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固的、污浊的,沉甸甸压下来,带着铁锈、陈年灰尘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有机物缓慢腐败的甜腻气味。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粘稠的淤泥,每一次呼气都短促无力,推不开这令人作呕的沉重。他躺在一片晦暗里,眼皮似有千斤重,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隙,捕捉到的也只是模糊扭曲的光影,像是隔了一层污迹斑斑的毛玻璃。
身体的存在感稀薄得可怕,唯有胸腔里那点残喘的、不听使唤的起伏,和太阳穴一下下钝击般的抽痛,提醒着他尚未彻底消散。冰冷从身下坚硬的板床蔓延上来,渗入骨髓。
念头是破碎的,像坏掉的投影仪打出的光斑。
…结束了
这就是…全部
寂静深不见底,将他吞没。直到——
滴答。
一个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电子音,穿透了厚重的死寂。不是这房间里的声音,更像是直接敲在颅骨内侧。
滴答。
紧接着,视野右上角,那片模糊的黑暗边缘,毫无征兆地跳出一行幽蓝色的字符,稳定,冰冷,没有任何闪烁:
[生命体征监测:临界值。执行最终记忆回溯协议。]
字符悬停在那里,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他混沌的思维被这异象刺穿。什么东西
未及反应,一股蛮横的、绝非源自他自身意志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将他狠狠拽离了这片濒死的泥沼。
*
*
*
气味率先归来。不是病房的消毒水味,是…灰尘、汗水、隔夜外卖馊掉的酸味,还有…纸张轻微受潮的霉味,某种廉价香薰蜡烛燃烧殆尽后的蜡油味。年轻、混乱、独自生活的气味。
他站在房间中央。更准确地说,他的视角悬浮着,打量着这间不过十平米出头的小屋。单人床皱巴巴的,被子团成一团。书桌堆满了杂物和敞开的书,屏幕暗着的笔记本电脑键盘缝里塞着烟灰和饼干渣。墙壁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边角卷曲。一只袜子搭在椅背上。
年轻。这是他第一个念头。贫穷,但…生机勃勃他试图调动情绪去匹配这个场景,却只感到一阵隔阂的茫然,像在看一张褪色的陌生人的照片。
视角不受控制地移动,飘向那张书桌。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纸页泛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潦草,激动,力透纸背。写着什么存在主义、自由意志、用文字对抗虚无、要写出最伟大的小说。
伟大的…小说
念头刚落,那笔记本上的字迹像是被水滴晕开的墨,忽然扭曲、模糊了一瞬。他眨了眨眼(如果这个视角的眼睛还能眨的话),字迹又清晰了。刚才仿佛是幻觉。
但一丝极细微的电流嘶鸣声,似乎在他耳蜗深处响了一下,又立刻消失。
视角继续移动,被那股力量牵引着,俯身,看向床底。黑暗的床底下,除了几双落满灰的旧鞋和一个空行李箱,什么都没有。他刚确认这一点,视野却猛地一花——
一具苍白的、蜷缩的小小身体突兀地出现在床底阴影里,穿着过时的背带短裤,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
惊骇刚冒头,那具孩童的身体又倏然消失,床底空空如也。视网膜上残留着诡异的影像残影,伴随着一阵短暂而尖锐的耳鸣,刺得他意识发疼。
是濒死的幻觉他试图说服自己。
回溯的进程毫不停顿。场景开始飞速切换,快得令人眩晕。
大学毕业晚会,喧闹的人声,劣质香槟的气味,他和几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高声唱着跑调的歌,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一个男孩用力捶着他的胸口,喊着苟富贵勿相忘!他记得那张脸,是…上铺的兄弟名字…名字是什么来着记忆像蒙了一层雾,那张热情的脸细节有些模糊。
切换。高中操场,烈日灼人,塑胶跑道蒸腾起刺鼻的气味。他冲过终点线,胸腔爆炸般疼痛,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另一个粗重喘息声。输了赢了对手是谁欢呼声似乎…有点延迟,像预先录制好的音效,在他冲线后才突兀地响起。
切换。更小的时候,昏暗的煤油灯不对,记忆里家里早用电灯了。一个模糊的妇人轮廓递来一颗包装粗糙的水果糖,甜味在舌尖虚假地炸开。那妇人的脸像打了马赛克,始终看不清。
每一个场景都色彩鲜明,细节丰富,看似无比真实。但总是伴随着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瑕疵:一闪而过的视觉扭曲、0.1秒的音频延迟、关键信息的模糊不清、或是某种情绪到来前极其短暂的、程序加载般的凝滞感。每一次异常出现,那幽蓝的字符就会在视野角落无声地刷新一条状态。
[场景:7号奋斗模组加载。情绪渲染:98%...完成。]
[检测到记忆节点毕业晚会-友情强化存在逻辑歧义,进行微调…完成。]
[回溯数据流稳定。继续执行。]
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开始滋生。这不是回忆。这像是在…观看一部制作并非完美无瑕的电影,而他是唯一被按在座位上、无法离场的观众。
那股力量牵引着他,在这条由光鲜与瑕疵并存的记忆长廊里快速穿行,掠过无数个或激昂、或忧伤、或平凡的人生瞬间。最终,速度减缓,停驻在其中一个片段前。
是那间小屋。夜里。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堆满书籍和稿纸的桌面上投下一圈暖黄。
他(年轻的他自己)坐在灯下,眉头紧锁,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脸上混合着疲惫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兴奋。眼神亮得惊人,盯着屏幕上不断涌现的文字。旁边,摆着一个空了的咖啡杯和吃了半包的压缩饼干。
空气里弥漫着…专注的味道,还有理想燃烧的味道。
年轻的他忽然停下,喘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抬起脸,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有些放空,喃喃自语,声音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
不一样的…我一定会写出来的…和那些流水线的东西完全不同…
总得有人记住…那些真东西…
话语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年轻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笃定和珍贵。
真实的刺痛感。这一次的情绪似乎格外强烈,格外正确,完美符合一个追梦青年的深夜独白。他甚至能感受到当年那份灼热的胸腔共鸣,几乎要压过那些不断累积的诡异疑点。
也许…也许只是我快死了,记忆混乱了这感觉…如此真实…
就在这动摇的刹那——
滋啦——!!!
一声极其尖锐、绝非人类能发出的高频噪音猛地爆开,瞬间撕裂了整个记忆场景!
眼前的画面疯狂扭曲、闪烁,像信号极差的旧电视,台灯的光晕炸开成狰狞的光刺,年轻他的脸破碎成马赛克般的色块,那张嘴还维持着说话的形状,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剧痛贯穿他的意识核心!
幽蓝色的字符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刷新,占满了他的视野边缘,冰冷的机械音调甚至带上了一丝急促(那一定是错觉):
[警告!检测到异常高强度外部干扰源!频率:Δ-7级未知脉冲!]
[回溯进程受到严重冲击!稳定性:43%...持续下跌!]
[尝试屏蔽干扰…失败!失败!]
[启动紧急稳定协议!注入高浓度情感锚点(编号:E-理想强化剂)!最高优先级!]
一股蛮横的、灼热的、虚假的洪流被强行灌入他几乎要溃散的意识里!是那种对文学近乎偏执的热爱,是那种不肯妥协的倔强,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感…浓度高得发腻,像工业香精,瞬间淹没了一切,试图修复那破碎的场景,将他重新按回剧情里!
在这虚假情感洪流的冲刷和外部干扰造成的剧烈撕扯的双重痛苦下,一个被掩盖的声音,猛地变得清晰起来——是从那记忆场景中,书桌一角,一个老式闹钟传来的。
但那不是滴答声,也不是通常的闹铃。
是呜咽。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充满了非人痛苦的电子呜咽声。像是什么东西正在被强行拆卸、格式化时发出的、最后的、绝望的悲鸣。这声音他听到过!在他真实的、濒死的床榻边!
呜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竟然开始压过那高频干扰噪音和虚假的情感洪流!
破碎闪烁的画面中,那闹钟的指针在疯狂地、无规则地逆时针旋转,钟壳甚至开始龟裂,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像是数据流崩溃溢出的光
不——!!!
他发出无声的尖叫,意识在彻底崩毁的边缘挣扎。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插了进来,并非通过听觉,而是直接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编号737记忆归档程序…受阻…错误…】
【…清理程序…加速…下一个…备用体…激活准备…】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指令片段,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杂音。
下一个备用体清理
巨大的、超出所有理解范围的恐怖,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攥住了他存在的核心。
轰!!!
所有的画面、声音、感觉彻底爆炸、湮灭。
他被从那崩溃的记忆片段中狠狠地抛射出去,在一片绝对虚无、失去一切坐标的黑暗里疯狂下坠。
最终记忆回溯协议…中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下坠骤然停止。
他落在了一个地方。
触感…是粗糙的织物纤维。带着浓厚的、令人窒息的灰尘味,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无法散去的霉腐恶臭,几乎实体化,钻进他并不存在的鼻腔。
视野缓慢聚焦,适应着极度的昏暗。
他辨认出来。是那间小屋。但不再是记忆回溯中那个虽然杂乱却充满生气的空间。
这里…极度破败。墙壁大面积剥落,露出灰黑的底色,布满蛛网。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白的积尘,像一座坟墓。
他的视角,极低,贴着她板。正在…床底下。
他看向前方。床底的阴影里,就在不远处,躺着一具小小的身体。
穿着背带短裤,蜷缩着,脸朝向他这边。
这一次,无比清晰,无比稳定,没有消失。
那张脸…是他。童年时的他。眼睛紧闭着,脸色是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青白,嘴唇发紫。皮肤已经出现了某种…不自然的松弛和轻微塌陷,仿佛下面的肌肉和组织已经开始液化。
尸斑。脖颈和裸露的手臂上,点缀着大片暗紫色的污迹。
死了。明显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就是…床底下的东西。不是幻觉。
现实的恶臭和眼前这幅骇人景象,混合成一种足以摧毁所有理智的冲击力。
可还没等这恐惧彻底发酵——
滋——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
童年他的尸体…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死寂的暗黄色,像变质了的鸡蛋液。
那双暗黄色的、非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穿透床底的黑暗,精准地锁定了他此刻的视角位置。
然后,那具开始腐败的孩童尸体,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属于孩子的、扭曲到极致、充满了无尽恶意和嘲讽的…诡异笑容。
一个冰冷、沙哑、像是声带被腐蚀殆尽后摩擦发出的声音,或者说,类似声音的信息流,直接钻进他的意识:
看…
…找到…
…你了。
…废物。
时间凝固。思维冻结。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某个一直被精心维护、伪装成自我核心的屏障,在这连续不断的、终极的恐怖冲击下,轰然破碎。
真相的碎片,带着锯齿状的边缘,疯狂地旋转着、切割着,从他破碎的核心中喷涌而出!
那不是他的记忆!
那不是他的人生!
那间奋斗的小屋模板!那场奔跑植入!那颗糖数据!所谓的理想编号E的情感添加剂!所谓的轻狂程序设定的性格参数!
所有的一切!从呱呱坠地到濒死榻上!所有爱过的人、恨过的事、有过的欢笑眼泪、挣扎坚持…全是设定好的剧情!全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然后强行塞进他这具容器里的东西!
他是一个产品!一个实验体!一个…被塞满了虚假记忆、扮演着所谓人生的木偶!
而那个呜咽的闹钟…是下一个他正在被清除!被清理掉!为新的、更听话的备用体腾出位置!
他存在的根基,他为之痛苦欢欣的一切,他称之为我的那个东西…彻头彻尾,是一个谎言!
啊啊啊啊啊啊——!!!
真正的、源于他此刻这虚假意识最本能的、最绝望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在他彻底黑暗、崩溃的意识世界里疯狂回荡。
那具童年尸体脸上诡异的笑容,在昏暗中不断扩大,直至占据整个扭曲的世界。
[生命体征:归零。]
视野最后,那幽蓝的字符冰冷地刷新。
一切陷入永寂。
【…个体意识活性:归零。记忆归档程序:强制终止。】
【…启动清理程序。准备回收编号737单元。】
冰冷的电子音,并非通过听觉,而是作为纯粹的数据流,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宣告着某个过程的终结。
*
*
*
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某种…致密的、具有实体的隔绝层。
然后,一点微光刺破这层厚重。
像老式电影放映机开始工作,光斑在意识的银幕上逐渐聚焦、清晰。
首先感知到的是…消毒剂的味道。过于浓烈,带着人工香精试图掩盖却失败的、更深层的化学制剂的气味。空气干燥,恒定在某种令人舒适的温湿度。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气流顺畅地涌入鼻腔,充盈肺部,没有淤泥般的凝滞感,没有腐败的甜腻。身体感觉…轻盈,有力。胸腔下的心跳平稳而强壮,太阳穴不再抽痛。
视野清晰明亮。
他躺在一张纯白色的、舒适柔软的床上。房间不大,四壁和天花板是柔和的米白色,散发着均匀的、无影的微光。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必要的设施:床头一个集成着数盏指示灯和小屏幕的银色面板,正发出极轻微的、规律的运行声。
一个声音响起,温和,中性,带着令人安心的电子合成质感,从房间的某个隐藏发声器传来:
下午好,先生。您的深度记忆调试疗程已结束。检测到您的生命体征已完全稳定,情绪波动趋于平缓。本次疗程旨在优化您的长期记忆存储结构,缓解因信息过载引发的生理性应激反应。您现在感觉如何
他…感觉如何
他坐起身,动作流畅自然。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皮肤光滑,充满活力,看不到任何衰老或病态的痕迹。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触感坚实,没有任何濒死前的枯槁。
刚才那一切…
铁锈与腐败的气味、冰冷的板床、沉重的空气、太阳穴的钝痛、破碎的投影仪光斑、幽蓝的字符、被强行回溯的虚假记忆、床底下腐烂的自己、那诡异的笑容和诅咒…
如此清晰,如此真实,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等等,烙印在哪里
那段记忆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褪色、模糊,像退潮般从他的意识里流走。细节变得朦胧,情绪关联被切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令人不甚愉快的轮廓,以及一种…类似做了场噩梦后的、心悸的余韵。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快清晰起来,我好像做了个…很糟糕的梦。
这是正常现象,先生。温和的电子音即刻回应,深度记忆调试偶尔会激活一些非关联性的深层神经活动,可能产生类似梦境的体验。这些体验不具备实际意义,请您无需在意。系统已为您注射了温和的镇静剂和营养液,以帮助您恢复。
他晃了晃头。是的,梦。一场过于逼真、令人极度不适的噩梦。
那个关于肮脏房间、濒死体验和恐怖床下尸体的梦。
但…为什么心里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和寒意像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连同那个梦一起抽走了,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形状。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柔和,洁白,无菌,科技感。一切都符合治疗的设定。这才是现实。毋庸置疑的现实。
疗程结束了他问,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当下。
是的,先生。本次疗程已圆满结束。您的身体指标一切正常,甚至优于疗程前。您可以随时离开恢复室。您预约的‘心灵花园’沉浸体验将在三小时后开始,建议您在此之前进行适当的放松和能量补充。
心灵花园。对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休闲项目。宁静,美好,能彻底洗涤身心。
想到这个,那场噩梦残留的最后一丝阴影似乎也淡去了。
他掀开柔软的白色薄被,赤脚踩在温润的地板上,走向房间一角的衣架,那里挂着他进来时穿的休闲服。衣服质感很好,干净平整。
他换好衣服,走向那扇无声滑开的门。
门外是明亮宽敞的走廊,光线柔和,空气清新。偶尔有穿着同样舒适休闲服的人走过,面带轻松的微笑,低声交谈。一切都秩序井然,平和美好。
他深吸一口走廊里带着淡淡花香调的空气,将那个肮脏、恐怖、充满铁锈和腐败气味的梦境彻底抛在脑后。
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毫无意义的、技术性的小差错产生的噩梦。
他确信这一点。
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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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过走廊一面光滑如镜的装饰墙面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墙面映出他的身影,清晰无误。
一个三十岁左右、健康、略显文弱的男性。
但就在那一瞬间,在他的视网膜与倒影接触的万分之一秒里——
倒影里那张脸的嘴角,似乎极其快速地、极其微小地向上抽搐了一下。
一个僵硬、冰冷、充满无尽恶意和嘲讽的弧度。
与他梦境中,床底下那具童年尸体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
嗡——
大脑仿佛被冰针刺穿!
那段正飞速褪色的噩梦记忆,猛地以惊人的清晰度炸开!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觉,都带着锯齿状的边缘狠狠刮过他的神经!
【…找到你了…废物…】
那冰冷沙哑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髓深处回响!
呃!他闷哼一声,猛地捂住额头,踉跄了一步,心脏疯狂擂鼓。
先生您还好吗旁边经过的一位女士关切地问道,她的声音温柔动听。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面墙。
倒影正常。只有他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惶。
刚才…是幻觉是那个噩梦的残影因为刚刚结束治疗,神经还有些敏感
没、没事。他挤出一个笑容,对那位女士摆了摆手,谢谢,只是有点…头晕,刚做完治疗。
女士理解地笑了笑:哦,深度调试后是这样子的,放松点,去喝点东西会好很多。她优雅地点点头,离开了。
他站在原地,心脏仍在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死死盯着墙上的倒影,看了足足十几秒。
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他自己的脸。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一次,两次。
是幻觉。一定是。系统都说了,那是正常现象。
他不能再想了。那只是个梦。
他转过身,几乎是逃跑般,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休闲区,渴望一杯热饮和周围人群的正常声音来驱散这荒谬的不安。
他没有回头。
所以他没有看到——
在他身后,那光滑的墙面上。
他的倒影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
那个倒影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他踉跄捂额时的姿势。
然后,它的脖子,发出极其轻微的、像是关节错位的咔哒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个角度。
它的目光(如果那空洞的映像能称之为目光的话)穿透现实的阻隔,精准地锁定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自称刚刚结束治疗的男人的背影。
墙上,倒影的嘴角。
再一次,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咧开。
露出一个绝对不属于他本人的、扭曲到极致、充满了无尽恶意和嘲讽的…
…冰冷笑容。
【清理程序…遭遇未知阻力…编号737单元底层数据残留检测…轻微异常…持续监控中…】
【备用体738号激活状态:稳定。运行参数:正常。投入常规生活序列。】
【…下一周期记忆优化调试…预约中…】
冰冷的电子指令流,在凡人无法感知的维度里,无声地交汇、传递。
走廊依旧明亮,洁净,充满花香。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休闲区的柔和光线和低声交谈仿佛一层温暖的油脂,短暂地浮在他冰冷的惊惧之上。他点了一杯名字花哨的热带水果茶,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壁,试图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甜腻的人工香精气味钻入鼻腔,和梦境里那腐败的甜腻感诡异地重叠了一瞬,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他强迫自己吞咽了几口饮料,甜得发齁,舌根泛苦。
周围的人们看起来都很…正常。愉悦,放松,沉浸在各种全息影像构成的新闻、娱乐或社交界面中。他们的脸被屏幕的光映照得色彩斑斓,表情是千篇一律的轻快。这景象本该让他安心,但此刻却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们真的…都只是刚结束调试的产品吗这个念头荒诞得让他自己都想发笑,可那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咳嗽。
墙上的倒影。那个笑容。
它太真实了。远比这个现实更真实。
他放下杯子,指尖冰凉。他需要确认。确认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那冰冷的恐惧会从内部将他彻底冻结。
他抬起手腕,激活了个人终端。半透明的操作界面在眼前亮起,流畅而熟悉。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悬停在历史记录与健康数据的图标上。
深吸一口气。点开。
列表展开。最新一条记录清晰标注:【深度记忆调试疗程
-
完成。时长:4标准时。状态:成功。生理指标优化率:12.7%。副作用报告:轻微梦境活动(已处理)】。
一切看起来无懈可击。
他的手指向下滑动,浏览着更早的记录:常规体检、营养摄入建议、心灵花园体验日志、甚至还有一次轻微头疼的用药记录…琐碎,平常,构成一个普通、健康生活的全部证据。
没有。没有任何关于铁锈、腐败、濒死或者异常回溯的记录。
难道真是梦
他的目光落在副作用报告:轻微梦境活动(已处理)那一行小字上。
已处理这是什么意思梦境…如何被处理
一种更深的寒意爬上脊背。他尝试点开那条记录的详情。
【详情访问权限不足。请联系您的健康顾问。】一行冷冰冰的红色小字弹出。
权限不足查看自己的医疗记录需要权限
他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正常。或者说,在这个正常的世界里,这可能才是正常的
他退出健康数据,手指有些发抖,又点开了环境控制界面。他记得梦里那个房间的气味,那种沉甸甸的、混合着铁锈和陈腐的触感。如果…如果那不是梦,而是某种被掩盖的真实残留的感知,或许…
他鬼使神差地开始调整自己所在休闲隔间的环境参数。将标准的舒缓花香调低,关闭了湿度调节,然后…他开始手动增加一些极其冷门、几乎绝不会有人使用的气味选项。
旧金属、积尘、有机质低氧分解…这些选项通常用于某些特定主题的沉浸式体验或艺术创作,此刻被他胡乱地组合在一起,浓度调至最高。
隔间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嗡鸣,新的气味开始注入。
起初,是淡淡的、模拟的金属腥气。然后,灰尘的味道变浓了。最后,一丝极其微弱、但尖锐无比的甜腻腐败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嗅觉神经!
就是它!!!
他猛地从座椅上弹起来,打翻了桌上的果茶,黏腻的液体泼洒在光洁的桌面上。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呼吸完全停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在梦境中更加汹涌澎湃——因为这一次,发生在他确认无疑的现实里!
这不是梦!那感觉是真实的!这个系统里,存储着那种气味的数据!它存在!
先生您是否需要帮助一个服务型机器人滑行过来,发出柔和的电子音,开始清理桌面的污渍。它的传感器闪烁着友好的蓝光。
他死死盯着那个机器人,又猛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人似乎被他的动静惊扰,投来些许好奇但依旧克制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清澈,带着适度的关切,完美得令人窒息。
他们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他也是假的。
这个认知像终极的病毒,瞬间感染了他每一个思维细胞。
不…不…他喃喃自语,一步步后退,撞翻了另一张椅子。恐慌在他体内爆炸,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休闲区,沿着走廊狂奔,完全不顾身后传来的轻微惊诧声和机器人安抚性的提示音。他的目标明确——返回那间恢复室!那里是连接点!那里一定有什么!那个发出电子呜咽声的闹钟!那个显示幽蓝字符的面板!
走廊的灯光似乎在他奔跑中开始变得不稳定,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墙壁的颜色仿佛也黯淡了一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系统模拟出的花香,似乎混杂进了一缕极淡的、类似电路过热的焦糊味。
是他的错觉还是…这个现实开始不稳定了
他冲到恢复室门口,门无声滑开。里面依旧洁白,寂静,空无一人。床头那个集成面板上的指示灯平稳地闪烁着绿光。
他扑到面板前,手指疯狂地在光洁的表面上滑动、点击,寻找着任何可能隐藏的菜单、日志、或者…控制系统。
【请输入管理员权限代码。】面板再次提示,冰冷而固执。
权限!权限!我*需要*权限!他对着面板低吼,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上,指骨传来剧痛。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
滴答。
一个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电子音。
不是来自面板。
是直接在他颅骨内侧响起的。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滴答。
又一声。
紧接着,他的视野右上角,那片清晰明亮的现实景象边缘,毫无征兆地、如同腐蚀的疤痕般,跳出一行幽蓝色的字符,稳定,冰冷,没有任何闪烁:
【警告:检测到单元737意识稳定性急剧下降。非标准信息访问尝试。启动一级抑制协议。】
字符悬停在那里,像一只终于撕下伪装、冷漠俯视的眼睛。
抑制协议!
不等他反应,一股蛮横的、熟悉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但这一次,不再是拖入回溯,而是…剥离!
眼前的恢复室景象开始扭曲、拉丝、褪色!就像信号不良的传输被强行中断!墙壁的白色变成一片混沌的灰噪点,床铺融化消失!
不!等等!!他发出尖叫,徒劳地挥舞手臂,试图抓住任何正在消失的现实。
那股力量无情地作用着,将他从这个世界里狠狠地向外拔!
在彻底失去视觉前的最后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床头那个原本闪烁着绿光的集成面板,所有的指示灯瞬间变成了急促、疯狂的鲜红色!屏幕上不再是冰冷的字符,而是瀑布般刷新的、乱码一样的错误信息!而在那一片猩红的混乱深处,极其短暂地,闪过一张扭曲、痛苦、模糊的人脸影像——
那张脸…和他有几分相似…但更加苍白…更加…破碎…
像是某个被遗忘、被删除的…前任。
【抑制协议生效。强制镇静剂注入。执行记忆覆盖程序。清除异常感知数据。】
幽蓝的字符在他彻底黑暗的视野里,完成最后的宣告。
【备用体738号同步状态:确认。连接稳定。】
所有的感觉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坠入了无边的、温暖的、粘稠的蜜糖之中。
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平静。
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有点累了。该休息一下。
然后,去体验预约好的心灵花园。
那一定会很舒服。
他想着,意识沉入了无声的、被安排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