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杏花雨,香囊约
暮春三月,苏州城像是被浸在了一汪温软的水墨里。护城河畔的杏树栽了足有半里地,枝头花苞攒了一冬的力气,终于在这几日尽数绽放,粉白的花瓣叠着浅红的花萼,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风一吹过,花瓣便簌簌落下,像是下了场缠绵的杏花雨,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河面上,也落在苏晚卿提着的食盒上。
苏晚卿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领口绣着一圈细碎的兰草纹,是她前几日趁着绣坊歇工的时候亲手绣的。她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只簪了两支银质的小簪子,簪头坠着极小的珍珠,走起来时轻轻晃动,衬得她本就清丽的眉眼愈发温婉。她今年十八,是苏州
晚卿绣坊
的主人,自小跟着母亲学苏绣,如今一手绣技早已冠绝苏州城,寻常人家若能求到她绣的一方手帕,都要当作宝贝般珍藏。
此刻她提着的食盒里,装着刚从自家厨房热好的桂花糕和一碗莲子羹。这是给顾景渊准备的。
顾景渊是半年前搬到绣坊隔壁的书生,听说他是从乡下赶来苏州备考的,为了节省开支,租了间最简陋的民房。苏晚卿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清晨。那天她去绣坊开门,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看见隔壁的小院里,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石阶上诵读。晨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他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额前垂着几缕碎发,读到动情处,还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手指轻轻敲击着书页。
那时苏晚卿便觉得,这个书生与旁人不同。苏州城里的书生她见得多了,有的自视甚高,见了她一个女子当家的绣坊,总带着几分轻慢;有的则油滑世故,三句话不离功名利禄。可顾景渊不一样,他总是安安静静的,除了去书铺买些笔墨纸砚,几乎从不出门,每日不是在小院里读书,就是在灯下写字。偶尔苏晚卿从绣坊回来,能看到他窗纸上映出的身影,笔杆挥动间,像是在书写着他的抱负。
后来日子久了,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有时苏晚卿绣坊里的丝线用完了,顾景渊会主动帮她去街对面的绸缎庄买;顾景渊读书到深夜,苏晚卿也会多煮一碗姜汤,端到他的小院里。她知道顾景渊家境贫寒,备考的盘缠都是从乡下亲戚那里凑来的,平日里舍不得吃穿,常常只啃着干硬的馒头充饥。所以这几日,她总会多做些点心,趁着午后空闲的时候,给顾景渊送过去。
今日的杏花雨下得比往常大些,苏晚卿怕食盒里的糕点凉了,走得比平时快了些。护城河畔的石桥是去顾景渊住处的必经之路,桥面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年代久了,石板表面被磨得光滑,下雨天踩上去格外滑。苏晚卿刚走到桥中间,脚下忽然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手中的食盒也跟着飞了出去。
小心!
一声急促的呼喊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及时接住了即将落地的食盒。苏晚卿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撞进了一双盛满担忧的眼眸里。
是顾景渊。
他不知何时也来了石桥上,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想来是刚从书铺回来。他的青布长衫上落了几片杏花花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盛着星光。他扶着苏晚卿的手很轻,却很稳,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襦裙传过来,让苏晚卿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多谢顾公子……
苏晚卿连忙站稳身子,轻轻挣开他的手,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方才险些摔了,还好有你。
顾景渊将食盒递还给她,声音温和:苏姑娘不必客气,这桥面湿滑,你下次走的时候慢些便是。
他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又看向苏晚卿,姑娘这是……
要去给我送点心
苏晚卿点点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食盒的边缘,小声说:想着你读书辛苦,做了些桂花糕,还有一碗莲子羹,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顾景渊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他在苏州备考的这些日子,过得清苦又孤单,若不是有苏晚卿时常照料,他怕是早已撑不下去了。他接过食盒,打开盖子,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莲子羹还冒着热气,在微凉的春日里,显得格外温暖。
劳烦姑娘费心了,
顾景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他看着苏晚卿,忽然注意到她指尖上还沾着些许绣线的痕迹,指腹上也有细密的薄茧
——
那是常年握绣针留下的印记。他想起前几日去绣坊送丝线时,看到她坐在窗边绣花的样子,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她手中的绣针上下翻飞,不过片刻,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便在绢布上绽放开来。
姑娘的绣技,真是绝妙。
顾景渊忍不住赞叹道,前几日我路过绣坊,见你绣的那幅《百鸟朝凤图》,鸟儿的羽毛层层叠叠,像是下一秒就要从绢布上飞出来一般。苏州城里,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手艺了。
听到他的夸赞,苏晚卿的脸颊更红了。她从小就听惯了别人夸她的绣技,可从顾景渊口中说出来,却让她觉得格外开心。她抬起头,刚好对上顾景渊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欣赏,没有半分虚假的奉承。
两人站在石桥上,杏花雨还在簌簌落下,落在他们的肩头,落在他们的发间。河面上,几片花瓣随着流水缓缓漂远,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还有河边洗衣妇人的谈笑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顾景渊看着眼前的苏晚卿,她的眉眼在杏花雨的映衬下,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忽然想起自己再过几日就要动身去长安参加科举了,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舍。他知道自己家境贫寒,前途未卜,实在不该对这样美好的女子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苏晚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轻声问道:顾公子,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顾景渊回过神,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再过几日,我便要去长安参加科举了。只是……
盘缠还没有凑够。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露出几分窘迫。他已经向乡下的亲戚借遍了,可凑来的银子还不够路上的花销,更别说在长安的食宿了。
苏晚卿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紧。她早就知道顾景渊家境不好,却没想到他连赶考的盘缠都凑不齐。她看着顾景渊窘迫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妆匣里还藏着五十两银子
——
那是她这几年绣活攒下的积蓄,本是打算用来翻新绣坊的。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腰间解下一个绣着缠枝莲纹的荷包,打开荷包,将里面的银子悉数倒了出来,塞进顾景渊手中:顾公子,这些银子你拿着。
顾景渊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又惊又急:苏姑娘,这怎么能行!这银子想必是你辛苦攒下的,我不能要!
他说着就要把银子还给苏晚卿。
顾公子,你听我说,
苏晚卿按住他的手,眼神坚定,你才华横溢,此次去长安定能金榜题名。这些银子你先拿着,当作赶考的盘缠。等你将来功成名就了,再还我便是。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一个女子,守着绣坊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你不一样,你有你的抱负,不能因为盘缠的事情误了前程。
顾景渊看着苏晚卿真诚的眼神,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五十两银子对苏晚卿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血汗钱。他握紧手中的银子,只觉得那银子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苏姑娘,
顾景渊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红着眼眶看着苏晚卿,你的恩情,我此生必不敢忘。此去长安,我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苏晚卿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轻轻笑了笑。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到顾景渊手中。那香囊是用淡粉色的锦缎做的,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莲花的花瓣层层叠叠,花蕊处用金线绣出,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香囊的边缘缀着一圈浅紫色的流苏,随风轻轻晃动。
这是我前几日绣的,
苏晚卿轻声说,此去长安路远,愿它能护你平安。待你金榜题名那日,我就在绣坊门口挂满红灯,等你回来。
顾景渊接过香囊,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并蒂莲,只觉得那绣线柔软,却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他将香囊紧紧握在手中,像是握住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他看着苏晚卿,眼神里满是郑重:晚卿,你放心。此生我定不负你,秋闱结束后,我便即刻归乡,亲自去绣坊向你提亲,与你定下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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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叫她
晚卿,而不是
苏姑娘。苏晚卿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再次红了起来。她低下头,看着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杏花花瓣,轻声应道:好,我等你。
风又吹过,杏花雨下得更密了。落在两人的肩头,落在他们紧握的手上,也落在他们心中悄然萌发的情愫里。彼时的承诺,尚如江南的烟雨般纯净,没有掺杂半点世俗的纷扰。苏晚卿以为,她等的那个人,定会如期归来;顾景渊也以为,他定能实现自己的承诺,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只是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早已在不经意间,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转动。
顾景渊送苏晚卿回到绣坊门口,看着她走进绣坊,才转身离开。他走在漫天的杏花雨中,手中紧握着那枚并蒂莲香囊,心里满是憧憬。他想着,等他金榜题名,就立刻回到苏州,娶苏晚卿为妻,让她过上好日子。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顾景渊能有今日的成就,离不开苏晚卿的帮助与支持。
而绣坊里的苏晚卿,站在窗前,看着顾景渊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杏花雨的尽头,才轻轻关上窗户。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依旧泛红。她想起顾景渊郑重的承诺,想起他眼中的坚定,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拿起针线,重新坐在绣架前,指尖的绣针上下翻飞,这一次,她要绣一幅《鸳鸯戏水图》,等顾景渊回来的时候,送给他们未来的家。
窗外的杏花雨还在继续,江南的春日依旧温暖。只是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看似美好的约定,终将在日后的岁月里,被现实击得粉碎。那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也将成为他们之间,最甜蜜也最苦涩的回忆。
第二章:秋闱后,空巷等
入秋后的苏州,像是被人打翻了砚台,青石板路被秋雨浸得泛着墨色,护城河畔的杏树早已没了春日的繁盛,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随波漂向远方。苏晚卿站在绣坊门口,伸手拂去灯笼上的薄尘,指尖触到泛红的灯纸,心里又泛起一阵细密的期盼。
今日是秋闱放榜后的第十日,按顾景渊离开时的约定,他若顺利考完,定会即刻从长安归乡。苏晚卿早在三日前就将绣坊门口的两盏旧灯笼换成了新制的红灯,灯面上还绣了缠枝莲纹
——
那是她熬夜绣好的,想着顾景渊回来时,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喜庆的颜色。
晚卿姑娘,又在等顾公子啊
隔壁绸缎庄的王掌柜提着算盘路过,见她望着巷口出神,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晚卿回过神,笑着点点头:是啊,算算日子,他也该回来了。
王掌柜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姑娘,不是我多嘴,这几日我听去长安送货的伙计说,今年秋闱后,不少书生都被京里的权贵看中了,有的直接入了丞相府当幕僚,有的还娶了大官的女儿……
你说,顾公子他会不会……
后面的话王掌柜没说出口,但苏晚卿心里清楚他的意思。这些日子,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她听得不少,有人说顾景渊在长安得了贵人赏识,早就忘了苏州的旧人;也有人说他科举失利,无颜回来见她。每一次听到这些话,苏晚卿都会强撑着反驳,可夜深人静时,那些疑虑却像藤蔓一样在心里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
王掌柜,景渊不是那样的人。
苏晚卿轻声说,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不确定。她想起顾景渊离开时的模样,他握着那枚并蒂莲香囊,红着眼眶说
此生定不负你,那样郑重的承诺,怎么会说变就变呢
王掌柜见她固执,也不再多劝,只是摇了摇头,提着算盘走进了绸缎庄。巷口的风又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红灯笼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苏晚卿回到绣坊里,案上还放着她未绣完的锦缎。原本她想绣一幅《鸳鸯戏水图》,等顾景渊回来时当作他们未来新房的装饰,可如今绣针落在绢布上,却怎么也绣不出当初的流畅。她看着绢布上只绣了一半的鸳鸯,心里空落落的,指尖的绣线换了又换,最后还是烦躁地将绣针扔在了案上。
这些日子,她每日都会提着绣篮去护城河畔的石桥旁等待。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也是顾景渊承诺会回来找她的地方。她从日出等到日落,看着河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却始终没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有好几次,她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男子,都以为是顾景渊,可走近了才发现,只是身形相似的陌生人。
今日也不例外,苏晚卿提着绣篮来到石桥上,找了个熟悉的石阶坐下。秋风卷着枯叶落在她的绣篮里,她却没心思去拂掉,只是望着长安的方向发呆。忽然,她看到巷口处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顾景渊的同乡李书生,他也是半年前和顾景渊一起搬到苏州备考的,只是春闱时落榜,早已回了乡下。
苏姑娘!苏姑娘!
李书生气喘吁吁地跑到石桥上,手里还拿着一封信,我从乡下回来,路过长安时,顾兄托我给你带了封信!
苏晚卿听到
顾兄
两个字,心里顿时一紧,连忙站起身,接过李书生递来的信。信封是用普通的牛皮纸做的,上面只写着
苏晚卿亲启
五个字,字迹是顾景渊的,可笔锋却比以前潦草了许多,少了几分往日的沉稳。
她颤抖着手指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晚卿,长安事繁,归期未定,勿念。景渊字。
没有解释,没有歉意,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只有冰冷的
归期未定

勿念。苏晚卿捏着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信纸边缘被她捏得皱了起来。她看着那简短的几句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厉害。
李公子,
苏晚卿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抬起头看着李书生,强忍着眼泪问道,你在长安见到景渊了吗他……
他还好吗为什么归期未定
李书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说:我……
我也没见到顾兄本人,只是在丞相府门口碰到了他的随从,随从把这封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我听旁人说,顾兄好像……
好像被柳丞相看中了,留在府里当幕僚,说不定很快就要在京里立足了……
柳丞相
苏晚卿心里猛地一沉。她虽在苏州,却也听说过柳丞相的名声,他是京里权势滔天的权臣,为人狡诈,手段狠辣,而他的女儿柳如眉,更是出了名的骄纵跋扈,听说不少世家公子都被她拒之门外。顾景渊怎么会和柳丞相扯上关系
是啊,
李书生点点头,接着说,我还听说,柳丞相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顾兄,若是顾兄答应了,将来在官场必定能平步青云……
苏姑娘,你……
后面的话李书生没说出口,但苏晚卿已经明白了。顾景渊是被功名利禄迷了心窍,为了攀附权贵,竟然连他们之间的承诺都忘了。她想起自己当初毫不犹豫地将五十两银子塞给他,想起自己日夜等待的期盼,想起石桥上那郑重的承诺,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多谢李公子告知。
苏晚卿强忍着眼泪,将信纸折好,放进了袖中。她不想在李书生面前失态,可心里的委屈和失望却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李书生见她脸色苍白,也有些不忍心,安慰道:苏姑娘,或许顾兄有自己的难处,你也别太难过了……
苏晚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无论顾景渊有什么难处,都不该用这样冰冷的方式来对待她。那枚并蒂莲香囊还在顾景渊手中,他当初握着香囊承诺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如今,他却用一封简短的书信,将他们之间所有的情谊都一笔勾销了。
李书生见她不愿多言,也不再停留,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石桥。巷口的风又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苏晚卿站在石桥上,看着李书生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不住地颤抖。绣篮里的绣线散落在地上,和落叶混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她想起当初顾景渊在石桥上扶住她的样子,想起他接过香囊时郑重的眼神,想起他说
秋闱结束便即刻归乡,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面上的船只也渐渐少了。苏晚卿擦干眼泪,站起身,提着绣篮慢慢走回绣坊。巷口的红灯笼还在亮着,可在她眼里,那喜庆的红色却像是染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
回到绣坊里,苏晚卿将顾景渊的信放在妆台上,然后从妆匣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枚一模一样的并蒂莲香囊
——
这是她当初怕顾景渊的香囊损坏,特意多绣的一个,本想等他回来时给他,可现在,却再也用不上了。
她拿起那枚香囊,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绣线,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香囊上的并蒂莲依旧栩栩如生,可那个承诺会和她像并蒂莲一样相守一生的人,却早已变了心。
夜深了,绣坊里只剩下苏晚卿一个人。她点燃桌上的烛火,看着烛火跳动的光影,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寒意。她想起王掌柜的话,想起李书生的讲述,想起顾景渊信里冰冷的文字,终于明白,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她以为顾景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却没想到,在功名利禄面前,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背弃承诺。
烛火渐渐燃尽,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苏晚卿站起身,走到绣坊门口,看着巷口空荡荡的石板路,心里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她取下门口的红灯笼,将它们叠放在角落里,然后回到绣坊里,拿起案上的绣针,重新坐在绣架前。
这一次,她不再绣《鸳鸯戏水图》,而是拿起一块素色的锦缎,开始绣起了兰草。兰草象征着高洁与坚韧,她想,或许从现在开始,她该像兰草一样,放下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好好经营自己的绣坊,活出自己的精彩。
只是偶尔,当她路过护城河畔的石桥时,还是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长安的方向发呆。她不知道顾景渊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会不会有转机,可她知道,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傻地等待了。那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那段杏花雨里的承诺,或许终将成为她生命里最甜蜜也最苦涩的回忆。
窗外的秋风又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绣坊里的兰草渐渐绣出了轮廓,苏晚卿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即使没有顾景渊,她也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在苏州城里活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第三章:除夕夜,随风散
除夕的苏州,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裹得严严实实。青石板路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红灯笼,贴着红春联,空气中弥漫着饺子的香气和爆竹的硝烟味。唯有苏晚卿的绣坊,像是被这热闹隔绝在外,门口没有红灯,没有春联,只有两扇紧闭的木门,透着几分清冷。
绣坊里,苏晚卿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枚未绣完的兰草香囊。烛火跳动着,将她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显得格外孤单。今日是除夕,也是她和顾景渊约定好的最后日子
——
当初顾景渊离开时说,若秋闱后未能及时归乡,便在除夕这天回来,与她定下婚约。可如今,已近子时,绣坊的门依旧没有被推开。
案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饺子,是她傍晚时特意包的,白菜猪肉馅,顾景渊以前最爱吃的。她原本以为,顾景渊会如约而至,两人可以围坐在烛火旁,吃着饺子,说着分别后的趣事,然后他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聘礼,郑重地向她提亲。可现实却是,饺子凉了,烛火快燃尽了,她等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窗外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烂夺目,却照不亮苏晚卿眼底的失落。她放下手中的香囊,走到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她知道,自己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期待顾景渊会突然出现,笑着对她说
晚卿,我回来了。可理智却告诉她,这份期待,或许终将落空。
就在这时,绣坊的门忽然被推开,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苏晚卿心里一紧,连忙抬头望去,却发现进来的不是顾景渊,而是一个身着粗布棉衣的男子
——
是顾景渊的同乡张二牛,他去年冬天去了长安谋生,听说一直在丞相府附近做杂活。
苏姑娘,可算找到你了!
张二牛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急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我从长安回来,特意绕路来苏州,就是想给你带个消息。
苏晚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隐约猜到张二牛要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却还是强装镇定地问道:张大哥,你见到景渊了吗他……
他还好吗
张二牛叹了口气,找了个凳子坐下,才缓缓开口:苏姑娘,你别等了,顾兄他……
不会回来了。
苏晚卿的指尖微微颤抖,她握紧了手中的香囊,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还是……
还是他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没忘,只是……
他做了选择。
张二牛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在丞相府附近打杂时,经常能看到顾兄。他现在可风光了,穿着锦缎长袍,跟着柳丞相出入,听说还被任命为长安知府,再过几日就要正式上任了。
长安知府
苏晚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
他真的投靠了柳丞相
不止如此,
张二牛继续说道,我还听说,柳丞相有意将女儿柳如眉许配给顾兄,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了。顾兄为了攀附柳丞相,早就把苏州的事抛到脑后了。我前几日在丞相府门口碰到他,想跟他提一提你,可他却装作不认识我,还让随从把我赶走了。
张二牛的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晚卿的心上。她终于明白,顾景渊不是遇到了难处,也不是忘了约定,而是为了功名利禄,选择了背弃她,选择了另一段婚姻。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那些郑重的承诺,在权势和地位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苏姑娘,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种负心人,不值得你等。
张二牛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安慰道,你这么好的姑娘,又有一手好绣技,将来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人。
苏晚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妆台前,打开了那个锦盒。锦盒里,放着那枚她为顾景渊绣的并蒂莲香囊,还有他当初写给她的那封信。她拿起香囊,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绣线,眼眶渐渐红了。
这枚香囊,是她在杏花雨里亲手交给顾景渊的,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这封信,是他秋闱后写给她的,是他第一次失约的证明。如今想来,从他写下
长安事繁,归期未定
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张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苏晚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里的情绪,她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哽咽,却多了几分坚定,你放心,我不会再等他了。
张二牛见她想开了,也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起身离开了。绣坊的门被关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爆竹声。
苏晚卿走到火盆旁,将那枚并蒂莲香囊和顾景渊的信一起放了进去。她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信纸的一角。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吞噬了信纸,也吞噬了那枚曾经象征着美好爱情的香囊。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想起了暮春三月的杏花雨,想起了石桥上他郑重的承诺,想起了自己日夜等待的期盼,想起了那些被辜负的时光。可这些回忆,随着火焰的燃烧,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顾景渊,
苏晚卿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你的爱既已失约,便如这灰烬一般,随风散了吧。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香囊和信纸很快就化为了灰烬,苏晚卿拿起一根细棍,将灰烬拨散,然后打开窗户,让寒风将灰烬吹了出去。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冰凉刺骨,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终于可以放下那段错付的深情,开始新的生活。
她走到绣架前,拿起那把锋利的绣剪,毫不犹豫地剪断了案上未绣完的兰草香囊。丝线散落一地,像是剪断了她对顾景渊最后的念想。她看着散落的丝线,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
——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只会等待的苏晚卿了,她要为自己而活,为自己的绣坊而活。
窗外的爆竹声依旧热闹,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最美的姿态。苏晚卿走到门口,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她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只觉得心里从未如此平静。她抬头望着漫天飞雪,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苏晚卿,以后的日子,要好好的。
而远在长安的顾景渊,此刻正站在丞相府的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枚仿绣的并蒂莲香囊。这是他让绣娘照着苏晚卿当初给他的那枚香囊绣的,可无论绣娘的技艺多高,都绣不出当初那枚香囊的神韵,也绣不出那份纯粹的情感。
今日是除夕,柳如眉正在前厅和宾客们谈笑风生,准备着除夕夜的晚宴。顾景渊本该陪在她身边,可他却借口处理公务,躲进了书房。他想起了苏州的除夕夜,想起了苏晚卿亲手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想起了她温柔的笑容,想起了自己当初的承诺。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苏晚卿。当初他在长安遭人陷害,本以为科举之路就此断绝,是柳丞相伸出了援手,却提出让他入赘相府。一边是功名利禄,一边是青梅竹马的爱人,他犹豫过,挣扎过,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他以为自己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可当他真正拥有了权势和地位,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更珍贵的东西。
他时常会想起那枚并蒂莲香囊,想起苏晚卿在杏花雨里的眼神,想起她毫不犹豫地将五十两银子塞给他的样子。每当这时,他的心里就会充满无尽的悔恨。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像苏晚卿那样真心待他的人了。
书房外传来柳如眉的声音:景渊,宾客们都在等你呢,快出来吧。
顾景渊连忙将香囊藏进袖中,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锦缎长袍,脸上露出了虚伪的笑容,转身走出了书房。他知道,从他选择背弃承诺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将永远活在悔恨之中,用余生来偿还这份欠下的情债。
苏州的雪还在下,苏晚卿已经回到了绣坊里。她重新点燃了烛火,拿出一块新的素色锦缎,开始绣起了梅花。梅花象征着坚韧与高洁,就像她自己一样。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坎坷,但她已经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窗外的烟花依旧绚烂,照亮了整个苏州城。苏晚卿看着手中的绣针,嘴角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那段杏花雨里的爱情,那段被辜负的承诺,终将随着这场大雪,被掩埋在岁月的尘埃里。而她,会在江南的烟雨里,守着自己的绣坊,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失约的爱,不如随风散。这不仅是苏晚卿对过去的告别,更是对未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