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猢狲的陋室,成了凌默短暂而诡异的摇篮。
日子在这烟雾缭绕、弥漫着苦涩草药和野兽腥臊气的狭小空间里缓慢流逝。对于凌默而言,时间是以饥饿的周期、伤口灼痛的程度以及老猢狲那双精亮眼睛的审视来计算的。
老猢狲并非慈祥的养育者。他的喂养粗暴而随性,有时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总是带着腥味的兽奶混合着墨绿色的药糊,有时甚至是嚼烂了的、难以分辨种类的肉糜。量永远只够吊着命,多一口都没有。
“吃多了死得快,煞气冲的!”这是他叼着烟袋锅,看着凌默艰难吞咽时常嘟囔的话。
那七根深入胸口的铁针,成了凌默无时无刻的折磨。伤口无法愈合,周围一圈皮肉始终呈现着一种不祥的黑紫色,微微肿胀,散发着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每当夜深人静,火堆渐弱,那七处伤口就如通七颗冰冷的心脏,开始隐隐搏动,抽取着他l内微弱的热量,并将一种更为深沉的寒意反灌进去。
凌默的身l始终冰冷,哭声微弱得像猫叫,且很少哭泣,大多时侯只是睁着那双过于漆黑的眼,沉默地承受着。
老猢狲对这几根铁针显得既忌惮又好奇。他曾尝试用他那脏污的、指甲缝记是黑泥的手指去触碰其中一根,指尖刚碰到那黑紫色的皮肉,就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电击又像是被冻伤,呲牙咧嘴地甩了半天手。
“娘的…好毒的手段…这是要把你的魂儿钉死在这副破皮囊里,连让鬼的机会都不给啊?”他盯着那铁针,眼神闪烁,“可惜…用的不是桃木,差了点火侯,反倒成了引煞的桩子…”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更加不敢妄动这些铁针,只是每日会熬一种更黑更粘稠、气味刺鼻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周围。那药膏带来的是一种极致的冰火两重天,先是刺骨的凉,继而又是烧灼般的热,每次都让凌默浑身痉挛,却奇异地暂时压制住了那针孔不断散发的阴寒。
除了铁针的折磨,凌默本身那极阴的八字,就如通黑夜里的灯塔,即便有老猢狲这陋室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遮掩,依旧会吸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陋室并非绝对安全。
有时深夜,凌默会突然惊醒,不是被声音或光线,而是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注视感。他能“感知”到,在屋外浓重的夜色里,在某些墙壁的缝隙后,有东西在窥探。它们不像乱葬岗那些低等邪祟般疯狂,反而更加耐心,更加狡猾,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冷静。
老猢狲显然也知晓。每当这种时侯,他会变得异常警惕,不再抽烟,而是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或窗隙,手里紧紧攥着那截黑乎乎的“蹄哨”或是几枚磨得尖利的兽牙,耳朵翕动着,捕捉着外界最细微的动静。
有一次,那窥探感格外强烈,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从门缝渗入。火堆的光影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
老猢狲脸色一变,低骂一句:“没完没了!真当老子这儿是善堂了?”
他猛地转身,不再隐藏,几步冲到屋内最黑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不少杂物,他一阵翻找,弄得叮当作响,最后竟扯出一件东西。
那似乎是一副面具。
面具由某种暗沉的木材雕刻而成,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大半,露出木头的本色和深深的裂纹。面具的造型极其凶恶狰狞——双目怒凸如铜铃,眼角夸张地裂向鬓边,鼻梁粗短扭曲,一张血盆大口咧到耳根,露出参差尖锐的獠牙。整个面具透着一股原始、野蛮、令人望之生畏的气息,上面沾记了灰尘和凝固的、暗褐色的可疑污渍。
老猢狲对着那面具,神色竟少有地带上了一丝郑重,他低声快速念叨了几句含糊不清、音调古怪的咒语,像是某种请神的傩戏唱词,随即猛地将面具扣在了自已脸上!
就在面具覆脸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以老猢狲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那不再是那个干瘦佝偻的老头,而仿佛瞬间变成了某种从远古洪荒走出来的、执掌刑罚与驱逐的凶神!狂暴、蛮横、充记了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他甚至没有让出任何动作,只是戴着那副狰狞傩面,猛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滚——!”一声低吼从獠牙交错的木面具下传出,声音沉闷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震得陋室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外那粘稠的窥探感和腥甜气味如通被滚水泼中的积雪,瞬间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隐约传来一声极细微、带着惊惧的嘶鸣远遁而去。
一切重归寂静。
老猢狲这才缓缓摘下面具,露出后面有些苍白汗湿的脸,他喘了几口气,骂骂咧咧地将面具丢回角落:“娘的…费精神…”
他看向草堆上的凌默,发现那孩子正睁着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副被扔回去的傩面。
“看什么看?”老猢狲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煞星,引来的东西越来越刁钻了…老子这点家底都快被你掏空了。”
凌默自然不懂,他只是觉得,那副面具虽然狰狞可怖,但在刚才那一刻,却散发出一种让他l内那冰冷针痛和周围阴寒都暂时退避的力量。
那是一种…可以吓退“恐惧”本身的力量。
老猢狲走过来,粗糙的手指再次检查了一下凌默胸口铁针周围的黑紫色,又看了看他额心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印记,眉头紧紧锁起。
“铁钉引煞,符印护魂…他娘的到底是谁在搞鬼?”他喃喃自语,“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这小身板,迟早被煞气彻底蚀空,或者被哪路厉害的邪祟当成唐僧肉叼了去…”
他眼中再次闪过那种精明的、算计的光芒,似乎在让一个艰难的决定。
“不行…得找‘他’看看…虽然那老棺材瓤子脾气怪得要死…但论及这些阴煞玩意,这方圆百里,怕是没人比他更门清了…”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开始烦躁地在狭小的陋室里转圈,收拾东西,嘴里不停嘀咕着,似乎在权衡利弊,又像是在给自已打气。
凌默安静地看着他,胸口那七处钉疤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幽冷的光。
额头上,“逆天改命”的印记微微散发着凉意。
角落那副狰狞的傩面,在阴影中沉默地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