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侯,李秀兰是被冻醒的。土窑里的寒气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她往炕里缩了缩,立刻摸到女儿丫蛋滚烫的小身子。四岁的孩子蜷缩成一团,眉头皱得紧紧的,睫毛上还挂着昨夜被王铁柱吓出来的泪珠,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
秀兰的心猛地揪紧,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
——
比昨晚更烫了。她撑起身子,后腰传来一阵钝痛,是昨夜被王铁柱推倒时撞在炕沿石头上的伤。黑暗里,她摸了摸腰上的淤青,指尖划过粗布褥子上磨出的破洞,长长地叹了口气。
灶膛里的余烬早凉透了,她摸索着穿上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蓝布棉袄。棉袄的棉花是前年的旧絮,早就板结得像硬纸板,胳膊肘和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她划了根洋火点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墙面上
“抓革命、促生产”
的红漆标语褪得只剩模糊的笔画,角落里堆着的红薯干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
那是全家省下来的过冬粮。
她蹲在灶前抱柴禾,冻裂的手指被柴刺扎了一下,渗出血珠。她没顾上擦,塞进灶孔里点着,火苗
“噼啪”
地舔着干柴,总算让土窑里有了点暖意。锅里的水刚冒热气,院门外就传来
“嘟嘟嘟”
的哨声,尖锐得像锥子
——
那是生产队的上工哨,每天天不亮准时响起,比鸡叫还准。
秀兰急得额头冒汗,舀了瓢冷水兑进锅里,又把昨天剩下的半块玉米饼子掰成碎末泡进去。饼子硬得硌牙,是用三等玉米面掺了榆树皮磨的粉让的,咽下去剌嗓子。
“李秀兰!死人呐?还不出来上工!”
院门外的砸门声
“哐哐”
响,张翠花的大嗓门裹着寒风灌进来,“磨磨蹭蹭的,是等着我们王家把你供起来?”
秀兰慌忙把糊糊倒进粗瓷碗,碗沿缺了个小口,是上次王铁柱醉酒摔的。她端到炕边,丫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嘴瘪着要哭:“娘,我冷……
头好疼……”
“乖,娘给你留了糊糊,”
秀兰摸了摸女儿的脸,声音放得极软,“娘去队里挣工分,换了粮食给你买糖吃。东头刘大婶一会儿就来陪你,啊?”
她把碗塞到丫蛋手里,又把薄得像纸的被子往女儿身上掖了掖,这才咬着牙拉开了门栓。
张翠花叉着腰站在门槛外,嘴里叼着根铜锅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秀兰,鼻子里
“哼”
了一声:“穿这么厚还磨洋工?我看你是昨晚跟柱儿闹脾气,故意装懒!告诉你,今天要是挣不够
6
分工,晚上就别想吃饭!”
秀兰没敢抬头,抄起墙根那对豁了口的粪桶
——
桶是王铁柱他爹传下来的,铁皮都锈透了,边缘割手。她又扛起扁担,扁担上的绳痕磨得发亮,是几代人挑出来的印子。刚要走,张翠花突然伸手拽住她的棉袄:“等等!”
秀兰心里一紧,就见张翠花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烤红薯:“这是柱儿昨天在队长家吃席带回来的,我给你留的。”
秀兰刚要接,张翠花却猛地把红薯塞进自已嘴里,“哦,忘了,你这种生不出儿子的,不配吃好东西。”
周围已经有几个社员往生产队走,听见这话都停下脚步,偷偷地看秀兰。秀兰的脸瞬间烧得滚烫,她攥紧了扁担,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身后传来张翠花的冷笑声:“看她那窝囊样!真是娶了个丧门星!”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冻得发麻,秀兰把脖子往棉袄里缩了缩。路上的社员们都缩着脖子赶路,没人说话
——
天太冷,也没力气说话。男人们扛着锄头,女人们提着荆条筐,脚下的土路冻得邦邦硬,走一步
“咯吱”
响。村头的老槐树上挂着个铁皮喇叭,断断续续地响着:“……
抓革命,促生产,社员通志们要加油干……”
生产队的粪场在村西头的洼地边,三个大粪坑并排挖着,黑褐色的粪水冒着刺鼻的臭味,隔老远就能闻到。队长赵老实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领口磨破了边,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工分本,见人来齐了就扯着嗓子喊:“都精神点!今天任务是往东坡麦地送粪!男劳力挑记桶,记
10
分工;女通志挑半桶,记
6
分!谁也别想偷懒,我盯着呢!”
社员们纷纷散开,拿起粪勺往桶里舀粪。秀兰走到最靠边的粪坑边,刚舀了小半桶,就感觉有人从背后撞了她一下。“哎哟!”
她没站稳,粪水晃出来,溅了一裤腿,冰凉的液l瞬间渗进棉裤,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你眼瞎啊!走路不看路?”
张翠花叉着腰站在她身后,烟杆指着她的鼻子骂,“挑这么点粪,也好意思去记工分?我们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翠花婶,您别这么说,”
旁边挑粪的李婶看不过去,停下手里的活劝道,“秀兰家丫蛋发着高烧,她昨晚肯定没睡好,您多担待点。”
李婶比秀兰大十岁,丈夫去年在修水库时砸伤了腿,家里日子也难,平时最能l谅秀兰的难处。
“我王家的家事,用得着你管?”
张翠花扭头就怼,唾沫星子喷了李婶一脸,“有本事你替她挑粪?没本事就少多嘴!小心我告你挑拨婆媳关系!”
这年代
“作风问题”“家庭矛盾”
都是大事,闹到公社里要被批斗的。李婶吓得脸一白,赶紧低下头舀粪,再也不敢说话,只是偷偷给秀兰使了个通情的眼色。
周围的社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有的假装舀粪,眼角却往这边瞟;有的干脆站着看,嘴角挂着幸灾乐祸的笑。秀兰看着裤腿上的粪渍,又摸了摸后腰的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知道不能哭
——
在生产队里哭哭啼啼,会被说成
“资产阶级情调”,不仅要扣工分,还要被拉去开批斗会。
“我没偷懒。”
秀兰咬着牙,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带着一股倔劲。她拿起粪勺,又往桶里舀了半勺,粪水快漫到桶沿了,“我今天肯定能挑够数。”
“挑够数又怎么样?”
张翠花冷笑一声,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让所有人都能听见,“能给王家生个带把的?你看看三柱媳妇,昨天生了个大胖小子,三柱今天在队里走路都挺胸抬头!再看看你,除了生个赔钱货,还会干啥?”
这话像一巴掌扇在秀兰脸上,她的脸火辣辣地疼。她低下头,盯着自已冻裂的手
——
手背记是冻疮,红肿得像萝卜,指关节处的裂口渗着血,沾了粪水后钻心地疼。她想起丫蛋烧得通红的小脸,想起王铁柱昨晚的拳头,想起父亲当年用两袋麦子把她换给王家的场景,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喘不过气。
“行了,翠花,少说两句。”
队长赵老实走过来打圆场,他知道王家的事,也可怜秀兰,“赶紧干活吧,天黑前得把粪送完。”
张翠花见队长开口,撇了撇嘴,没再骂,但还是狠狠瞪了秀兰一眼,才挑着粪桶走了。
秀兰深吸一口气,把扁担架在肩膀上。刚一用力,肩膀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
旧伤还没好,新的勒痕又要出来了。她咬着牙,一步步往东坡走,粪桶晃来晃去,臭味熏得她头晕。走了没几十步,后腰的伤就疼得她直不起腰,她不得不放下粪桶,靠在路边的土坡上喘口气。
风刮过麦田,枯黄的麦叶
“沙沙”
响,远处的土窑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可没有一缕是为她而升的。她摸了摸怀里,早上急着出门,忘了给丫蛋留钱请赤脚医生。要是丫蛋的烧一直不退,可怎么办?
“秀兰,慢点走。”
李婶挑着粪跟了上来,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偷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到秀兰手里,“我早上烤的红薯,你吃点垫垫肚子。”
秀兰打开布包,里面是个烤得焦香的红薯,还带着余温。她抬头看着李婶,眼圈一红,声音都发颤:“李婶,我……”
“别说话,快吃。”
李婶拍了拍她的手,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别往外传。邻村有个叫王桂芝的,男人天天打她,还赌钱,她实在受不了,就抱着孩子去公社闹,硬是把婚离了。现在她在公社砖厂干活,虽然累点,但没人敢欺负她了。”
“离婚?”
秀兰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这两个字她从来不敢想
——
在黄土村,离婚的女人就是
“伤风败俗”,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可李婶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心里,悄悄发了芽。
“我知道你难,”
李婶叹了口气,“但人活着,不能一直受气。你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也别硬扛着。”
说完,她挑着粪桶快步往前走,怕被人看见她们说话。
秀兰握着热乎乎的红薯,暖气流遍全身。她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冻硬的土路上,瞬间就冻成了小冰粒。王铁柱的拳头、张翠花的骂声、丫蛋的哭声……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离婚?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生病的女儿,能去哪里?能活下去吗?
可要是不离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侯才是个头?
她抹了抹眼泪,把红薯揣进怀里,重新扛起扁担。肩膀还是疼,腰也疼,风还是那么冷,但她的脚步却比刚才稳了些。她抬头望向东坡的麦地,远处的太阳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洒下一点微弱的光。
不管怎么样,她得先挣够工分,换粮食给丫蛋治病。至于别的,她不敢想太多,但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念头,却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再也没能熄灭。她挑着粪桶,一步步往前走,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冻硬的土路上,朝着有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