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杂着尿骚、消毒水和食物腐败的浓稠气味,像一堵无形的墙,在我踏入彩桥之家的瞬间,便狠狠地撞在我的脸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强行压下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恶心感。
凌小姐,这边请。
带路的中年护工头也不回,声音平板得像老旧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的磁带。她的白色制服上,溅着几点不明的黄色污渍,与她脸上麻木的神情相得益彰。
我攥紧了挎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包里,伪造的爷爷的病历还带着打印出来的余温,那是我进入这座地狱的门票。
我们这里的环境,在私营院舍里算是不错的了。护工一边说,一边用脚踢开半掩在走廊上的一只孤零零的拖鞋,你也知道,照顾这些……有特殊需要的人,不容易。又脏又累,没多少年轻人愿意干。
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目光却无法从眼前的景象上移开。
大厅里光线昏暗,几排老旧的铁架床沿着墙壁摆放,像停尸间里的格位。大部分院友都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条纹病号服,神情呆滞地坐着。有的在独自摇晃身体,有的则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被一根粗糙的布绳,像捆牲口一样绑在椅子上。他的头歪向一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在胸前洇开一团深色的湿痕。他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灵魂早就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逃离了。
压抑的哭声从走廊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像小猫的悲鸣。随即,便被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
哭什么哭!再哭今天就没饭吃!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这里不是养老院。
这里是披着爱心外衣的人间炼狱。
一周前,大华新闻社。
主编陈哥将那封牛皮纸信封丢在我桌上时,表情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匿名信,没头没尾,可信度不高。
我抽出信纸,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耗尽了写信人全部的力气,几乎要穿透纸背。信的内容很简单,只反复控诉着一句话——彩桥之家是吃人的地方,求求你们,救救他们。
我查过了,我抬头,迎上陈哥探寻的目光,这家‘彩桥之家’在业内的口碑两极分化。对外,它是政府表彰的慈善机构,院长章剑华更是有名的‘爱心大使’,经常上电视。但私下里,过去两年,有三起家属投诉,都因为‘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陈哥捏了捏鼻梁,疲惫地说:晓琪,我知道你有冲劲。但这种私营机构,水深得很。我们是记者,不是警察。没有采访许可,没有确凿证据,我们连门都进不去。
如果我能拿到证据呢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沉默了。我们都清楚,对于这种封闭的机构,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成为它的一部分。
太危险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陈哥,我站起身,将那封信按在胸口,如果连我们都视而不见,那写下这封信的人,他最后的希望,就真的破灭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动摇。
凌小姐凌小姐
护工不耐烦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那个被捆绑的男人,已经失神了太久。
哦,不好意思,我连忙道歉,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我只是……在想我爷爷,他情况也差不多,怕他不适应。
护工脸上那层麻木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缝,那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怜悯的复杂神情。放心,送来这里的人,没什么适不适应的。时间长了,就都一样了。
一样麻木,一样绝望,一样……像个活死人。
参观的过程短暂而潦草。护工带我看了看拥挤的宿舍、散发着异味的食堂,和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专门用来应付检查的活动室。
我借口要去洗手间,暂时脱离了她的视线。
厕所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反复冲洗着发烫的脸。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而陌生的面孔,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访客的身份,只能让我看到这地狱的表皮。我要看的,是它皮下那些腐烂生疮的血肉。
我必须住进来。
从彩桥之家出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一派祥和,与里面那个被遗忘的、正在腐烂的角落,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另一家医院,找到了我的线人——一个在那里做护工的老同学。
姐,你疯了去那种地方卧底她听完我的计划,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体温计掉在地上。
我需要一个身份,我递给她一沓钱和伪造好的资料,帮我这个忙。就说我是你远房亲戚,家里穷,急着找工作,什么苦都能吃。
她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接过了那沓钱。
三天后,我辞掉了新闻社的工作,剪掉了心爱的长发,换上最朴素的旧衣服,以临时护工凌晓琪的身份,再次踏入了彩桥之家的大门。
这一次,迎接我的,不再是那个敷衍的护工,而是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壮硕,被大家称为兰姐的女人。她是这里的护工长,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检查一件货品。
新来的看着倒还机灵。她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用下巴指了指墙角的拖把,别愣着了,先把走廊拖一遍。手脚麻利点,这里不养闲人。
是,兰姐。我低眉顺眼地应着,拿起冰冷的拖把。
第一天的工作,就是无休止的、机械的重复。拖地、倒尿盆、分发那些闻起来就像呕吐物的午饭。我看到了更多被隐藏在参观路线之外的景象——因为大小便失禁而被剥光裤子、光着屁股坐在冰冷水泥地上的老人;因为不听话而被关进黑暗储物室、发出野兽般嚎叫的智障青年。
我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耻辱感和愤怒。但我必须忍耐。我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默默地观察着,记忆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脸,每一条走廊的结构,每一个摄像头的死角。
傍晚时分,兰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带你去开开眼。
她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她带我上的,是院舍的天台。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强劲的风裹挟着水汽和隐约的尖叫声,扑面而来。
我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十几个院友,无论男女,都被脱光了衣服,像一群受惊的鹌鹑,瑟缩在天台的中央。一个年轻的男护工,嘴里叼着烟,正拿着一根高压水枪,狞笑着朝他们身上猛烈地喷射。
冰冷的水柱冲击在他们瘦弱、衰老的身体上,发出啪啪的闷响。有人被冲倒在地,有人则抱着头,发出凄厉的惨叫。
哈哈哈,洗刷刷,洗刷刷!男护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仿佛这不是在给人洗澡,而是在冲洗一堆肮脏的、没有生命的物件。
兰姐靠在门边,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对我说:怎么样效率高吧一个一个洗太麻烦了,这样,十分钟搞定。省水省力。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那不是洗澡。
那是水刑。是对人类尊严最彻底的、最残忍的践踏。
我的身体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想冲上去,抢过那根水枪,把它狠狠地砸在那个护工的脸上。
新来的,递条毛巾过去。兰姐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将我即将爆发的理智拉了回来。
我看到她的目光,正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我身上。
我不能动。
我一旦暴露,之前所有的忍耐,都将前功尽弃。这些受害者,将永远被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我低下头,走到墙角那堆像抹布一样纠缠在一起的毛巾旁,抽出一条,机械地、一步步地,走向那群正在被行刑的人。
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当我把毛巾递给一个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都在颤抖的老奶奶时,她抬起头,用一双浑浊的、却又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死寂的、无声的哀求。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那些施暴者一样,肮脏,且罪无可恕。
深夜,我躺在狭窄又潮湿的临时宿舍里,双眼圆睁,毫无睡意。
天花板上,霉斑像一张巨大的、扭曲的鬼脸。天台上的惨叫声,老奶奶那双哀求的眼睛,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噩梦。
文字的控诉是苍白的。照片的角度是可以被质疑的。
我必须拿到,无法被辩驳的、血淋淋的铁证。
而这一切罪恶的源头,都指向一个人——院长,章剑华。
白天的时候,我见过他。他开着一辆昂贵的奔驰,衣着得体,脸上永远挂着慈父般温和的笑容。他会亲切地拍拍院友的肩膀,对家属嘘寒问暖,甚至会对着来访的媒体镜头,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创办这家院舍的初心。
可我捕捉到了他笑容背后,那转瞬即逝的、对院友们发自内心的厌恶与不屑。
他,才是这座地狱真正的王。
我翻身下床,从枕头下摸出白天偷偷画下的院舍结构草图,和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针孔摄像头。
行动,就在今夜。
凌晨两点,是整栋楼最安静的时候。我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黑暗的走廊里。
院长办公室在二楼的尽头。
我屏住呼吸,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探入了锁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擂鼓。
咔哒一声。
门锁被打开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闪身进入,迅速关上门。办公室里,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企图掩盖这栋建筑里无处不在的腐朽气息。墙上挂着章剑华和各路名人的合影,他在每一张照片里,都笑得那么和善,那么悲天悯人。
我迅速扫视着房间,寻找最佳的安装位置。最终,我的目光锁定在了书架上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廉价的地球仪摆件上。它的正对面,就是那张宽大的、象征着权力的老板桌。
完美。
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安装和调试。手机屏幕上,清晰地传来了办公室的实时画面。
大功告成。
我长舒了一口气,全身的肌肉因为高度紧张而酸痛不已。就在我整理好衣角,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时——
走廊外,突然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沉稳有力。另一个,则有些拖沓。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院长,这么晚了,您怎么又回来了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
睡不着,回来拿份文件。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章剑华温和的声音,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
我浑身冰冷,绝望地环视着这间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办公室,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把手,开始在我眼前,缓缓地、缓缓地转动……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像一枚冰冷的铁钉,死死地钉进了我的耳膜。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四肢百骸一片冰冷。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我的身体凭着求生的本能,做出了唯一的选择——我一个饿虎扑食,滚进了那张宽大的红木老板桌底下。
几乎就在我蜷缩起身体的同一秒,吱呀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黑暗中,檀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呛得我几欲作呕。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了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
文件放哪儿了……章剑华的自言自语,像死神的呢喃,飘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能听到他拉开抽屉的声音,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蜷缩在桌子底下,连一块肌肉都不敢动弹。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弯腰时,裤腿擦过桌沿带起的微风。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只要他一低头,只要他掉了一支笔,一切就都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皮鞋终于移动了。他似乎是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脚步声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门被关上,落锁的声音传来。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
我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桌子底下又待了足足十分钟,直到全身的肌肉都开始抽搐,才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软体动物,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劫后余生的恐惧,与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点燃的斗志,在我体内疯狂交战。
章剑华,我记住你了。
成为临时护工的日子,是对人性极限的每日凌迟。
兰姐似乎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又或许,欺负新人是这里不变的生存法则。她给我安排的,永远是院里最脏、最累、最恶心的活。
清理堵塞的厕所,徒手处理失禁老人的秽物,在爬满了蛆虫的垃圾桶里分拣可回收物。我的双手很快就变得粗糙,指甲缝里永远都藏着洗不掉的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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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脚快点!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吗她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时刻抽打在我的神经上。
而最让我崩溃的,是每天中午的喂饭时间。
彩桥之家的伙食,根本不能称之为食物。那是将食堂前一天的剩菜剩饭,混上一点不知名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汤水,重新熬煮成的糊状物。
新来的,你去喂三号床那个老东西。一天中午,兰姐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人,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端着那碗散发着馊味的饭糊走过去,用勺子舀起一点,递到老人嘴边。他闻了闻,立刻嫌恶地扭过头去。
不吃兰姐的声音鬼魅般地在我身后响起,由得了他吗
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碗和勺子,粗暴地捏住老人的下巴,强行将他的嘴掰开。然后,将那勺冰冷的、馊掉的饭糊,狠狠地塞了进去。
咳!咳咳——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想吐,却被兰姐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嘴。
咽下去!她低吼着,像一头暴怒的母兽,给你吃的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
老人被迫将那口饭糊吞咽下去,立刻开始干呕。而兰姐,则像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将碗重重地墩在我手里。
看什么看学着点!对付这些不听话的,就不能心软!
我端着那碗饭,看着碗里倒映出自己那张屈辱又愤怒的脸。胃里翻江倒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在这里,人不是人。是需要被管理的牲口。
而我,为了所谓的真相,正在成为这个邪恶系统里,沉默的帮凶。
除了来自管理者的压迫,还有来自院友的敌意。
其中最让我头疼的,是一个叫通仔的年轻人。他约莫二十出头,因为事故失去了一条腿,靠一根磨得发亮的铁质拐杖走路。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孤狼,眼神里永远燃烧着不驯的火焰,对每一个护工都充满了攻击性。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这是他对我的第一句问候。
那天,他故意将饭碗打翻在我刚拖干净的地上,滚烫的汤汁溅了我一裤腿。
哎呀,手滑了。他拄着拐杖,歪着头,脸上挂着挑衅的、恶意的笑容。
周围的护工都抱着手臂看好戏。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得掌心生疼。我知道,他是在试探我,在逼我露出獠牙。如果我发怒,就和那些欺负他的人一样;如果我懦弱,他会更加瞧不起我。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拿起抹布,一言不发地清理着地上的狼藉。
孬种。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能感觉到,那道充满审视的、冰冷的目光,在我背后停留了很久。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那天,我看到院里那个叫小铃的女孩,独自一人缩在走廊的角落里。她是个智力有障碍的少女,大概十六七岁,有着一双小鹿般清澈又惊恐的眼睛,像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她抱着膝盖,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午饭时间,她因为害怕兰姐的呵斥,没敢去食堂,此刻正饿得嘴唇发白。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趁着四下无人,我从口袋里掏出早上藏起来的、自己没舍得吃的那个面包,快步走到她身边,将面包塞进了她怀里。
快吃吧,别让她们看见。我压低声音说。
小铃抬起头,用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我,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剥开包装纸,将柔软的面包递到她嘴边。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张开小嘴,怯生生地咬了一口。
香甜的味道,让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点微光。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像一只找到了食物的、饥饿的幼兽。
我蹲在她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枯黄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
我猛地回头。
通仔就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拄着他的铁拐杖,静静地看着我们。雨天的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过来找茬,甚至去告密。但没有。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开了。
那一眼,很复杂。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真正的结盟,来得猝不及及,且充满血腥味。
几天后,那个在天台上用高压水枪洗澡的年轻男护工,因为赌博输了钱,心情极差。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通仔身上。
只因为通仔走路时,拐杖不小心碰到了他。
你他妈没长眼啊!他一脚踹在通仔的伤腿上,通仔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那护工还不解气,骑在通仔身上,拳头雨点般地落了下去。
妈的!瘸子!废物!老子今天打死你!
通仔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拼命反抗,却因为只有一条腿,根本施展不开。他的嘴角很快就见了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周围的院友吓得四散奔逃,其他的护工则像看戏一样,远远地站着,甚至有人在低声嬉笑。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理智在尖叫着让我冷静,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我不能直接冲上去,那等同于自杀。
电光火石之间,我瞥见墙角放着的热水壶。我冲过去,拔掉插头,然后故意脚下一滑,将满满一壶滚烫的开水,尽数泼在了不远处的电闸上!
刺啦——一声巨响!
火花四溅,整栋楼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和混乱!
停电了!怎么回事!啊——!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倒地的声音响成一片。
怎么回事!正在施暴的男护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站起身。
我趁着这片混乱,冲到通仔身边,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架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往宿舍的方向拖。
跟我走!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他看向我时,那束灼热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我们躲进了最里面的一个杂物间。外面,兰姐的咆哮声和护工们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狭小的空间里,我们俩的喘息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看到他嘴角的血迹,和额头上肿起的大包。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不喜欢看人渣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从口袋里掏出偷偷藏起来的消毒棉签和创可贴,按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他没有反抗,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要把我看穿。
你不是护工。他用的是肯定句,你到底是谁
我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我是记者。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我在调查这里。
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恍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死灰复燃的希望。
证据,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你想要证据,对吗
我点了点头。
最脏的证据,不在外面。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二楼尽头,那间办公室里。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和通仔结盟后,我的调查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就像一部活的、会呼吸的彩桥之家黑暗百科全书。
他告诉我,哪个护工有偷窃院友财物的习惯;哪个护工会在夜里,用镇静剂让不听话的院友安静下来;哪个时间点,是监控的绝对死角。
他也告诉了我,关于小铃的事。
章剑华那个老畜生,提起这个名字,通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喜欢‘干净’的。小铃刚来的时候,还会笑,还会唱歌。现在,你看看她,像个丢了魂的娃娃。
根据通仔提供的线索,我开始更加严密地监视院长办公室。我发现,章剑华有一个规律,每周三的晚上,他都会以慈善晚宴的名义外出,然后在深夜十一点左右,独自一人回到办公室。
而每一次,在他回来之前,兰姐都会提前把小铃带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洗干净,然后等着。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特别是关于小铃家人的信息。如果能策反她的家人,我的报道将会有更强大的支撑。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天下午,我被兰姐派去打扫二楼,恰好撞见小铃的母亲来探望。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懦弱、愁苦的农村妇女,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局促地坐在章剑华的办公室里,对着章剑华感恩戴德。
章院长,真是太谢谢您了。小铃能在这里,我们全家都放心了……
我借着送水的机会,听到了她们谈话的片段。章剑华永远是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言语间不断暗示着照顾小铃这样的孩子有多么不容易、院舍的资金有多么紧张。
小铃的母亲则不停地点头哈腰,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双手奉上。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院长您一定要收下……
我注意到,在章剑华接过信封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轻蔑。
后来,我找了个机会,在小铃和她母亲通电话时,假装在旁边拖地。电话里,小铃只是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而她的母亲,则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叮嘱。
小铃啊,在家要听话,要乖乖的……千万别给院长和护工阿姨们添麻烦,听到了吗我们家的情况……全靠你了……千万别出什么事,不然我们家的脸就丢尽了……
那几句别添麻烦、脸就丢尽了,像针一样,刺进了我的耳朵。
我瞬间明白了。
指望她为女儿出头不可能。对她而言,女儿的清白,远没有家族的颜面重要。
这条路,被堵死了。
我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拿到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章剑华施暴的影像证据。
那个周三的晚上,空气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我以肚子疼为借口,躲进了二楼的厕所里。手机屏幕上,是针孔摄像头传来的、清晰的实时画面。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那盏橘黄色的台灯,散发着不祥的光。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
十一点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章剑华走了进来,他脱掉昂贵的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脸上带着一丝酒后的潮红和不加掩饰的、令人作呕的兴奋。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走到了门边,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的心,提到了最高点。
几分钟后,办公室的另一扇侧门——那扇连接着二楼小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兰姐推着小铃,走了进来。
小铃已经被换上了一件不属于她的、宽大的白色连衣裙。她赤着脚,眼神惊恐,像一只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羔羊。
院长,人带来了。兰姐谄媚地笑着。
章剑华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兰姐心领神会,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将侧门也关上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章剑华和小铃两个人。
接下来的画面,成了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最黑暗的烙印。
我看着那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如何一步步地,将他肮脏的、布满老人斑的手,伸向那个还在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不谙世事的少女。
我听到了裙子布料被撕裂的声音。
我听到了小铃那压抑在喉咙里的、小兽般的呜咽。
我听到了章剑华那粗重的、令人作呕的喘息。
而我,只能躲在几十米外的厕所里,透过一块冰冷的手机屏幕,像一个最无耻的偷窥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铁锈味的血腥气,在我的口腔里弥漫开来。胃里翻江倒海,胆汁几乎要从喉咙里涌出来。
我吐了。
在马桶里,吐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生理性的泪水和冷汗混在一起,将我整个人彻底浸透。
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随着这段被录下的、罪恶的影像,永远地死在了这个肮脏的夜晚。
拿到证据的第二天,我必须立刻离开。
多待一秒,都是煎熬,也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我向兰姐请了假,理由是家里出了急事,要立刻回去。她狐疑地打量了我半天,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我滚蛋。
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我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将那枚储存着所有罪证的、小小的U盘,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这枚U盘,比我的命还重要。
就在我背着包,准备穿过大厅,走出那扇象征着自由的大门时,意外发生了。
站住!
兰姐的声音,像一道催命符,在我身后响起。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你包里是什么她几步走到我面前,一双精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
没、没什么,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我的声音在发抖。
是吗她冷笑一声,我怎么看着,那么像院里前两天丢的那台收音机呢
这是栽赃!是她故意找茬!
不是我拿的!我下意识地反驳。
是不是你拿的,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她说着,就要伸手来抢我的包。
我死死地护住背包,连连后退。我知道,一旦被她发现那个摄像头和U盘,我今天绝对走不出这个门。
几个护工围了上来,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绝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怒吼,像平地惊雷般炸响!
都给老子滚开!
是通仔!
他拄着他的铁拐杖,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冲了过来。他抡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护工!
砰!的一声闷响,那个护工惨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
场面瞬间大乱!
反了!反了!抓住他!兰姐气急败坏地尖叫着。
通仔彻底杀红了眼,他用他那条完好的腿和手里的拐杖,将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都逼退。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我创造一条逃跑的通路。
他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困兽,被所有人围在中央,却依旧不肯倒下。
混乱中,他的目光,穿过所有扭打在一起的人群,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句话。
快走!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而出。
我没有回头。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个懦夫一样,背对着我的同盟,冲出了那扇我梦寐以求的大门。
当我终于跑到街上,呼吸到外面那自由却又无比稀薄的空气时,我回头望去。
彩桥之家那栋灰色的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蹲踞在阳光下。而我的战友,我那唯一的、刚刚结盟的战友,还被困在它的肚子里,生死未卜。
我握紧了手里的U盘,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通仔,等我。
我快步冲向马路,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大华新闻社!我坐进车里,报出那个久违的地址,声音因为激动和悲愤而剧烈颤抖,用最快的速度!
车子发动,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我靠在座位上,看着那枚小小的U盘,它在我的掌心里,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车子在新闻社楼下停稳。我冲进电梯,直奔编辑部。
推开门,整个部门灯火通明。所有调查组的同事,包括主编陈哥,都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一位凯旋的将军。
我走到会议桌前,将那枚承载着无数罪恶与希望的U盘,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
我回来了。我说,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
陈哥拿起U盘,看着我苍白的脸和手臂上的瘀伤,眼神无比复杂。
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
晓琪,准备开战了。
《白日之下》这篇报道,如同一颗引爆在舆论平原的原子弹,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文章发布后的第一个小时,大华新闻社的电话就被打爆了。愤怒的市民、震惊的同行、要求立刻介入的社会团体……每一个打来电话的人,声音里都充满了相同的、滚烫的情绪——不敢相信与必须严惩。
网络上,这篇报道更是以病毒般的速度席卷了所有社交平台。标题被加粗、标红,挂在每一个热搜榜的顶端。那些从我带回的视频里截出的、打了厚码的图片,依旧能让人感受到那份扑面而来的绝望与罪恶。天台上的水刑,被捆绑在椅子上的老人,以及那扇紧闭的、暗示着无尽黑暗的院长办公室大门。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强烈要求死刑!这种人渣不配活着!
查!必须一查到底!他背后肯定还有保护伞!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电脑屏幕上不断刷新的、成千上万条愤怒的评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感充斥着我的四肢百骸。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这就是新闻的力量。这就是我选择成为一名记者的意义。将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脓疮,毫不留情地切开,暴露在最刺眼的阳光之下,让每一个试图掩盖它的人都无所遁形。
陈哥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光:晓琪,干得漂亮!你捅破了天,但你捅得对!
下午,消息传来,社会福利署和警方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正式进驻彩桥之家。章剑华、兰姐等一众管理人员,被悉数带走调查。
当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章剑华被两名警察架着、狼狈地塞进警车时,我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是胜利的泪水。是为了通仔,为了小铃,为了那个在天台上哀求地看着我的老奶奶,为了所有被困在那座地狱里、无声的灵魂们。
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故事已经迎来了它应有的结局。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终将到来。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风向的转变,是从章剑华被保释后的那场记者会开始的。
仅仅三天之后,他就出现在了公众面前。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与平日里那个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的慈善家判若两人。
他没有狡辩,更没有否认。
他一上来,就对着所有的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哭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全国媒体的面前,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那些孩子们……他用手背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报道里的事情,是真的。我承认,我管理失职,我用人不明,我罪该万死!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反而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记者们以为这会是一场认罪大会时,他话锋一转。
但是……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悲情,我求求大家,在我这个罪人身上发泄完愤怒之后,也看一看,想一想,为什么会有‘彩桥之家’这样的地方
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如何倾尽家财,创办了这家专门接收没人要、没人管的残疾和智障人士的院舍。他声泪俱下地控诉,政府的补贴杯水车薪,专业的护工根本请不起,他只能招一些社会底层人员,他们压力大,素质低,这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那个给孩子们‘冲澡’的护工,一个月只有三千块钱!他要一个人管二十个大小便不能自理的院友!你们让他怎么办像五星级酒店一样,一个一个地温柔擦洗吗
我,章剑华,不是圣人。他捶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我只是一个想为这个社会,解决一点点难题的、愚蠢的老头子!我接收了你们所有人都嫌弃的‘包袱’,我替你们的家庭承担了痛苦!你们可以骂我,可以打我,但是你们不能,用一个点上的错,就抹掉我这二十年的苦!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
他成功地将自己,从一个施暴者,塑造成了一个在资源匮乏的现实下,苦苦支撑,最终不堪重负犯了错的悲情英雄。
他甚至暗示,那些视频,是媒体为了博眼球,恶意剪辑、断章取义的结果。
舆论,开始出现了微妙的摇摆。
说实话……他说的也确实是现实问题。
哎,听他这么一说,也挺可怜的。这种养老院,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媒体是不是也有点太上纲上线了为了搞个大新闻,把人家一辈子都毁了。
我坐在电视机前,浑身冰冷地看着屏幕里那个演技精湛的魔鬼。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相在精心编排的苦情戏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而真正致命的一击,来自那个我曾天真地以为,最应该站出来指证他的人。
警方对章剑华性侵小铃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最关键的,就是小铃的证词和法医鉴定。
我和陈哥,还有两名女警,一起找到了小铃母亲的临时住处。那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空气里充满了廉价饭菜的味道。
我们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苦口婆心地劝了她一个下午。
大姐,我们知道你害怕。女警的声音温柔而恳切,但你放心,只要你女儿肯出来作证,我们一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这个人渣,绝对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门内,只有压抑的、女人的哭声。
我们不告了……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她的声音,充满了卑微的、令人心碎的哀求。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冲着门内大喊,那是你的亲生女儿!她被人欺负成那样,你作为母亲,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算了!门内的哭声,突然变成了一声尖利的嘶吼,你说得轻巧!你不是我们!你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有多重要吗这件事要是传回村里,她这辈子就毁了!我们全家都别想再抬起头做人!家丑不可外扬啊!你们懂不懂!
家丑不可外扬。
这六个字,像六把淬了毒的、冰冷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靠在墙上,浑身无力。
原来,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日积月累的、深入骨髓的麻木、懦弱,和那份比女儿的伤痛更重要的、可笑的脸面。
第二天,我们再去的时候,地下室已经人去楼空。
小铃和她的母亲,像两滴汇入大海的水珠,从此,人间蒸发。
没有了最关键的受害者证词,那段我用半条命换来的、记录着滔天罪恶的视频,在法律面前,成了一段可以被无数种方式解读的、苍白的影像。
一周后,章剑华因虐待罪证据不足,被正式释放。
彩桥之家最终还是被查封了。
这看起来,像是一场迟来的胜利。
我跟着福利署的工作人员,去现场报道院友们的分流安置工作。我以为,我会看到他们被送往更好、更正规的机构,开启新的生活。
可现实,再次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所谓的分流,不过是一场混乱不堪的、大型的甩包袱现场。
几十个院友,像货物一样,被不同的车辆拉走。有的被送往更偏远的、条件甚至比彩桥之家还差的私人托养中心;有的,则被那些早已不耐烦的家属,领回了家,等待他们的,或许是另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现场一片混乱。哭喊声,叫骂声,汽车的鸣笛声,交织在一起。
我亲眼看到,那个曾经喂我吃馊饭的老人,在被两个工作人员粗暴地抬上转运车的过程中,因为一口气没上来,脑袋一歪,就那么……断了气。
工作人员只是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面无表情地,用一张白布,将他的头盖上。
别拍了!别拍了!负责人冲过来,粗暴地挡住我的镜头,别妨碍我们公务!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
我赢了吗
我曝光了真相,查封了这家人间地狱。
可代价呢
代价是一个老人的死亡,是小铃永无昭雪的冤屈,是章剑华的逍遥法外。
我手中的相机,从未如此沉重。
我终于找到了通仔。他坐在一辆即将开往邻市某家精神康复中心的、破旧的中巴车上。
他的伤还没好利索,脸上贴着创可贴,拄着那根熟悉的铁拐杖,安静地看着窗外。
我冲到车窗下,隔着一层肮脏的玻璃看着他。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说不出一句对不起。因为这三个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如此可笑。
我的报道,我的正义,最终,只是将他从一个地狱,推向了另一个更深的、未知的地狱。
他看到了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感谢,也没有怨恨。
那是一种彻底的、燃尽了所有希望的死寂。
回到新闻社,我像一具行尸走肉。
陈哥将一份报纸放在我桌上,头版头条,是我写的《白日之下》的后续报道,标题刺眼——《彩桥之家正式关停,院友得到妥善安置》。
妥善安置。
我看着这四个字,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我冲进主编办公室,将那份报纸,狠狠地砸在了陈哥的办公桌上。
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真相吗!我指着那个标题,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彻底变形,一个老人死了!小铃消失了!章剑华那个王八蛋还好端端地活着!而通仔,他被送去了另一个地狱!陈哥!你告诉我!我们曝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我入行以来,第一次情绪失控。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我曾经最坚信不疑的信仰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陈哥没有生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哀伤。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温和的中年女人,她坐在轮椅上,眼神有些涣散。
是我的母亲。
这张照片,是我当初为了应聘,交上来的个人资料。我的母亲,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我从小,就是她的照顾者。
晓琪,陈哥的声音,沙哑而沉重,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新闻。我让你去,是因为我相信,只有你,能真正看懂那里的痛苦。
可我懂了又怎么样我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我赢了新闻,却害死了他们……我救不了任何人……
你救了。陈哥走到我身边,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你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也许,这一次,我们失败了。但只要有人看见了,那颗种子,就埋下了。总有一天,它会发芽的。
我没有再说话。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夜。
几天后,我站在街对面,看着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停在了福利署的门口。
我看到通仔,一瘸一拐地,被押上了车。
大雨滂沱,将整个世界都冲刷成一片模糊的、灰色的剪影。
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通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目光穿过重重雨幕,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们隔着一条马路,隔着一场倾盆大雨,遥遥相望着。
然后,他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我永生难忘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嘲讽,有绝望,有自嘲,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对我这个失败的拯救者的怜悯。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苦涩的谢谢。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光。
虽然,那光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比从前更深、更无尽的黑暗。
车子,发动了。带着我的战友,和我那被彻底击碎的、天真的理想主义,一同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我没有放弃记者的工作。
只是,从那天起,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永远放着那封字迹颤抖的匿名信,和一张通仔的、模糊的侧脸照片。
它们像两块冰冷的墓碑,时刻提醒着我——
有些真相,是需要用灵魂去交换的。
而有些胜利的代价,是输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