里却嘟囔着：“修个破兵器库还要买这么多烂木头烂铁？直接买新的不就行了，真麻烦……”
刘主事在一旁解释道：“殿下，军械维护乃常例，旧料可用于加固垫衬，亦是节约之道。”
“哦。”秦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手就翻了过去，又开始抱怨椅子太硬，茶水不好喝。
然而，在他看似混乱无序的翻检中，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不通账册的某些特定位置——尤其是涉及边军物资调配、匠作营开支以及通往西北官道沿途驿站补给的相关记录。
傍晚时分，秦珩终于“解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典簿厅，临走还顺走了桌上的一支看起来挺漂亮的狼毫笔，说是“精神损失费”。
刘主事看着他的背影，对灰鹞派来询问的人摇了摇头：“世子殿下……心性跳脱，于数字经济一道，确无天赋。并未对任何账目表示出特别兴趣或疑问。”
深夜，听涛苑书房。
秦珩脸上白日的浮躁愚钝已消失殆尽。他面前铺着几张白纸，上面并非账目数字，而是几个零散的关键词：
“剑南西道
-
军械维护
-
旧料”
“匠作营
-
丹砂、火硝（超常耗损？）”
“西北驿道
-
三月至五月
-
额外粮草补给（批次异常）”
还有那幅临摹的图案：三朵云，半枚虎符。
他的手指点在那“旧料”二字上，眼神锐利。军械司维护军械，需要废旧铁器并不奇怪，但若是结合那老匠人袖口的丹砂粉，以及匠作营账目里那些不易察觉的、略微超常的火硝丹砂消耗……
还有西北驿道那几批时间微妙、去向标注模糊的额外粮草。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若用一条线串起来……
秦珩提起笔，在那半枚虎符旁，轻轻写下一个“叁”字，又在一旁打了个问号。
三朵云，半枚虎符。
是指……三批物资？通过某种渠道，运往了需要虎符才能调动的某处？
那另外半枚虎符，在谁手里？
这些东西，最终又用在了何处？
典簿厅里的算盘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每一声响，都仿佛敲在了一个巨大的、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秘密之上。
秦珩吹熄蜡烛，将自已隐于黑暗中。
父王让他看账，果然别有深意。
而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