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着,外婆却在院子里给我办葬礼,烧纸钱哭丧。
她狰狞地指着我:算命的说了,你克你弟,今天必须把你这丧门星的晦气送走!
我吓得后退一步。
小声问:那……烧的金山银山够多吗
她呆住。
我怕她听不懂,又问:总不能让我在下面还受穷吧
她气得发疯:滚!给我滚!
1.
葬礼办完,外婆铁青着脸,将一碗符水灰兜头泼在我身上。
冰冷的符水混着纸灰,黏腻地流淌在我的发间。
弟弟姜明宇就站在外婆身后,躲在她的影子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手里还拿着一串没吃完的糖葫芦。
他今天很高兴,因为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人人都夸他聪明,还给他塞红包。
而我,是这场热闹祭典里,唯一被献祭的贡品。
咳咳……咳……
姜明宇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外婆脸色大变,丢下碗,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他,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喷雾给他用上。
明宇,我的心肝,怎么样了
姜明宇的呼吸平复下来,他委屈地指着我:奶,她看我……
一句话,让外婆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回头,用狠毒的目光看向我。
姜月初!你这个丧门星!你的晦气还没送走,又来克我孙子!
她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紧紧攥着的牛皮纸袋。
那是京大的录取通知书,我昨天才拿到,还没来得及高兴。
外婆看也不看,刺啦一声,撕成两半,又狠狠地撕成四半。
鲜红的印章和我的名字,碎裂成不成样子的纸片,被她扬手撒在刚刚烧过纸钱的灰烬里。
你还想去上大学你想把明宇的精气神都吸干吗!
你是我姜家的讨债鬼,天生就是来给你弟挡灾的命!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别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扎进我心里。
我看着那些纸片,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捏住,连呼吸都带着痛。
大姨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惊叫一声。
妈!你这是干什么!月初好不容易考上的!
她想去捡地上的碎片,被外婆一巴掌推开。
你懂什么!她要是去了北京,离家千里,明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
外婆指着我,对大姨说:我养她这么大,就是为了让她给我孙子积福。她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都是明宇的福气换来的!现在是她报答的时候了!
这就是她的气运剥夺论。
弟弟是宝,我是草。
我是他的人形护身符,是为他挡灾续命的工具。
大姨气得发抖:妈,你怎么能这么迷信!月初也是你的亲孙女啊!
我没有这种孙女!外婆吼道:你今天要是敢帮她,就别再登我家的门!
大姨还想说什么,外婆直接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借条,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
你当年借我给月初看病的五千块,我撕了,两清了。以后她的事,你少管!
大姨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2.
我的大学梦,连同那封通知书,一同被埋葬在了纸灰里。
外婆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给我找了个活。
镇上一家小餐馆的后厨,洗碗,择菜,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老板娘是个心善的女人,看我年纪小,总偷偷给我塞个鸡蛋。
外婆每天掐着点来餐馆门口等我下班,然后当着老板娘的面,拿走我一天的工钱。
她说:你命里带煞,这钱沾了你的手,晦气,得拿去给明宇买转运珠。
我如同木偶,日复一日被她操控。
一个半月后,我出事了。
后厨地滑,我端着一大锅刚出炉的排骨汤,脚下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为了不让汤锅砸到人,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挡。
滚烫的汤汁,大半都泼在了我的左手上。
皮肤瞬间被烫得通红,钻心的疼。
老板娘吓坏了,立刻关了店门,拉着我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
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我疼得浑身发抖,却一声没吭。
老板娘看着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坚持要付所有的医药费。
就在这时,外婆闻讯赶来了。
她不是来看我的。
她冲进诊室,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老板娘的鼻子骂。
你这黑心肝的!怎么能让我孙女干这么危险的活我孙女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老板娘被她骂懵了,想解释,外…婆根本不听。
她眼尖地看到老板娘放在桌上的钱包,一把抢过去,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钱。
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能少!
老板娘急了:大娘,这钱是……
是什么你想赖账外婆把钱塞进口袋,拉起我就走,一边走一边数落我:真是个赔钱货,干点活都能出事,又害我孙子破财!
走出医院,她瞥了我一眼被纱布裹成粽子的手。
正好,你也干不了活了,明天别去了。
她把那笔赔偿金,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内衣的口袋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笔钱,正好够给明宇请个大师做场法事,去去你身上的晦气。
我的心,比被烫伤的手还要疼。
3.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要在那个灰暗的小镇上,在日复一日的压榨中耗尽。
直到大姨找到了我。
那天,外婆带着姜明宇去市里有名的寺庙上香,她把我锁在家里。
大姨不知从哪里配了钥匙,悄悄地溜了进来。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看到我手上的伤疤,她哭得更凶了。
月初,姨对不起你……
哭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里,是一沓钱,还有一份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
我当初就留了个心眼,给你复印了一份。这钱你拿着,快走,去北京,去上你的大学!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姨……
别说了,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姨催促道:离家远远的,离你奶奶远远的,你才能活出个人样来!
她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密不透风的黑暗世界。
我收拾了几件旧衣服,背着外婆给我的那个破旧书包,在大姨的掩护下,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坐在硬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
京大的宿舍,是四人间。
三个舍友都是家境优渥的城市女孩,热情又善良。
她们看我行李简单,主动把自己的零食、水果分给我。
军训结束,学校开始正式上课。
很多课程的通知、签到,都需要通过学校的APP完成。
而我那台老旧的按键手机,连上网的功能都没有。
我成了宿舍里的异类。
舍友们聊着天南海北的趣事,刷着最新的视频,而我只能抱着一本专业书,假装沉迷于学习。
那种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窘迫和孤独,每天都在啃噬着我。
换手机的需求,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4.
大姨还是不放心我,给我打了几次电话。
我每次都报喜不报忧,说自己一切都好。
或许是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够有底气,她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一周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
卡片上是大姨的字迹:月初,好好学习,别怕。
我捧着手机,眼眶发热。
有了新手机,我终于能像个正常的大学生一样生活了。
我下载了学校的APP,加入了班级群,第一次和舍友们一起点外卖,看电影。
为了感谢大姨,我拍了一张宿舍四人的合照,发在了家庭群里。
照片里,我笑得很开心。
我手里的新手机,在照片里格外显眼。
我没想到,这张照片,会引来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宿舍午休,外婆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
接通视频,外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姜月初,你哪来的钱买新手机
我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
是……是学校发的奖学金。
奖学金外婆冷笑: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你才去几天,哪门子的奖学金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惊醒了宿舍里其他的舍友。
是不是偷了还是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恶毒的揣测,让我如坠冰窟。
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倒是说说,这手机是哪来的!
视频那头,传来姜明宇的声音:奶,她肯定是在外面傍大款了!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外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得意。
听见没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姜月初,你真是把我们姜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挂断了视频。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我错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课,舍友突然发来一条微信。
月初,你快回来!你奶奶来宿舍了!
我心头一紧,立刻请假往宿舍跑。
推开宿舍门,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我的床铺被翻得乱七八糟,衣服和书本扔了一地。
外婆正站在宿舍中央,手里高高举着我的新手机,脸上是狰狞的笑。
三个舍友缩在角落,吓得不敢出声。
看到我,外婆的笑意更深了。
你终于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这手机里,都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当着我的面,狠狠地把手机摔在地上。
屏幕瞬间碎裂,黑了下去。
她还不解气,又抬脚狠狠地踩了几下,直到手机变成一堆零件。
说!钱是哪来的!
手机碎裂一地,我的心却平静得可怕。你怕的不是我学坏,而是我能有喘息的自由。
是大姨给我的。
你还敢撒谎!外婆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你大姨自己都穷得叮当响,哪有钱给你买这个!
她像是疯了一样,开始在我的书包里翻找。
很快,她翻出了大姨上次给我的那个信封。
信封里的钱,我已经用掉了一部分,还剩下几百块。
这就是铁证。
她把信封摔在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小偷!你偷家里的钱!你这个白眼狼!
舍友们想上来劝,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你们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家养出来的贼!你们可得看好自己的东西,别被她偷了!
羞辱、难堪、愤怒,将我彻底淹没。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
外婆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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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因为你一出生,那个跑江湖的瞎子就说了,你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兄弟。你妈就是被你克死的,现在轮到我孙子了!
我今天就是要毁了你,让你知道,你这种人,就不配活得好!
5.
原来,这才是根源。
不是什么气运,不是什么挡灾,只是一个江湖骗子的一句话,就给我定了十八年的罪。
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因病去世。
外婆把这一切,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我看着她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脸,心里的最后一点温情,彻底碎了。
外婆毁了我的手机,抢走了我最后的生活费,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临走前,还警告我的舍友,离我这个扫把星远一点。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
舍友们看着我,眼神里是同情,是怜悯,还有一丝我看得懂的疏远。
我成了孤岛,大姨的电话再也打不通,我身无分文,陷入绝境。
我四处寻找兼职,餐厅、传单派发点都留下过我的身影,可每次都在最后时刻被拒之门外。
从一次次的碰壁中,我很快意识到,这背后是外婆在捣鬼。
她动用在北京的亲戚关系,给我使绊子,一心想把我逼入绝境。
又一次求职失败,我站在深秋的冷风中,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我淹没。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东西。
我从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张陈旧的名片。
名片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
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姜文博。
我的父亲。
这个名字,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提起过了。
在我五岁那年,父母大吵一架后,父亲摔门而出。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夫妻争执,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去他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才从大姨隐晦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些真相:父亲离开后,并非如外婆所言,在外组建了新家庭,而是一直想回来见我和母亲。
只是外婆对父亲当年的离开耿耿于怀,觉得他抛弃了家庭,心中满是怨恨,便用尽各种手段阻挠父亲探望。
每次父亲试图联系,外婆都恶语相向,甚至以死相逼;父亲若想偷偷上门,外婆就会在门口大吵大闹,让邻里皆知,让父亲难堪。
在这样近乎疯狂的阻拦下,父亲想见我一面成了奢望,时间一长,他似乎也渐渐在我的世界里
消失
了。
外婆总对我说,他嫌我们是累赘,在外面有了新的家庭。
年幼的我信以为真,心中对他满是恨意。
但现在,深陷绝境的我,已然走投无路,他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我握着那张名片,走进一家电话亭,用身上最后的一枚硬币,拨通了那个我从未拨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头传来一个低沉又陌生的男人声音。
喂哪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那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不说话我挂了。
等等!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是,姜文博吗
那头沉默了片刻。
你是……月初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自己的声音,学着外婆的腔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姜先生,我是你十八年前的一笔失败投资。
现在,我想跟你谈一笔新的投资。
投资我。我保证,回报率绝对会超出你的想象。
6.
电话那头的姜文博,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挂断电话。
他却突然轻笑了一声。
有意思。把你现在的地址发给我。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与我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儒雅面孔。
他就是姜文博。
他没有多问,直接带我去吃了顿饭,然后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十万,不够再跟我说。
他看着我额头上还未消散的淤青,和手上的烫伤疤痕,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奶奶那边,你不用管了。
有了钱,我的生活立刻回到了正轨。
我买了新手机,搬出了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成绩名列前茅。
大姨终于偷偷联系上我,知道我有了父亲的资助,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月初,你爸他……其实心里是有你的。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也不想知道。
对我而言,姜文博只是一个投资者,我们之间,是赤裸裸的交易关系。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外婆又找上门了。
这次,她直接冲到了我的课堂上。
正是全系都在上的公共大课,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
她像个泼妇一样,指着我,对满教室的师生大喊:
大家快来看啊!这就是我们姜家养出来的白眼狼!
不知廉耻,在外面被人包养了,现在穿金戴银,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她的话,在教室里掀起轩然大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讶,有鄙夷,有好奇。
我看着讲台上目瞪口呆的教授,和周围同学的指指点点,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攥紧。
我站了起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到外婆面前。
你说我被人包养
我拿出手机,点开银行的APP,将转账记录页面对着她。
看清楚,给我打钱的账户名,叫姜文博。
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外婆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胡说!他怎么可能给你钱!
他为什么不可能给我钱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教我的,凡事都要讲投资回报。他现在发现,投资我,比投资一个只会生病花钱的药罐子,回报率高多了。
你!
药罐子三个字,彻底激怒了外婆。
她扬起手,又想打我。
这一次,我没有躲。
我稳稳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稍一用力,她就疼得叫出了声。
姜月初!你反了天了!你敢对我动手!
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甩开她的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你的那套『气运论』,过时了。现在这个社会,讲的是实力,不是运气。
你仗着我克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我。那我今天也告诉你,我认了这罪名。从今天起,我就克你,克到你众叛亲离,克到你一无所有。
7.
外婆被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你跟我走!今天我们家在北京的亲戚聚餐,你必须跟我去!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你的谎言!
她笃定我在撒谎。
她不相信那个抛妻弃女十八年的男人,会突然良心发现。
看着她那张因固执而扭曲的脸,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个活在自己臆想世界里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我没有反抗,任由她把我拖出了教学楼。
我说:好啊,我去。
我倒要看看,当她亲手编织的谎言,被现实击得粉碎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亲戚聚餐的地点,定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包厢里。
我跟着外婆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三姑六婆,表叔表舅,都是些许久不见的远亲。
他们看到我,脸上都露出了客套又疏离的笑容。
外婆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拉着一个看起来最有威望的长辈,哭天抹泪地诉说我的不孝。
大伯,您是长辈,您给评评理。这孩子,被我从小养到大,现在翅膀硬了,攀上高枝了,就不认我这个奶奶了。
她声泪俱下,把我说成一个为了钱不择手段,嫌贫爱富的坏女孩。
她说是她那个没良心的爹给她钱。你们信吗那个男人,十八年都没露过面,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
一桌子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没有辩解,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面前的冷盘。
我的沉默,在外婆看来,是心虚。
她更加来劲了。
月初,你今天当着所有长辈的面,你敢不敢发誓,你花的钱,都是干净的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清晰地说道: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因为真相,很快就会来敲门。
8.
我的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姜文博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站在门口。
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助理。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外婆。
姜文博的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到主位,拉开椅子坐下。
他对目瞪口呆的众亲戚说:抱歉,来晚了。
没有人说话。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还是那位被称为大伯的长辈,最先反应过来,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文博你……你怎么来了
我女儿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来姜文博淡淡地反问。
他又看向外婆,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妈,我听说,您到处跟人说,月初被人包养了
外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我那不是……
不是什么姜文博打断她,您是不是也想说,我这个当爹的,不可能给她钱
他从助理手里拿过一份文件,扔在桌上。
这是我的银行流水,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我每个月给月初转的生活费。还有,月初现在住的房子,也在我名下。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外婆看着那份文件,看着那份文件,她如同触碰了烫手山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时,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我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大姨焦急的声音。
月初,你千万别信你奶奶的话!她又去找那个算命的了!那个骗子跟她说,只要把你赶出家门,明宇的病就能好!
电话里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回荡得格外清晰。
我看到,外婆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姜文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外婆,声音里带着多年积压的愤怒与失望:妈,我今天才查到。您当年信奉的那个『张半仙』,早在十年前,就因为诈骗罪被判刑了。您为了一个骗子的话,折磨了月初十八年,现在还不够吗
外婆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惊雷击中。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喃喃自语道:不……
不可能……
这不是真的……她的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迷茫,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突然塌陷。
过往的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走马灯般闪现。
那些年,她虔诚地带着姜明宇去找
张半仙,奉上一笔又一笔的钱财,只为求他保佑孙子平安。
她听从
张半仙
的教唆,认定姜月初是天煞孤星,对这个亲孙女百般折磨,剥夺她的一切……
如今,这一切竟被证实是一场骗局。
她心中的信仰瞬间崩塌,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半仙说了,她是煞星……
他不会骗我的……外婆仍在徒劳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可声音却越来越小,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恐惧。
够了!姜文博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如同一记重锤,将外婆从混沌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您要发疯,别拉着我女儿!从今天起,月初的一切,都由我来负责!
外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瞬间瘫倒在椅子上。
她的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无助,仿佛突然苍老了十几岁。
曾经的固执和强硬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被现实狠狠击垮的老人。
一场精心策划的批斗大会,变成了一场滑稽的闹剧。
亲戚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找着借口,一个个溜走了。
很快,偌大的包厢,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
9.
闹剧收场,外婆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目光涣。
姜文博大概也觉得难堪,叫助理送她回去。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没想到,在酒店门口,外婆突然挣脱了助理的搀扶,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
她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失魂落魄。
你和你那个爹联合起来,就是想让我死是不是!
我告诉你,姜月初,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别想好过!
她开始哭诉,哭诉自己守寡多年,含辛茹苦把姜文博拉扯大,又怎么照顾生病的姜明宇。
她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却又句句都在指责我。
指责我的出生,是个错误。
指责我的存在,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我冷眼看着她的表演,只觉荒唐可笑。
你恨的,真的是我吗
我轻轻开口,打断了她的哭诉。
你恨的,是我爸。你恨他没出息,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你恨他抛下你们,一走了之。
然后,你把这份恨,转移到了我身上。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我长得像他。
你恨我,不过是因为你不敢去恨他。
我的话,精准地戳破了她自我麻痹的脓包。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被人说中心事的惊恐与恼羞成怒。
你胡说!
她尖叫着,随手抓起路边绿化带里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向我砸来。
我没躲。
石头砸在我的额角,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的瞬间,我竟异常清醒。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流血了,这下你该信了吧我不是什么煞星,只是个会疼会流血的人。而你,连这点都怕得要毁掉我。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指尖的殷红,笑了。
姜文博和他的助理都惊呆了。
外婆也愣住了,看着我脸上的血,她的手开始发抖。
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指尖的殷红,笑了。
现在,你满意了吗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用一个骗子的谎言,毁掉你亲孙女的一生,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外婆看着我脸上的血,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终于崩溃了。
她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那样无助。
10.
额头上的伤口,缝了三针。
姜文博把我送回公寓,看着我头上的纱布,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第二天,他派助理送来了一堆补品。
还有一张新的银行卡。
姜总说,这张卡里的钱,是给您的精神补偿。
我收下了。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补偿,这是交易。
是我用额头上的三针,换来的筹码。
一周后,我主动约了姜文博。
地点在我租的公寓。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客厅的桌子上,用笔记本电脑做一份PPT。
他有些好奇。
这是在忙学业
不,我说,我在清算一笔烂账。
我把笔记本转向他,按下了播放键。
PPT的标题是——关于姜月初女士十八年成长成本与未来价值评估报告。
第一页,是我从出生到十八岁的全部开销。
奶粉钱,学费,衣食住行,甚至包括外婆声称的,为我挡灾而烧掉的纸钱。
每一笔,我都按照当年的物价计算出来,并且加上了年化10%的亲情溢价。
总金额,二十三万六千八百元。
第二页,是姜明宇的。
他的开销,是我的数倍。
各种进口营养品,私立学校的学费,以及最大头的,十几年来从未间断的,治疗哮喘的医药费和各种冲喜、转运的迷信开销。
总金额,触目惊心。
PPT的最后一页,我放上了两张照片。
一张是我,京大的学生证照片,青春洋溢。
一张是姜明宇,在医院的病床上,面色苍白。
我关掉PPT,看向姜文博。
姜先生,作为一个投资人,你觉得,哪一份资产,更具成长性
姜文博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他大概没想到,他的女儿,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解构他们之间扭曲的亲情。
我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
我拨通了外婆的电话,开了免提。
电话一接通,就是她中气十足的咒骂。
我没理会,直接说:我在我爸这里,你过来一趟,我们把话说清楚。
半小时后,外婆带着姜明宇来了。
她大概是怕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我和姜文博。
我把那份PPT,又当着他们的面,播放了一遍。
外婆的脸,从涨红,到铁青,再到惨白。
姜明宇则是全程低着头,不敢看屏幕。
播放完毕,我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和一支笔,放在外婆面前。
那是一份亲情债务偿还协议。
总共二十三万六千八百。我会分期还给你。从还清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再无任何关系。
外婆看着那份协议,突然疯了一样,把它撕得粉碎。
你想跟我断绝关系姜月初,我告诉你,没门!你生是我姜家的人,死是我姜家的鬼!
她又想故技重演,开始撒泼打滚。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不同意也没关系,这笔钱,我会每个月定时打到你的账户上。直到还清为止。
然后,我转向姜文博。
至于你我指了指那张新的银行卡,这里面的钱,我不会动。我只需要你继续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我大学毕业。
毕业后,你支付的所有费用,我同样会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我不需要父亲,也不需要补偿。我只需要一个债权人。
我说完,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外婆被我的话惊得晕了过去。
姜明宇吓得哇哇大哭。
姜文博的脸上,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我没有理会这片混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属于他们的鸡飞狗跳。
门内,是我一个人的,海阔天空。
11.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外婆。
听说她大病了一场,之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整天念叨着那个张半仙是骗子。
姜明宇被他姑姑接走了,换了个环境生活。
姜文博遵守了我们的协议。
他按时支付我的开销,从不过问我的生活,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大学四年,我拼了命地学习,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大三开始就跟着导师做项目,有了自己的收入。
毕业那天,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了姜文博面前。
里面是四年来你花在我身上的所有钱,以及按照银行最高利率计算的利息。
他看着那张卡,很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叹了口气。
月初,其实我帮你,不全是因为愧疚。
他告诉我,他当年离开,确实是因为受不了外婆的偏执和迷信。但他每年都会偷偷寄钱回来,只是那些钱,都被外婆拿去给姜明宇转运了。
他这次回来,高调地资助我,一方面是想弥补,另一方面,也是想用我的成功,去刺激外婆,让她清醒。
我只是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我收回了银行卡。
无论如何,谢谢你。但这笔钱,我必须还。
我离开了,没有再回头。
我用自己的积蓄,和项目赚来的钱,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开了一家小小的翻译工作室。
事业渐渐走上正轨。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笔亲情债,一次性打到了外婆的账户上。
附言是:投资本金及利息已结清,合作终止。
后来,我接到过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是姜明宇。
他的声音褪去了少年时的骄纵,带着明显的哽咽,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姐他停顿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奶……
她最近总对着空气说话,说当年不该信那个骗子。
他说,外婆精神失常后,是他学着给她喂饭、擦身,夜里听着她哭着喊我的名字,才一点点想起过去的事。
想起外婆是怎么撕我的通知书,怎么抢走我的赔偿金,想起他自己总躲在后面,用一句她看我就把所有祸水引到我身上。
我把外婆房间里那些算命的符纸、香炉全烧了他的声音发颤:姐,我以前太混蛋了。我那时候不懂,以为你真的会克我,所以……
所以总躲着你,甚至……
盼着你走。
他说,他在网上查到了我工作室的名字,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敢求你原谅,就是想告诉你,奶清醒的时候,总念叨要把她藏起来的那笔钱还给你
,就是当年她从你那抢的赔偿金。
他还说,他找了份汽修学徒的工作,每个月省出一半工资,想慢慢替外婆还那笔钱,虽然我知道,这根本不够……
我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传来他笨拙的、带着哭腔的忏悔,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偷偷把外婆藏起来的糖果塞给我时的样子。
等他说完,我轻轻叹了口气:钱不用还了。照顾好她,也照顾好你自己。
挂了电话,我没有拉黑号码。
有些伤害需要铭记,但有些成长,也该给机会被看见。
有些伤害,可以被原谅,但永远无法被遗忘。
去年冬天,工作室接了一个大项目,我忙得昏天黑地。
项目结束那天,我给自己放了个假。
我独自一人,去了海边。
冬日的海,是深邃的蓝色,辽阔又平静。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带着咸湿的凉意。
我看着远方的海鸥,起起落落。
手机响了,是姜文博。
他说,他就在我所在的城市出差,语气里带着试探:月初,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见面的餐厅临着海。他穿着休闲装,少了几分商场上的疏离,多了些烟火气。
聊起近况时,他突然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有愧疚,也有释然,其实当年我离开,不全是和你妈吵架。
他说母亲病重时,外婆天天抱着张半仙画的符在屋里转圈,嘴里念叨着天煞孤星该送走。
有一次趁他不在,外婆真把我塞进竹筐,要往邻村的破庙里送。
是母亲拖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死死抱住竹筐的腿,跟外婆滚在地上撕打,喉咙都喊哑了:那是我闺女!要送先送我!
母亲走后,外婆更疯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有次他偷偷托你表姑来看看你,刚在村口跟你说上两句话。
外婆就举着扁担追过来,一边打表姑一边骂帮凶。
最后竟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你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扔在泥里踩:谁再跟这丧门星搭话,我就死在谁家门槛上!
我后来又试过寄钱,地址写的是学校,可每次都被她从老师那抢过去,当场撕了汇款单,还指着老师的鼻子骂人家不安好心,想拐带她孙女。他声音发哑,我不是不想来,是她把路全堵死了,我怕硬闯,最后受委屈的还是你。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小学时的样子,扎着歪歪扭扭的辫子,站在教室门口傻笑。
这是我托你大姨偷偷拍的。他的声音低了些,你考上县重点高中那年,我去看过你一次,躲在学校围墙外,看你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抱着书往教室跑……
那时候就知道,我女儿肯定能出息。
他说,这些年他没敢靠近,是怕刺激到外婆,更怕我恨他这个抛弃者。
直到大姨联系他,说我被外婆逼得走投无路,他才觉得不能再等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他看着我,眼里有期待,也有不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爸……
一直都在。
海风吹进窗,带着咸湿的暖意。
我看着他鬓角悄悄冒出的白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看着我额角伤口的眼神。
原来有些沉默的背后,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挣扎。
我拿起菜单,笑着给他指:听说这家的海鲜粥不错,尝尝
有些人,有些事,或许终究是无法彻底割裂的。
但那又如何呢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靠别人的认可和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姜月初了。
我的人生,早已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
南方的风,吹走了北方最后的寒意。
我知道,我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