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被折磨至死那晚,攥着我的手留下半枚带血的玉璜:
去江南找...
尚书夫人将我们卖给人牙子时笑得猖狂:
娼妓之女,配屠户都是抬举!
我跳下粪车那日,屠户的剁骨刀就搁在嫁衣旁。
三年后国公府聘娶新人,侯爷亲自扶我花轿入门。
喜宴上嫡姐打翻合卺酒:贱人怎配与我同席
我笑着举起合衽杯:姐姐,我回来讨债了——
袖中半枚玉璜与她颈间玉佩严丝合缝,
赫然刻着本属于我母亲的江南皇商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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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敲窗,一声声,钝刀子割肉似的。
屋里只剩下母亲破碎的喘息,一丝丝,欲断不断。那盏油灯快要熬干了,灯芯哔剥一下,爆出一点短暂的光,猛地照亮她惨白如纸的脸,嘴角那点干涸发黑的血迹便触目惊心。
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一件冰凉的东西塞进我掌心。那东西边缘锐利,硌得人生疼。
去…江南…找…
她的眼睛死死瞪着破旧的窗棂外,那片黑沉沉的、令人窒息的天空,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吞没,身子痉挛着弓起,又重重摔回硬板床上。那口气,就这么断了。眼睛仍睁着,空洞地望着我,望着这间透风漏雨的破柴房。
她手心里,是半枚被血糊住的玉璜,断裂处尖锐得像野兽的獠牙。
窗外惊雷炸响,白光撕裂夜幕。我握着那半枚带血的玉璜,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连泪都流不出。
……
尚书府那漆皮斑驳的侧门前,马车碾过泥水,溅起肮脏的水花。几个粗壮的人牙子揣着手,咧着嘴,打量着牲口似的打量着我和另外几个面黄肌瘦的下人。
主母王氏被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裪边,她浑不在意。她俯视着我,像看脚边的泥。
娼妓之女,她的声音又尖又冷,混着雨声,一字字砸在我头上,配屠户都是抬举!带走!
她身边那个穿着锦缎、被我唤作嫡姐的少女,拿绣着繁复花样的帕子掩着鼻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快意。
人牙子粗鲁地推搡着我,铁链冰凉的触感锁上手腕。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囚禁了母亲一生、吸干了她骨血的深宅大院。
王氏那张写满刻薄与得意的脸,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扭曲成一个狰狞的符号。
我攥紧了袖中那半枚玉璜,断裂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
颠簸,恶臭,无休无止的黑暗。
我被塞在堆满腥臭皮毛的角落里,手脚被粗糙的绳索捆着,勒出血痕。外面是押送我们的那个屠户和他同伴粗嘎的谈笑声,混合着拉车老牛疲惫的哞叫和车轴吱呀的呻吟。
虽说是尚书夫人打发出来的,模样倒还周正…就是瘦了点,回去得喂点好的,养肥了…屠户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盘算。
嘿,三十两银子呢,你小子赚了!回去就能当上新郎官!
呸,一个贱婢子…不过身上这细皮嫩肉,摸起来…
污言秽语顺着车板的缝隙钻进来。
我悄悄挪动着几乎麻木的身体,透过筐篓的缝隙往外看。天色灰蒙蒙的,路两旁是荒芜的田地。车速慢了下来,前面似乎有个陡坡。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动。
就是现在!
我用那半片偷偷磨尖的、母亲留下的破簪子,拼命割磨着手腕上的绳子。皮破了,血渗出来,混着汗,滑腻腻的。绳子终于松脱的刹那,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猛地撞开压在身上的臭烘烘的皮毛和杂物,在一片呛人的灰尘和怒骂声中,我用尽全身力气翻出粪车,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骨头像散了架,眼前阵阵发黑。
妈的!臭娘们敢跑!屠户的怒吼炸雷般响起。
我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跑向道旁那片枯黄的芦苇荡。脚步声、咒骂声、犬吠声紧紧追在身后。
剁了你的腿!屠户咆哮着,似乎跳下了车。
我猛地回头,看见他狰狞的脸,和他从车上抽出的那把沉甸甸、泛着油腻寒光的剁骨刀。那刀就搁在我刚才挣扎出来的那堆嫁妆旁边,几张红纸盖着,刺眼的红。
求生的本能催发出最后的气力,我一头扎进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尖锐的叶片刮过脸颊脖颈,留下火辣辣的疼。我不管不顾,只拼命往深处钻,往那一片望不到头的枯黄里钻。
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被芦苇荡吞没,变得遥远而模糊。
天旋地转,我扑倒在一片泥泞的洼地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肺叶如同烧灼一般疼,手死死按着胸口,那半枚玉璜隔着衣料,冰冷而固执地硌着我。
雨又开始下,冰冷地打在身上。
……
三年。
江南的烟雨能养出最润的玉,也能磨出最锋利的刃。
一千多个日夜,我在绣坊的织机声里耗尽眼力,在运河码头扛包卸货磨破肩膀,在最肮脏的酒肆后厨刷洗堆积如山的碗碟,任油腻的热水泡烂十指。每一枚铜板都带着汗和血,沉甸甸地坠在怀里。
我学着认字,打听,观察。看那些穿着体面的商人如何交谈,如何行礼,如何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狠辣的话。我对着水缸的倒影练习微笑,练习垂眼,练习用吴侬软语轻声细语,磨去北方口音,也磨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镜子里的人,眉眼渐渐长开,依稀有着记忆中母亲那份脆弱的清丽,却更深邃,更冷冽。偶尔,我会拿出那半枚玉璜,指尖一遍遍描摹那断裂的痕迹,那上面早已黯淡发黑的血迹。
母亲未尽的话,江南,皇商苏家…零碎的线索在银钱和心机的铺路下,渐渐拼凑出模糊的轮廓。母亲,或许本该是那个煊赫一时的苏家的一分子。而那枚完整的玉璜,该是信物。
另一半,在哪里
机会来得比预期更快。国公府侯爷续弦,娶的正是尚书府的嫡女。送绣品去驿馆给京城来的贵客时,我偶然听闻侯爷心腹谈及侯爷偶感风寒,需寻一味江南特有的药材入药。
我跪坐在药铺老掌柜门前整整一日一夜,雨水湿透衣背,献上我所能付出的全部银钱和一枚精心绣制的、带有北地风格的药囊——那风格,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我言辞恳切,只求老掌柜给我一个为贵人效力的机会,道出那味药材的隐秘炮制之法,并无意间流露对北方气候的不适与对京城旧事的零星记忆,语调温柔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生生的仰慕。
老掌柜最终点了头。
药材送至,侯爷的病很快好转。我并未急切靠近,只安分守己。直到他启程返京前,一辆低调的青帷小车停在我寄身的小院外。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俊朗却带着倦色的面庞。目光相触的瞬间,我垂下眼睫,盈盈拜下,颈项弯成一个柔顺而脆弱的弧度,声音软得像江南三月的风:恭送侯爷。
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穿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影子。
你…他顿了顿,叫什么名字
民女…姓苏。我轻声答,尾音微微发颤,像受惊的蝶翼。
……
又一年春,京城。
国公府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喧天的锣鼓鞭炮声震得整条街都在颤。
我穿着桃红色的嫁衣,盖头遮面,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了国公府。没有拜堂,没有喜宴,妾室的礼数简陋得可怜。
但扶我下轿,引我入那处偏僻却整洁小院的人,是侯爷本人。
他的手稳而有力,托着我的手臂时,隔着衣料传来不容错辨的温度。
以后,安心住下。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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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侯爷。我低声回应,盖头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夜宴华堂,灯火煌煌,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耳语。正厅里高朋满座,庆贺侯爷新纳美妾,亦算是给新婚的主母一份体面。我被安排在末席,隔着喧闹的人群,望着主位上那一对璧人。
我的嫡姐,凤冠霞帔,珠翠环绕,笑得明媚张扬,目光扫过我时,带着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看一只误入华堂的苍蝇。
侯爷坐在她身旁,神情温和,偶尔与她低语两句。
酒过三巡,嫡姐似乎兴致极高,携着酒杯,在一众女眷的簇拥下,摇摇曳曳地行至末席。冲天的酒气混着她身上浓郁的香风,扑面而来。
她停在我面前,目光斜睨。
哟,这不是新进门的苏姨娘么声音又尖又亮,刻意压过了丝竹声,这席面上的酒菜,可还入口怕是比你从前吃的猪食要强些吧
周遭的谈笑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
我缓缓起身,垂首,声音柔顺得能滴出水:夫人说笑了,妾身不敢。
不敢她嗤笑一声,猛地抬手,将杯中酒液狠狠泼在我裙裾上!猩红的酒渍迅速晕开,像一滩血。一个贱婢抬进来的玩意儿,也配跟我在一个屋里喝酒也配姓苏
琉璃酒杯从她手中跌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她脚边摔得粉碎。
满堂寂静。乐声也停了。
所有目光都盯在这里。
侯爷皱起了眉,站起身:夫人,你醉了。
嫡姐却不理他,只死死瞪着我,胸口剧烈起伏。
在无数道惊疑、打量、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我慢慢抬起头。盖头早已在入席时取下,此刻,脸上没有半分惶恐失措,反而缓缓漾开一个极浅、极静的笑。
我从袖中不慌不忙地取出早已备好的合衽杯,斟满酒,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姐姐,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珠,砸在光滑的地面上,三年不见,我回来…
话音未落,我举杯向前,似要敬酒,袖口随着动作滑落少许。
——讨债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袖口中,那半枚色泽温润却断裂的玉璜滑出,用一根丝线系着,悬在我的腕间。几乎同时,嫡姐因惊怒而后退一步,颈间一枚同样色泽、看似完整的长命锁玉佩从繁复衣领中跳出,荡在胸前。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在满堂宾客惊骇的注视下,那半枚玉璜的断裂处,与那枚玉佩侧方一道平日绝难注意到的细微棱角,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拼接处的纹路瞬间连贯,赫然构成一个完整的、古老而尊贵的图腾——那是江南皇商苏家鼎盛之时,独有的标记。
那标记,刺目地烙在拼合的玉璜上,也烙在她骤然惨白、惊恐得扭曲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时间像被冻住的蜡油,凝滞在国公府华宴煌煌的灯火里。
那枚拼合在一起的玉饰,在无数烛光映照下,流转着诡异而温润的光泽。断裂处的契合,纹路的延续,尤其是那完整的、绝难仿造的苏家图腾,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劈裂了所有伪装。
满堂宾客伸长了脖子,呼吸窒在喉咙口,目光在那拼合的玉饰和我嫡姐——新晋的国公府夫人苏婉如惨白的脸之间来回逡巡。死寂中,只有灯花哔剥爆开的细微声响。
苏婉如的眼珠几乎要从眶里瞪出来,最初的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恐慌和不敢置信。她猛地抬手,想要抓住颈间那枚玉佩藏回去,手指却抖得厉害,碰了几次都没抓住。
不…不可能!她的声音尖厉得变了调,像指甲刮过瓷片,这是假的!是你这贱人伪造的!你娘是娼妓!你是贱种!你怎么可能是苏…
婉如!侯爷沈彻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更多不堪字眼。他不知何时已离席站到了近前,目光沉沉,先扫过苏婉如失态的脸,最后落在那拼合的玉饰上,眸色深得不见底。
他看得极其仔细,那图腾的每一个转折,玉质的温润程度,断裂处的老旧痕迹…他甚至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只虚虚地悬在那拼合处之上。
沈彻的眉头越蹙越紧。他是见过世面的,国公府库房里什么好东西没有,真假古董玉器,他自有分辨之力。这玉,这工,这图腾的古拙气韵,绝非新仿,那断裂处的旧痕,更是做不得假。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苏婉如捕捉到沈彻神色的变化,心慌意乱更甚,她猛地一把扯下颈间玉佩,因为用力过猛,细金链子勒断了颈后一缕发丝。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像是要把它捏碎。
侯爷!你不要信她!她是骗子!她不知从哪里找来半个破烂东西,就想来污蔑我,污蔑我们苏家!她娘是被卖进府的贱妾,早就死透了!谁知道她是哪个野男人的…
夫人。沈彻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清晰的警告。他不再看她,转而对我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却听不出喜怒:苏姨娘,这东西,你从何得来
我迎着他的目光,眼底适时地氤氲起一层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悲恸和委屈,却又努力维持着镇定,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回侯爷,此物…是妾身母亲临终所赐。我举起手腕,让那半枚玉璜更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母亲咽气之前,满手是血地将它塞给妾身,只断断续续嘱咐…去江南…去找…
我吸了一口气,泪珠终于恰到好处地滚落一颗,沿着苍白的面颊滑下:母亲去得惨…妾身当时年幼,不知何意,只知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便死死藏着,即便后来被发卖,给人为奴为婢,挨打受饿,也从未敢离身…
我的话没有说完,却比说完更具力量。母亲惨死,幼女被卖,孤苦无依,却死死护着亡母遗物…这番遭遇,足以让在场不少女眷动容,已有轻微的唏嘘啜泣声响起。
而发卖二字,更是像两根针,狠狠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
苏婉如的脸色已经从惨白转向铁青,她尖声道:胡说八道!满口谎言!谁不知道你娘是…
够了!沈彻厉声喝断她,眼神冰冷如刀,宾客尚未散去,堂堂国公府主母,如此喧哗失态,成何体统!
他不再给苏婉如开口的机会,目光转向堂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多谢诸位莅临,府中突发些微小事,恐扰诸位雅兴,宴席便到此为止。改日沈某再备薄酒,向各位赔罪。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宾客们面面相觑,虽心痒好奇得要命,却也不敢违逆侯爷,只得纷纷起身,说着客套话,眼神却不住地往我和苏婉如这边瞟,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目光。可以想见,明日,不,今夜,这桩惊天秘闻就会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管家仆役们立刻上前,恭敬而迅速地引客离去。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大厅,很快变得空旷冷清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杯盘和一群噤若寒蝉的下人。
沈彻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在我和苏婉如之间扫过。
你们两个,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跟我去书房。
书房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安静燃烧,将沈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巨大而沉重。他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苏婉如站在书房中央,身体仍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她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垂首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姿态柔顺,却背脊挺直。
现在,没有外人了。沈彻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侯爷!苏婉如抢先一步,扑到书案前,泪水涟涟,语气急切又委屈,您万万不可听信这贱人一面之词!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弄来这半个东西,就想冒充苏家血脉!我苏家诗礼传家,江南望族,岂会任由血脉流落在外还…还是那般不堪的出身!这分明是针对妾身,针对我们苏家的阴谋!求侯爷明察,将这满口谎言的贱婢重重治罪!
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沈彻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我身上:苏姨娘,你有何话说
我缓缓抬起头,眼中含泪,却目光清亮地看着沈彻:侯爷,妾身无需冒充谁。这半枚玉璜是母亲遗物,她临终之言,妾身字字句句铭记在心,从未敢忘。妾身只求一个明白,母亲为何至死都念着江南,这玉璜又究竟是何物为何…为何会与夫人身上的玉佩如此契合
我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力量:若夫人认定妾身伪造,可否请夫人告知,您颈间这枚玉佩,又是从何而来据妾身所知,江南苏家此等信物,向来只传嫡系血脉。
苏婉如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沈彻的目光转向她,带着询问。
苏婉如眼神闪烁,支吾道:这…这自然是我母亲所赐!是我苏家嫡女的象征!
哦我轻轻接口,语气柔和却步步紧逼,可妾身依稀听闻,苏家确有玉璜为信,一分为二,合则为一,乃家族重要凭证。却不知何时改成了玉佩形制且…夫人这项链的金扣,看着倒像是京中宝华楼近年的新样式…
苏婉如猛地低头去看那项链扣子,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她显然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
沈彻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久居京城,宝华楼的东西他自然认得。苏婉如这项链若真是家传旧物,怎会配着京城新款金扣
婉如,沈彻的声音里透出寒意,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我…我…苏婉如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是…是我母亲后来给我重新镶的!对!就是这样!
是吗沈彻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本侯明日便修书一封,快马送往江南,亲自向苏老夫人求证,如何问问她,这玉佩究竟是何来历,又为何会与别人手中的半枚玉璜严丝合缝!
不!不要!苏婉如失声尖叫,猛地抓住沈彻的衣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彻底的惊恐,侯爷!不能问!不能!
她这反应,几乎等于承认了一切。
沈彻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失望。他背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沈彻此刻对苏婉如的信任已经崩塌,但仅凭此,还不足以彻底摁死她,更不足以动摇她身后的尚书府和王氏。
我需要再加一把火,一把能烧得更旺,却不会引火烧身的火。
我缓缓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声音哽咽却清晰:侯爷明鉴,妾身卑微,从未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今日之事,实非妾身所愿。妾身…妾身只是见物思人,想起母亲死状凄惨,一时情难自禁,冲撞了夫人,扰乱了喜宴,妾身罪该万死。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沈彻的背影:求侯爷责罚。只是…只是母亲遗命,让妾身去江南寻找…妾身身如浮萍,自知前路艰难,此生恐怕难以完成母亲遗愿…只求侯爷垂怜,容妾身在府中有一隅安身之地,妾身便感激不尽,再不敢多生事端…
我将自己放在了最卑微、最无助、最懂事的位置上。我不是来争抢的,我只是一个想念母亲、想要完成母亲遗愿的可怜孤女。我冲撞嫡姐,是因为孝心,而非挑衅。
沈彻转过身,看着伏地不起的我,眼神复杂。半晌,他开口道:你先起来。
我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默默流泪。
他又看向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苏婉如,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厌弃。
夫人苏氏,他声音冷硬,言行失德,妒忌成性,今日起禁足映月阁,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半步!府中中馈,暂由…暂由管家代理。
禁足,夺权。
苏婉如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彻:侯爷!你为了这个贱婢…
拖下去!沈彻厉声打断。
两名粗壮的婆子立刻应声而入,毫不客气地架住了苏婉如。
侯爷!沈彻!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才是你的正妻!我母亲是尚书夫人!你们放开我!贱人!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苏婉如疯狂的叫骂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彻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他看向我,沉默片刻,才道:今日之事,让你受委屈了。你先回‘汀兰水榭’好生歇着,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
汀兰水榭,是府中一处景致极好、却也极为偏僻安静的院落。这安排,既有安抚,也有暂避风头、冷处理此事的意思。
我盈盈一拜,声音柔顺:是,谢侯爷。妾身告退。
转身退出书房的那一刻,我脸上所有的柔弱、委屈和泪痕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映月阁的方向,似乎还隐约传来瓷器被狠狠摔碎的声响。
夜风拂过廊下,带着初春的寒意。
我的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半枚玉璜冰冷的断面。
禁足夺权
这才只是开始。
我的好姐姐,好好享受你的新婚禁足生活吧。
你,和你那位好母亲欠下的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慢慢讨回来。
夜风卷着映月阁方向隐约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尖利声响,扑打在汀兰水榭的窗纸上。
我独立窗前,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水池,残荷枯梗在月光下勾勒出嶙峋的影。这里景致清幽,远离府中喧嚣,是侯爷沈彻给的体面,也是无声的放逐——一处华美的冷宫。
指尖那半枚玉璜冰凉刺骨,断裂处的锐利硌着皮肉,提醒着我从未忘却的冰冷。
母亲咽气时空洞的眼神,人牙子肮脏的手,粪车令人窒息的恶臭,还有屠户那把搁在嫁衣旁的剁骨刀,寒光凛凛……每一帧画面都浸着血和恨,在这死寂的夜里反复灼烧。
苏婉如的禁足和夺权,不过是杯水车薪。她身后站着整个尚书府,站着那个手段毒辣的王氏。这点挫折,伤不了她们的筋骨,只会让她们更警惕,更恨我入骨。
她们恨,我便要她们更恨。她们怕,我便要她们更怕。
姨娘,贴身侍女秋纹悄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怯意,热水备好了。
我转身,脸上已寻不出一丝方才在书房时的悲切与泪痕,只有一片沉静的冷。嗯。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惫,却洗不深入骨的寒意。秋纹替我绞干头发,动作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一句。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这府里上下,此刻看我的目光恐怕都掺杂着惊疑、鄙夷,以及更深的忌惮。
秋纹,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明日一早,你去打听打听,映月阁今日摔了多少瓷器,耗了多少银钱。列个单子,报给管家。
秋纹手一抖,梳子差点落地:…姨娘,这…
照做便是。我透过铜镜看她瞬间煞白的脸,侯爷既让我暂居于此,总得知晓府中用度,以免日后落人口实,说我们汀兰水榭不懂规矩,奢靡浪费。
秋纹猛地低下头:是,奴婢明白了。
她明白了。这不是计较用度,这是敲打,是告诉映月阁,告诉整个国公府,哪怕我被冷置在此,映月阁里的一举一动,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打发走秋纹,我吹熄了灯,独自躺在黑暗里。
夜更深了,窗外连风声都歇了,只有更夫梆子单调的回响,隔着高墙传来,遥远而不真切。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寂静里,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听见极细微的、几乎融于夜色的脚步声,踩着枯草,落在窗外。
不是巡夜的婆子,她们脚步重而规律。这脚步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停在了我的窗下。
我闭着眼,呼吸均匀,如同熟睡。
窗纸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悄然刺破一个小孔。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样甜香,顺着那小孔飘了进来。
迷香还是毒
心猛地一沉,袖中藏着的锋利发簪已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那甜香渐浓。
窗外的人影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药效发作。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屏住呼吸,肺叶开始隐隐作痛。
终于,窗外有了新的动静。一柄薄薄的刀片从窗缝中悄无声息地探入,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撬动着里面的插销。
插销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就在插销即将被完全撬开的刹那!
我猛地从床榻上弹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紧握的发簪朝着那窗纸上新破的小孔狠狠刺了出去!
呃!
窗外一声压抑短促的痛呼!刀片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是仓皇失措的脚步声,踉跄着,迅速远去,消失在黑暗里。
我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散了那令人作呕的甜香。窗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几点零星的血迹,在惨淡的月光下,黑得发亮。
我握着窗棂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第一晚。
她们就如此迫不及待了。
我弯腰,捡起窗外掉落的那柄薄如柳叶的刀片,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很好。
我收起刀片,关紧窗户,插好销子,回到床榻边坐下。
心跳渐渐平复,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在四肢百骸里流淌。
夜还很长。
我的好姐姐,我的好主母。
你们就这点手段么
我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