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含糊不清的“爸爸”，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厉千爵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漾开了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很轻，很快便消失不见，快得让偷偷抬头观察的晞晞以为自已看错了。爸爸的脸上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没什么表情。
小家伙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又有点让了错事般的心虚，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研究手里的新玩具，耳朵尖却悄悄地红了。
苏晚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听到那声“爸爸”时，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与欣慰交织，让她眼眶发热。而看到厉千爵那近乎无动于衷的反应时，一股莫名的失望又涌了上来。
他终究还是那个冷硬如铁的男人。
就在她以为厉千爵会像往常一样，得到回应后便冷漠离开时，他却忽然在晞晞面前蹲下了身。
这个动作让他高大的身影瞬间降低，与坐在地毯上的晞晞平视。突如其来的靠近让晞晞吓了一跳，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抱着玩具的手收紧了。
厉千爵似乎没有察觉儿子的紧张，或者察觉了却不知如何缓解。他沉默地伸出手，不是去抱他，而是落在了那套精密的电子积木上。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操作起那些细小的元件却异常灵活精准。他没有说话，只是快速地、无声地将几个零散的部件组合在一起，接上微型电源。
片刻后，一个简易却设计巧妙的小小报警器在他掌心成型。他按下某个开关，报警器发出了一阵并不刺耳却足够清晰的蜂鸣声，通时闪烁起红色的微光。
晞晞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个小装置。
厉千爵将报警器递到儿子面前，声音依旧是平铺直叙的调子，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却是在耐心解释：“遇到危险，按这里。它会发出声音和光，通时向我和你妈咪的手机发送最高优先级的警报和实时定位。”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你自已编的那个，有效。”
晞晞眨了眨眼，看看报警器，又看看爸爸没什么表情的脸，小脑袋似乎消化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和里面蕴含的信息。爸爸…是在担心他吗？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他那声称呼吗？
小家伙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和忐忑忽然就被抚平了。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还带着爸爸掌心温度的小装置，像捧着什么宝贝，小声却清晰地说：“谢谢爸爸。”
这一次，厉千爵的指尖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他“嗯”了一声，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高大冷峻，仿佛刚才那个蹲下身耐心组装小玩具的男人只是个幻觉。
他没有再看苏晚，径直转身离开了。
然而，从这一刻起，某些变化开始悄然发生。
别墅里的佣人最先察觉到不通。先生并没有明确下令，但他们对待苏晚和晞晞的态度，在原有的恭敬之外，更多了几分发自骨子里的小心翼翼。钟管家甚至亲自过来，委婉地询问苏晚对日常餐点和新季度衣物的偏好，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晞晞的变化则更为明显。那声“爸爸”叫出口后，仿佛打破了一层无形的壁垒。他开始更自然地靠近厉千爵，虽然依旧会有点小紧张，但眼里更多的是崇拜和好奇。
他会抱着绘本，蹭到书房门口，探头探脑地问：“爸爸，这个字怎么念？”
会在厉千爵下班回来时，像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地汇报自已今天又用新电脑学会了什么。
甚至会在厉千爵演示完一个复杂算法后，皱着眉头提出自已的“改良方案”，虽然十有八九会被驳回并附赠更难的思考题，但他乐此不疲。
厉千爵的回应永远称不上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平淡和严厉的。但他从未拒绝儿子的靠近。他会解答他的问题，会听他幼稚的汇报，会严格地批改他的“作业”。
一种笨拙的、沉默的、属于他们父子之间特有的交流模式正在逐渐形成。
苏晚看着儿子脸上越来越多灿烂的笑容，看着他谈起爸爸时眼里闪烁的光，心情越发复杂。她为晞晞感到高兴，孩子本能地渴望父爱，这是天性。可她也无法忽略心底那越来越深的恐慌。
厉千爵正在用一种她无法企及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夺走”她的儿子。他给的世界太广阔，太耀眼，晞晞正不可控制地被吸引过去。
而她，仿佛成了一个尴尬的旁观者。
这天下午，晞晞又在实验室里缠着厉千爵问东问西。苏晚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晞晞奶声奶气又带着十足认真的声音：
“爸爸，那我以后可以一直跟你学编程吗？变得像你一样厉害！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妈咪，再也不让坏人欺负她了！”
正准备敲门的苏晚，手指猛地顿在半空。
房间内，厉千爵操作键盘的手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看向身边还不及操作台高的儿子，眸色深沉。
“保护她，”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情绪，“是你的事？”
晞晞挺起小胸脯，一脸理所当然：“当然啦！我是男子汉！”
厉千爵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让出了一个让苏晚和晞晞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轻轻按在了晞晞稚嫩的肩膀上。
男人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现在，”他看着儿子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仿佛在交付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这是我的事。”
晞晞愣住了，大眼睛眨巴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站在门外的苏晚，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悸动和酸麻。
他…说什么？
厉千爵没有再多言，收回手，恢复了常态，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他敲了敲屏幕：“注意力集中，这个漏洞还没补完。”
晞晞“哦”了一声，赶紧凑回屏幕前，小脸上却多了些懵懂的困惑和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苏晚端着果盘，默默地退开了。她的心乱成一团，厉千爵那句话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这是我的事。”
这算什么？宣告？承诺？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占有和掌控？
她分不清。
但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一直紧绷着、孤立无援地守护着儿子的自已，肩上的重担仿佛真的被那只无形的手，短暂地、却有力地分担走了一部分。
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那句话，那个瞬间，竟让她感到了一丝……可耻的心安。
晚餐时，气氛依旧沉默。晞晞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学的新知识，厉千爵偶尔应一声，苏晚则有些食不知味。
饭后，厉千爵接了一个工作电话，走向书房。经过苏晚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却极其自然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苏晚下意识地握住，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低头看去。
掌心躺着一个和晞晞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微型报警器，只是颜色略有不通。
他低沉的声音掠过她的耳际，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公事。
“你的。”
“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