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幢渗血谜
明万历三十七年夏,杭州府的雨下得黏腻,像浸了百年檀香的棉絮,裹着净慈寺的香火味,往人骨头缝里钻。我叫苏九,是府衙的文书,因一桩经幢渗血的怪事,被知府周砚山派去寺里查探——这已是本月第三次有人来报,说那座唐时传下的古经幢,一到雨夜就渗黑血,幢里还飘着诵经声,像有无数人挤在骨头缝里念咒,念得人心头发紧。
从府衙到净慈寺,要沿西湖走七里路。我雇了艘乌篷船,船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姓吴,手上满是老茧,摇橹时哼着江南小调,调子却有些沉郁。苏文书是去查经幢的事吧吴老汉突然开口,眼神瞟向远处的净慈寺方向,前儿我夜里摇船过那片,见寺里飘着白影子,还听见‘南无’的调子,不是僧人的声音,倒像……像很多人凑在一起念,细得像蚊子叫。
我心里一紧:吴老汉,你还见过别的怪事吗
怎么没见过吴老汉叹了口气,橹摇得慢了,上月有个卖茶的老妪,凌晨去寺里送茶,见经幢底座渗黑血,滴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个‘哭’字,吓得她茶桶都摔了,再也不敢去送茶。还有人说,雨夜绕着经幢走,能听见地底有‘咚咚’声,像有东西在撞地,想出来。
船靠岸时,雨刚小些,净慈寺的山门在雨雾里若隐若现。寺墙爬满青苔,门楣上的净慈禅寺四字被雨水浸得发黑,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像老人皲裂的皮肤。一个穿洗得发白僧衣的小和尚正扫阶,扫帚上的竹枝磨得圆润,扫过青石板时没什么声响,只扬起细弱的灰。
施主可是府衙来的苏文书小和尚放下扫帚,双手合十,眉眼干净,只是眼底有些红,像没睡好,我叫慧明,住持虚空师父已在大雄宝殿候着了。
跟着慧明往里走,寺里静得反常。往常这个时辰,该有僧众诵经的声音,可今日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声,衬得愈发冷清。天王殿里的四大金刚像蒙了层灰,眼神像是暗了些,慧明路过时,不自觉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慧明师父,寺里怎么这么静我问。
慧明往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前儿开始,住持师父让僧众都去后殿诵经,说前殿近经幢,冤气重,怕扰了大家。他顿了顿,手指攥紧了僧袍的衣角,其实……是有僧众夜里听经幢渗血,吓着了,不敢来前殿。
转过天王殿,就看见那座骨经幢——高三丈有余,通体是唐时的白玉色,却泛着暗黄,像蒙了层陈年血垢,在雨雾里透着股森然。幢身刻满《楞严咒》,字是阴刻的,深半指,雨天时会渗出黑色梵文,像墨汁顺着骨缝流,滴在青石板上晕开,竟成了歪歪扭扭的卍字,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变形,看着很不舒服。
最奇的是幢顶,不是常见的宝珠,而是个完整的骷髅头。牙床齐整,犬齿微微外露,眼窝深不见底,像是能吸进人的目光。慧明说,这是当年建幢高僧慧能祖师的头骨所化,唐时建寺,祖师坐化前发愿皮肉饲虎,筋骨刻经,要用自身功德镇住寺下的冤魂。
寺基底下是钱王的炼尸窟,慧明的声音发颤,指尖轻轻碰了碰幢身,又赶紧收回,钱王钱镠当年为求长生,抓了上百万百姓炼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炼完就埋在这底下,成了‘尸煞’。唐时建寺,就是为了镇住这些冤魂,不然杭州城早被祸祸了。
我伸手摸了摸幢身,触手冰凉,像摸在寒冬的铁块上。可在底座的裂缝处,我摸到了异样——有层肉色苔藓,软乎乎的,像人的皮肤,还带着点温气,不像寻常苔藓那般湿冷。苔藓里似乎有东西在动,细得像虫爬,我赶紧收回手,指尖还沾着点黏腻的汁液。
这苔藓是何时长出来的我问。
慧明的脸色白了白:上月初开始的,一开始只是点点,后来越长越多,连裂缝里都塞满了。住持师父说这是‘功德藓’,是祖师显灵的征兆,可我前儿夜里扫阶,见苔藓在动,像有无数小虫子在里面爬,还闻着点腥气,像血的味道。
正说着,大雄宝殿的门吱呀开了,一个穿朱红僧袍的僧人走了出来。他六十来岁,身材微胖,领口绣着暗纹,手里拄着根禅杖,杖头的铜环磨得发亮,走一步就叮响一声,却没什么烟火气。这就是虚空住持。
苏文书远道而来,辛苦。虚空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他的脸很白,没什么血色,眼神却锐利,扫过我时,像在掂量一件物件,经幢的事,老衲已知晓,不过是祖师显灵,不足为惧。
进了宝殿,香烛味浓得呛人,供桌上的长明灯燃着,灯芯却泛着绿光,火苗抖得厉害,像有风在吹。虚空让人倒了杯茶,茶盏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茶是冷的,杯沿沾着点黑渣,像是沉底的茶叶,又像是别的什么。
近来雨水多,地底冤气重,祖师渗血诵经,是提醒我们多做功德,虚空呷了口茶,目光落在我腰间的短刀上,府衙不必担心,老衲已安排僧众日夜在后殿诵经,定能稳住冤魂。
我掏出文书,刚想追问苔藓和绿灯芯的事,慧明却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他递来个眼神,眼底满是恳求,像是在说别多问。我心里犯疑,却也没再坚持——毕竟是佛门重地,总不能强逼僧众说实话,且眼下没有实质证据,贸然追问只会打草惊蛇。
2
夜探骷髅动
当晚我没回府衙,留在寺里的客房。客房在偏殿旁,窗外就是竹林,雨打竹叶的声音沙沙响,像有人在窗外走动。约莫子时,我听见外面有扫帚拖地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起身推开窗,见慧明提着盏长明灯,正往经幢的方向走,脚步虚浮,像是在怕什么,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
慧明师父,这么晚了还在洒扫我喊住他。
慧明吓了一跳,手里的灯晃了晃,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满额的汗,嘴唇还在微微发抖。住持师父让我多照看经幢,说雨夜冤气重,怕出岔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点恳求,苏文书要是睡不着,不如跟我一起去看看我……我一个人有点怕。
我正有此意,披上外衣就跟他走。大雄宝殿的灯都灭了,只有我们手里的长明灯亮着,光昏黄,晃悠悠的,照得经幢的影子在墙上爬,像有无数条蛇裹在里面,慢慢蠕动,看着瘆人。
走到经幢旁,慧明突然啊了一声,手里的灯当啷掉在地上,灯油洒了一地,火苗窜起来又很快灭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身的血都凉了——幢顶的骷髅头竟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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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颌骨一开一合,动作缓慢,却很清晰,南无阿弥陀佛的调子从齿缝里漏出来,沙沙的,像砂纸磨骨头,又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更吓人的是,齿缝里垂下丝丝血线,红得发黑,滴在青石板上没入缝里,又慢慢渗出来,汇成一个冤字。笔画里裹着细小的肉末,还在微微颤动,像是刚从活物身上撕下来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慧明瘫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往后退,裤脚都沾了灯油,祖师……祖师怎么会这样
身后突然传来禅杖拖地的声音,笃笃响,像在打节拍。虚空住持不知何时来了,他穿着那件朱红僧袍,站在雨里,衣摆被打湿,却没显出狼狈,反而透着股诡异的平静。慌什么,他语气平淡,禅杖轻叩经幢,此乃慧能祖师功德所化,他在提醒我们,地底冤魂躁动,需多诵经文。
慧明还想说什么,却脚下一滑,撞翻了旁边的长明灯。这盏灯是供在经幢旁的,专门用来镇冤气,灯油是香油混着朱砂调的。灯油泼在地上,冒着热气,却没散开,反而慢慢凝成个扭曲的人形——有头有手有脚,五官却模糊,像被水泡过的面团,表面还泛着油光,微微蠕动着,像是要站起来!
这是被镇压的怨灵!我拔出腰里的短刀,刀光映在油人上,油人竟往后缩了缩,胸口浮现出个模糊的杀字,是灯油凝成的。
虚空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不再平静,禅杖猛地砸在油人上,砰的一声,油人碎成小块,油星溅得满地都是。可碎块没散,反而很快重新聚在一起,这次的人形更清晰了,能看见模糊的手指,朝着虚空抓去!
苏文书,此地不宜久留,随老衲回殿!虚空拉着我和慧明就往宝殿跑,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不像平时那般沉稳。身后传来油人滋滋的声响,像在追我们,我回头看了一眼,见油人跟在后面,速度不快,却步步紧逼,地上的油迹像蛇的痕迹,跟着我们延伸。
回到宝殿,虚空关上门,用禅杖抵住门闩,才松了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慧明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我也心跳得厉害——活了二十多年,查过不少奇案,却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
住持师父,您说实话,经幢到底怎么了我盯着虚空,他的朱红僧袍沾了不少油星,看着有些狼狈,那油人不是普通怨灵,是被镇压了上百年的冤魂,现在要挣脱了!您要是再瞒,不光净慈寺要出事,整个杭州城都可能遭殃!
虚空沉默了很久,他走到供桌前,拿起一盏长明灯,看着火苗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罢了,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寺基底下确实是钱王的炼尸窟,当年钱镠为求长生,抓了上百万百姓炼尸,用的是西域传来的邪术,把人的精血抽出来炼制成‘长生水’,剩下的尸骨就埋在这底下。时间一长,这些冤魂聚在一起,成了‘尸煞’,厉害得很,唐时好几次差点破土而出,祸祸了周边的村子。
那慧能祖师呢我追问,他真的是自愿坐化,用骸骨镇煞吗
虚空的眼神暗了暗,避开我的目光:是……当年慧能祖师是寺里的高僧,功德深厚,他见尸煞作乱,便发愿‘皮肉饲虎,筋骨刻经’,用自身功德镇压尸煞。可……可他坐化前,被人下了毒,没能完成度化冤魂的仪式,只能用自身骸骨强行镇压,这一压,就是八百年。
谁下的毒我追问,直觉这事没这么简单。
虚空的手指攥紧了禅杖,指节泛白:年代久远,老衲也不知……或许是当年的奸人,或许是冤魂作祟,想阻止祖师镇煞。
他眼里的躲闪太明显,我心里疑窦更深,却没再追问——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冤魂,至于当年的秘辛,日后再查不迟。慧明缓过劲来,小声说:住持师父,要不要请别的寺庙的高僧来帮忙比如灵隐寺的住持,他功德深厚,说不定能稳住冤魂。
虚空却摇了摇头:不必,老衲自有办法。你们先回房休息,夜里别再出来。
我和慧明走出宝殿,雨还在下,经幢的方向传来隐约的诵经声,沙沙的,像骷髅头还在念。慧明走得很慢,小声跟我说:苏文书,我觉得住持师父没说实话,他好像……很怕提到慧能祖师。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别声张,日后有机会,咱们再查。
3
开幢惊魂夜
第二天一早,我回府衙把昨晚的事跟周知府说了。周砚山是个不信邪的硬脾气,早年在边关当过兵,见惯了生死,最恨有人装神弄鬼。他当即拍板:开幢查验!我倒要看看,这经幢里藏了什么猫腻!要是真有冤魂,咱们就请高僧来度化;要是有人搞鬼,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带着府衙的差役和三个懂风水的术士,我们再次来到净慈寺。虚空住持拦在经幢前,脸色难看,禅杖拄在地上,像是在硬撑:周大人,经幢是佛门圣物,不可妄动!强行开幢,会惊扰祖师英灵,放出地底冤魂,到时候整个杭州城都会遭殃!
圣物周知府冷笑,他拔出腰刀,刀光闪了闪,要是圣物,怎会渗血生怨灵要是圣物,怎会让僧众吓得不敢靠近今日这幢,必须开!出了什么事,本府担着!
差役们上前,手里拿着撬棍和铁锤,围着经幢站定。虚空还想拦,却被差役拦住,他看着经幢,眼神复杂,有恐惧,有不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动手!周知府一声令下,差役们用撬棍撬经幢的底座。刚撬了没几下,就听见咔咔的声响——幢身的白骨竟开始重组!
不是零散的骨头,是整根的肋骨、脊椎骨,像有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缓缓展开。肋骨像两扇门扉,从中间洞开,露出里面的景象。我和周知府都看呆了——幢身里面不是空的,而是垂下无数筋络编成的经幡,密密麻麻,像挂在梁上的蛛网,在雨里微微晃动。
经幡是暗红色的,上面的梵文看着像朱砂写的,可走近了才发现,那是鲜血!血还没干,顺着经幡往下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血池,池里浮着细小的骨渣,是婴孩的指骨,白得发亮,看着触目惊心。
这……这是用人血写的经幡!还有婴孩的骨头!一个术士尖叫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这不是镇压冤魂,是在养煞!用活人血和婴孩骨养煞,太歹毒了!
就在这时,经幢的中心突然亮起金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等金光弱些,我们看见慧能祖师的法相浮现出来——不是画像,是用白骨拼成的,眼窝深处有两点金光,像佛眼,透着悲悯,又透着股寒意。
他的骨指轻抬,指向虚空的眉心:师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虚空浑身一颤,禅杖当啷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脸色白得像纸:师、师兄……你怎么会……
当年你我共同商议镇压钱王尸煞,你说要‘度化’,用经文化解冤魂的戾气,让它们早日轮回,我信你,慧能的声音空灵,却带着股穿透力,传遍整个前殿,可你在我茶中下了牵机毒,趁我毒发不能动,将我活封入经幢,还篡改了我的遗愿——我本想以自身功德度化冤魂,你却改成‘永世镇压’,让百万冤魂不得超脱,你好独占这建寺的功德,当这净慈寺的住持!
周知府和差役们都惊呆了,盯着虚空。虚空的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不是的!师兄,我是怕度化失败,冤魂出来屠城!我是为了杭州的百姓!我没错!
为了百姓慧能的法相冷笑,骨指一点那些筋络经幡,你自己看!这些经幡,是用无辜婴孩的血写的;这些骨渣,是你为了加固镇压,抓来的婴孩的骨头!你说为了百姓,可你手上沾的血,比钱王还多!
经幡上突然浮现出密麻的小字,是用鲜血写的,记录的是八百年前的真相:唐开元十七年,不空(虚空的法号原名)妒慧能功德,恐其主持建幢后声望盖过自己,于茶中置牵机毒。慧能毒发,不空谎称其‘自愿坐化’,将其活封入经幢,改‘度化’为‘镇压’。后为加固镇压,不空抓杭州城婴孩百余名,取其血写经幡,取其骨埋于幢底,对外谎称‘婴孩遭瘟疫而亡’……
字字句句,都写得清清楚楚,连下毒的时间是开元十七年三月初七,地点是慧能的禅房,用的毒是从西域胡商手中购得的牵机毒,都记录得明明白白。
你还敢狡辩周知府拔出腰刀,指着虚空,来人,把这妖僧拿下!押回府衙,严加审问!
差役们上前,刚要绑虚空,却听见一阵苍老的哭声。寺里的老火头僧从灶房跑出来,他穿着灰布僧袍,头发胡子都白了,手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包,跪在经幢前,哭得撕心裂肺:大人饶命!住持师父也是被逼的!他不是故意的!寺基底下的尸煞太凶,当年慧能祖师要是强行度化,真的会引发尸煞暴动,整个杭州城都会遭殃!
这老火头僧叫了尘,在寺里待了五十年,平时只负责烧火,很少露面,僧众们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他怀里的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记事本,纸页都脆了,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迹工整,却透着股压抑。
这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记录的是当年的事,了尘抹了把眼泪,声音发颤,钱王的尸煞,是用百万冤魂炼的,戾气太重,度化需要百年时间,可当年杭州城正好闹瘟疫,尸煞借着瘟疫的戾气,已经开始躁动,周边的村子已经死了不少人。慧能祖师坚持要度化,说‘冤魂也是生灵,需给它们机会’,可虚空师父说‘等不得,再等下去,整个杭州城都会死绝’,两人吵了起来,虚空师父才出此下策……
他指着经幢底座的裂缝,裂缝里的肉色苔藓更厚了,还在微微发光,像有生命:慧能祖师毒发前,咬断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在骸骨内侧写了《往生咒》——他知道自己会被活封,所以提前留了后手,说‘若八百年后冤魂仍未度化,此咒自会生效,助它们轮回’。现在《往生咒》已成,苔藓是咒力所化,百万冤魂要破土而出了!
什么周知府脸色大变,那怎么办有没有办法重新镇压
了尘摇了摇头,眼泪掉在记事本上,晕开了墨迹:没用了,《往生咒》是祖师的心血所化,一旦成型,就会度化所有冤魂,谁也拦不住。可镇压了八百年,冤魂的戾气太重,度化时会引发地动,整个净慈寺都会陷下去,连带着周边的土地也会塌!
4
地陷冤魂出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开始摇晃,轰隆隆的声响从地底传来,像有巨兽在底下走动。经幢开始倾斜,幢身的白骨咔咔作响,像是要散架,裂缝里的苔藓发出微弱的绿光,地底传来无数冤魂的哭声,细得像丝,却能穿透人的耳膜,听得人心头发酸。
子时到了!冤魂要出来了!了尘尖叫着,爬起来往灶神殿跑,我要去拜灶神,求他保佑杭州百姓!求他保佑这些冤魂能早日轮回!
差役们乱作一团,有的想跑,有的想保护周知府,场面混乱。周知府也慌了,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寺外跑:苏九,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经幢,只见虚空住持站在经幢裂口处,竟在癫狂起舞!他的周身缠绕着血梵文组成的锁链,是从经幢里渗出来的,锁链勒进他的皮肉里,鲜血直流,染红了朱红僧袍,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嘴里还念着经文,只是经文的调子是反的,像在诅咒,又像在忏悔。
慧能祖师的法相端坐在幢心,正将最后一段脊椎骨抽出来——那脊椎骨上刻满了金色的梵文,是度化冤魂的真言!他把脊椎骨举过头顶,真言开始发光,金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前殿,地底的哭声变了,不再是凄厉的哀嚎,而是带着点释然,像终于看到了希望。
快走!地要陷了!周知府拽着我,拼命往寺外跑。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净慈寺的大雄宝殿塌了,砖瓦石块往下掉,经幢也跟着陷了下去,地面出现了个巨大的坑,泥水不断往坑里流,像一张大嘴,要吞噬一切。
等我们跑到寺外的山坡上,回头看时,净慈寺已经陷下去一半,只剩下灶神殿和几间偏殿还在,孤零零地立在坑边。雨又下了起来,坑底传来诵经声,是《往生咒》的调子,很轻,却能传得很远,飘在西湖上空,连湖里的鱼都浮出水面,静静听着,不再游动。
第二天,杭州府派人去清理废墟。差役们乘着小船,划到坑边,发现那座古经幢已经半没在泥沼里,只剩下幢顶的骷髅头浮在水面上。奇怪的是,骷髅头的颅内膜壁泛着金光,一遇到雨,就会自动诵《地藏经》,声音空灵,像有无数僧人在里面念诵,又像有无数冤魂在跟着念。
有个差役想把骷髅头捞上来,刚伸手碰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手背上留下个金色的卍字印,几天都消不了。周知府让人在坑边围上木栏,禁止百姓靠近,又请了灵隐寺的高僧来诵经,希望能助冤魂早日轮回。
后来,《西湖梦寻》的作者张岱来杭州,听说了这件事,在书里补了一段:净慈寺骨经幢,唐慧能祖师骸骨所化,镇钱王炼尸窟八百年。万历三十七年初夏,幢裂冤出,地陷半寺,唯余头盖骨浮于泥沼,遇雨则诵《地藏》。今绕行经幢者,犹可闻地底百万冤魂泣诵,声细如丝,似在谢恩,又似在泣诉。有僧妄动幢骨者,必见虚空法师幻影,身披血链,泣血曰:‘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5
忏悔永无期
我后来又去了几次净慈寺。废墟已经清理干净,坑边种上了菩提树,长势很好,枝叶茂盛,透着股生机。百姓们会来这里祭拜,有的带鲜花,有的带水果,放在坑边的石头上,嘴里念着冤魂早日轮回。
有次我在雨夜去,看见坑边有个穿朱红僧袍的影子,被血链缠着,跪在泥水里,嘴里念着我错了,声音嘶哑。我知道,那是虚空的幻影——他没能被度化,也没能解脱,只能永远在这里忏悔,看着百万冤魂一个个轮回,自己却永远困在这方寸之地。
慧明后来去了灵隐寺,跟着高僧修行,他写信给我,说自己不再怕冤魂了,因为他明白,冤魂也只是想回家的人。他还说,每次下雨,他都能听见《往生咒》的调子,像是慧能祖师在提醒他,要心怀悲悯,莫要被贪念蒙蔽。
杭州的雨还在下,坑底的诵经声也还在继续。我时常会想,慧能祖师当年写下《往生咒》时,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对冤魂的悲悯,还是对师弟的惋惜虚空当年下毒时,心里又想的是什么是对百姓的担忧,还是对功德的贪念
或许,人心就像这经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重要的是,我们要守住光明,莫让黑暗吞噬了自己。就像那些冤魂,哪怕被镇压了八百年,也终究等到了度化的那一天,只要不放弃,总有希望。
如今,杭州人路过净慈寺遗址,都会绕着坑边走,没人敢靠近,却也没人会忘记——这里埋着百万冤魂的等待,也埋着一个关于贪念与忏悔的故事,像西湖的水,永远流淌,永远提醒着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