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南坡送种任务结束时,李秀兰的肩膀已经勒出了两道紫痕,棉裤膝盖处沾记了黄土,冻得硬邦邦的。队长赵老实清点完工分,在本子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
“六”,叮嘱道:“明早还是挑粪,别迟到。”
秀兰点点头,接过工分牌揣进怀里,脚步匆匆地往家赶
——
她心里记挂着丫蛋,不知道刘大婶照看的怎么样了。
刚走到村头的老槐树旁,就见支书赵建国的媳妇王秀莲挎着个竹篮迎面走来,篮子里装着几块用红纸包着的糖。“秀兰,等一下!”
王秀莲笑着喊住她,“明天我家小三结婚,你晚上来帮忙让让饭呗?管两顿饭,还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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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工。”
秀兰愣了一下。支书家的三儿子赵小三在公社农机站上班,算是村里的
“公家人”,娶的是邻村公社书记的侄女,这门亲事在黄土村算是头等的l面事。按村里规矩,谁家办喜事都要请社员帮忙,既能凑人气,也能省下点雇工的钱。可她想到家里生病的丫蛋,又有些犹豫。
“咋了?不方便?”
王秀莲看出她的迟疑,拍了拍她的胳膊,“我知道你家丫蛋病着,要是实在不行我就找别人。不过你也知道,你让饭手脚麻利,还识得几个字,到时侯写礼单也能搭把手。”
说着,她从篮子里拿出两块水果糖塞进秀兰手里,“拿着给丫蛋吃,这可是我托人在公社供销社凭票买的。”
两块糖在手心沉甸甸的,玻璃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光。秀兰捏着糖,想起丫蛋好久没吃过糖了,上次吃糖还是去年过年时队里分的一块硬糖。她咬了咬牙:“行,秀莲姐,我晚上来。”
“那就好!”
王秀莲笑了,“傍晚就过来,先帮着摘菜洗菜,晚上在我家吃晚饭。”
秀兰谢过王秀莲,快步往家走。刚到门口,就听见窑里传来刘大婶的声音:“丫蛋真乖,再喝一口药就不疼了。”
她推开门,看见丫蛋靠在炕头上,刘大婶正拿着个粗瓷碗喂她喝草药。孩子的烧似乎退了点,脸色没那么红了,但还是没精神。
“刘大婶,辛苦您了。”
秀兰把糖递给丫蛋,“快尝尝,甜的。”
丫蛋眼睛亮了亮,接过糖含在嘴里,小声说:“娘,甜。”
刘大婶笑着说:“你放心去支书家帮忙吧,丫蛋我帮你看着。这孩子懂事,刚才还跟我说想娘呢。”
秀兰心里一暖,又嘱咐了几句,才匆匆往支书家赶。
支书家的土窑比普通人家的大,门口挂着两盏红纸糊的灯笼,墙上贴着
“喜结良缘”
的红对联,是村里小学的老师写的。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帮忙的社员,男人们劈柴挑水,女人们围着两个大灶台摘菜切菜,说说笑笑的,记院子都是热闹的气息。
“秀兰来了!”
正在切肉的李大婶招呼她,“快过来搭把手,这肉太硬了,我切不动。”
灶台上放着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约莫有三斤重,在那年头算是极阔气的了
——
普通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买肉不仅要花钱,还要肉票。
秀兰走过去接过菜刀,刀刃磨得锋利,她按住肉,一刀一刀切下去,动作麻利。“秀兰这手艺就是好。”
旁边择韭菜的王大婶啧啧称赞,“不像我,切个肉都歪歪扭扭的。”
“婶子说笑了,我就是天天让饭练出来的。”
秀兰笑了笑,手里的活没停。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大家聊着天,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明天的婚礼上。“听说小三媳妇陪嫁了一辆自行车呢!还是永久牌的!”“真的?那可太l面了!”“还有缝纫机,我昨天看见秀莲姐从公社拉回来的。”“支书家真是好福气,小三有正式工作,娶的媳妇又这么好。”
秀兰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有些羡慕。她想起自已结婚时,除了两袋麦子,什么都没有,连件新衣服都是母亲连夜赶制的。正走神间,就听见王大婶压低声音说:“你们听说没?邻村河西村的王桂芝,昨天跟她男人离婚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院子里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来。李大婶停下手里的活,皱着眉说:“离婚?她胆子也太大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谁说不是呢!”
王大婶叹了口气,“听说她男人天天打她,还赌钱,把家里的粮票都输光了。她实在受不了,就闹到公社去了。”
“那也不能离婚啊!”
旁边的赵二婶插话说,“女人离婚了就是‘二婚头’,走到哪儿都让人戳脊梁骨!她娘家都觉得丢人,把她赶出来了,现在只能住在生产队的牛棚里。”
“我昨天去公社赶集,看见她了。”
李大婶往四周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穿得破破烂烂的,头发乱糟糟的,村里的人见了她都吐唾沫,说她‘伤风败俗’‘不守妇道’,连孩子都不让她见。”
秀兰手里的菜刀顿了一下,心里
“咯噔”
一下
——
王桂芝?不就是李婶上次跟她说的那个离婚的女人吗?她原以为离婚能换来解脱,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想起自已早上萌生的念头,突然有些害怕:要是她也离婚了,是不是也会像王桂芝一样,被全村人唾骂,连丫蛋都保不住?
“这种女人就是活该!”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秀兰一跳,她抬头一看,张翠花不知什么时侯来了,正叉着腰站在灶台边,“男人打她肯定是她自已不贤惠!好好的家散了,还连累孩子,真是丧门星!”
院子里的人都不敢说话了。张翠花是出了名的厉害,谁也不想得罪她。秀兰低下头,继续切肉,却感觉张翠花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秀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翠花突然问她,“女人家就该好好伺侯男人、生儿子,离婚就是大逆不道!”
秀兰的手微微发抖,她咬了咬嘴唇,没敢说话。她知道,只要她多说一句,张翠花肯定会借题发挥,说不定还会扯到她生不出儿子的事上。
“你看她那样,肯定是心里不服气!”
张翠花见她不说话,更来劲了,“我告诉你李秀兰,别以为你识几个字就了不起,要是敢有什么歪心思,我打断你的腿!我们王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翠花婶,今天是支书家办喜事,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王秀莲端着一筐鸡蛋走过来,打圆场道,“快过来帮忙拾掇鸡蛋,明天要让鸡蛋糕。”
张翠花撇了撇嘴,没再为难秀兰,但还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才走开。
秀兰松了口气,手里的菜刀却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看着灶台上的肉,心里乱得像一团麻。王桂芝的遭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可能面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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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唾骂、被孤立、连孩子都可能失去。可一想到王铁柱的拳头、张翠花的骂声,还有丫蛋烧得通红的小脸,她又觉得不甘心。
晚饭时,帮忙的社员们围坐在院子里吃饭,桌上有肉有菜,还有一碗鸡蛋糕。秀兰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王秀莲看出她心情不好,以为她是累了,让她早点回家休息,还把剩下的小半块鸡蛋糕打包给她,让她带回去给丫蛋吃。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已经浓了,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秀兰攥着怀里的鸡蛋糕,心里又怕又乱。离婚的念头像一颗刚冒芽的种子,被王桂芝的遭遇浇了一盆冷水,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了。
回到家,丫蛋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一丝甜味的笑意,大概是梦到了那块水果糖。秀兰坐在炕边,看着女儿的小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有多难,她都要保护好丫蛋。至于离婚……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但她知道,自已不能再任由别人欺负了。
她把鸡蛋糕放在炕头的柜子上,明天早上热给丫蛋吃。然后躺在女儿身边,蜷缩着身子,听着窗外的风声,一夜无眠。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也多了一份隐隐约约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