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被正式移交到镇国将军顾寒川手中时,是个乌云压顶的晦日。
皇城最高的祭台上,风猎猎作响,一身繁复沉重的圣女服饰被吹得几乎要将我压垮。
十六层云锦堆叠,领口与袖口用金线绣着古老的献祭图腾,头顶的珠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帘,随着我的呼吸轻轻摇晃,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宣读着圣旨,命顾寒川将军护送圣女沈绾,前往北境渊墟,完成光荣的献祭,以平息天怒,佑我大胤国祚绵长。
台下是黑压压跪伏在地的百姓,从皇亲国戚到贩夫走卒,人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与希冀。
在他们眼中,我并非一个年仅十九、名为沈绾的女子,而是一个即将用生命换取国泰民安的符号,一个行走的神迹。
我微微抬眼,视线穿过摇晃的珠帘,落在几步开外的男人身上。
顾寒川。
这个名字在大胤国如雷贯耳,是孩童止啼的传说,是少女春闺的梦魇,也是敌国闻风丧胆的战神。
镇国将军,权倾朝野,是当今陛下手中最锋利、最忠诚,也最难以掌控的一把刀。
他一身玄色吞光铁甲,肩覆狰狞的兽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剑,按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岳。
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和生人勿近的冷冽,仿佛将北境的万年冰雪都带回了这燥热的皇城。
一双寒潭般的眼,没有丝毫温度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送往刑场的器物,精准,漠然,且不容任何差池。
都说这位将军杀伐果断,冷血无情,倒是与我这趟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旅相配。
圣女,请。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无波无澜。甚至懒得多加一个礼节性的称谓,直接而冷硬。
我颔首,由侍女搀扶着,拖着沉重的裙摆,一步步走下九十九级祭台,走向那辆早已备好的、象征着不归路的玄金马车。
车身由千年玄铁木打造,雕刻着繁复的镇魂符文,华贵而压抑,像一座移动的华丽棺椁。
车轮滚滚,队伍无声启程。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皇城的巍峨宫殿在暮色中逐渐缩小,最终化为一个模糊的墨点,如同我那一眼能望到头的、仅剩数月的生命。
马车内极为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角落的鎏金香炉里燃着安神的龙涎香。一应物品俱全,甚至还有几卷我素日爱读的诗集。
皇室在粉饰太平、装点门面的功夫上,从不吝啬。
我叫沈绾,生来便是这一代的圣女,唯一的使命,就是在二十岁生辰那天,于北境渊墟献祭自身,平息神怒,换取大胤未来十年的风调雨顺。
从我记事起,我所学的一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心甘情愿的祭品。
02
护送队伍纪律严明,五百名玄甲卫,是顾寒川一手带出的亲兵,个个以一当百,沉默如铁。
除了必要的休整,几乎日夜兼程,仿佛晚到一日,这天就要塌下来。
顾寒川大部分时间骑着他的黑色战马,行在队伍最前方,沉默得像一座会移动的山。
他的亲卫队将我的马车护卫得滴水不漏,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监视,确保我这个珍贵的祭品不会出任何意外。
我安分守己,每日在马车中静坐、读书,扮演着一个顺从天命、等待献身的完美圣女。
直到半月后,我们在一个荒废的驿馆歇脚,事情开始发生改变。
那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驿馆年久失修,窗户纸被吹得呼啦作响。我被安置在驿馆唯一还算完好的房间里,窗外狂风呼啸,如同百鬼夜哭。
就在这风雨声的间隙,我隐约听到了一阵极不寻常的、被撕扯得断断续续的歌声。
那调子古老苍凉,充满了无尽的哀怨,用的是一种近乎失传的古方言。
我幼时因圣女身份,被迫学过许多艰涩古籍,恰巧识得此种方言。
我凝神细听,那歌声反复吟唱的,并非对献祭的颂扬,而是:
……魂归兮,无所依,血饲魔兮,神骨泣……
……金乌沉,玉兔隐,百年契兮,葬神窟……
心头莫名一跳。
神骨泣血饲魔最让我心惊的,是最后那三个字——葬神窟。
我悄声下榻,披上外衣,想推开窗听得更真切些。
那歌声却倏忽停了,仿佛只是我被风雨惊扰出的幻觉。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最终停在我的房门前。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圣女还未安歇是顾寒川冰冷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
我定了定神,走到门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弱无力:风雨太大,有些惊扰,难以入眠。
非常之地,夜不安宁。圣女还是尽早安歇,勿要理会外界杂音。他的话像是关心,实则是警告。
他听到了,他也听到了那歌声。
多谢将军提醒。我顺从应答。
门外的身影停留了片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审视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门板。
良久,脚步声才缓缓离去。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
葬神窟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
皇家典籍中关于献祭的记载,字字句句都闪烁着神圣与荣耀的光辉,何来哀怨何来葬神
这趟死亡之旅,似乎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铺着另一条更加黑暗的轨迹。
03
此后数日,我愈发留意沿途所见所闻。
我不再仅仅把自己当成一个祭品,而是作为一个观察者,一个探寻者。
我们途经几个因连年天灾而凋敝的村庄。
土地干裂,饿殍遍野。
村民们见到队伍的顾字旌旗,纷纷跪拜,但当他们的目光触及我那华丽的马车时,流露出的却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厌恶与希冀的复杂情绪。
有一次休整时,我趁侍女不备,将一块随身带的精致糕点递给了一个面黄肌瘦、眼神怯怯的小女孩。
女孩的母亲见状,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抢过糕点扔在地上,拉过孩子连连磕头,嘴里喃喃着:圣女恩德,折煞小民了,罪过罪过!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拿!
那妇人眼中的恐惧,远大于感激。
仿佛接受我的好意,会招来灭顶之灾。
另一次,我借口透气,获准在驿站附近的一小片古碑林中驻足。
碑文大多风化严重,字迹模糊。
我蹲下身,用指尖拂去尘土,细细辨认。
这些石碑并非功德碑或墓碑,上面刻画的祷词,其意并非祈求神明庇佑,反而更像是一种镇压和封锁。
其中一块保存稍好的石碑上,我辨认出几个字:以神血为锁,镇渊墟之厄。
神血为锁这与平息神怒的说法截然不同。
圣女,时辰不早了。
顾寒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我惊得指尖一颤。
他总是这样如影随形,在我即将触碰到某些关键时,恰到好处地出现,将我拉回祭品的身份中。
我缓缓起身,回头看他:将军,你知道这些石碑的来历吗
他面具下的目光扫过石碑,没有丝毫停留,淡漠道:不过是前人无稽之谈,圣女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种绝对的掌控感,这种刻意引导我不必放在心上的态度,反而让我更加确定,这趟献祭之旅,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他知道些什么,但他选择沉默,选择执行命令。
04
我们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发生在一处山谷密林。
我根据一本残破古籍的地图线索,推测出这附近的山壁上,可能刻有关于初代圣女的古老岩画。
我借口采摘一味安神草药,稍稍偏离了官道。
果然,没走多远,手腕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扼住。
顾寒川站在我身后,冷冷的盯着我。
圣女意欲何往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指尖的力度透出不容置疑的警告。
我回身,被迫仰头看他。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冷硬的甲胄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将军,我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祭品圣女该有的天真与茫然,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只是觉得此地气息清幽,或许有助平心静气,更好地迎接天命归宿。将军何必如此紧张
他眸光微动,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反将一军。
末将职责所在,唯保圣女安然抵达渊墟。他松开手,语气依旧平淡如水。
安然抵达。我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掠过他紧抿的薄唇,向前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呢看着我被所谓的神怒吞噬,化为灰烬将军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数,不知可否包括一名无辜女子的枉死之血
我的话堪称大逆不道,甚至带着刻意的挑衅。
我需要撬开他这铁铸的外壳,哪怕只是一道裂缝。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眼中终于裂开一丝细微的冰纹,杀气一闪而逝:圣女慎言。为国献祭乃无上荣耀,非枉死。
荣耀我迎着他的目光,步步紧逼,若真是荣耀,为何百年来的献祭记录语焉不详,对圣女的生平皆讳莫如深为何所有参与过大典的祭司晚年皆缄口不言,甚至疯癫失常将军,你护送的究竟是荣耀,还是一个谁也不敢戳穿的、用鲜血浇灌的谎言
顾寒川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我。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察的讥讽:圣女故意激怒我意欲何为
我心头一刺,面上笑容却愈发苍白而艳丽:那么将军呢就这般急着完成使命,回去向陛下复命哪怕这使命,是护送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向一个被精心布置的骗局顾寒川,你的忠诚,就是助纣为虐的愚忠吗
风穿过树林,带来沙沙的声响。
我们二人对峙着,一个冷硬如铁,一个脆弱如瓷,却又同样固执地不肯退让。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弦,被我狠狠拨动,绷紧到了极致。
05
那次交锋之后,顾寒川并未苛待我,反而看守得更加严密。
但他看我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冰冷的审视里,多了一丝探究,一丝挣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行程继续,越是往北,气候越是恶劣。
途中遭遇了巨大的山洪,冲毁了官道,队伍不得不绕行一条险峻的峭壁小路。
意外就在那时发生。
本就湿滑的路面,一块岩石突然松动,我的马车一轮悬空,整个车厢猛地向悬崖外侧倾斜!
侍女发出惊恐的尖叫,我被狠狠撞在车壁上,头晕目眩。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猎鹰般掠至,顾寒川竟舍弃了战马,用血肉之躯,生生抵住了即将倾覆的车厢!
抓稳了!他低吼道,铁甲与岩石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手臂青筋暴起,额上汗珠滚落,用脊背和肩膀扛住了千斤之力。
亲卫们迅速上前,用绳索固定马车,合力将车厢拉回了正轨。
脱险之后,队伍在一处避风的山洞休整。
我走下马车,看到顾寒川正靠在山壁上,一名军医正在为他处理肩膀的伤口。
他的肩甲在撞击中已经变形,卸下后,里面的衣衫被鲜血浸透,伤口深可见骨。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着洞外连绵的雨幕,沉默不语。
我走过去,从怀中取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这是皇室为我保养身体所备:用这个吧,或许会好一些。
他侧头看我,目光复杂。
军医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不敢擅自做主。
圣女有心了。他最终还是接过了药瓶,声音有些沙哑,末将职责所在,圣女不必如此。
将军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钢铁。我轻声说,你救了我,我连一句谢都不能说吗
他没再说话,任由军医为他上药。
山洞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风雨声。
我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光。
你为何会成为将军我忽然问。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家父曾是御林军统领,十五年前,北蛮突袭,京城告急,家父战死。陛下亲临顾家,对当时年仅十岁的我说,只要我能扛起顾家的旗帜,他便保我顾家百年荣耀。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所以,我从军,杀敌,换取功勋。陛下的恩情,顾家的荣耀,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我明白了。
他的忠诚,源于帝王的知遇之恩和家族的沉重枷锁。
这忠诚刻在他的骨血里,成为了他的信仰。
而我,正在试图摧毁他的信仰。
那夜,我们第一次没有以圣女和将军的身份对峙,而是作为两个被命运裹挟的人,短暂地共享了一片寂静。
离开时,他将药瓶还给我,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的,带着夜雨的凉意和伤口的温热。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身上感觉到除了冰冷和杀气之外的温度。
06
赴死的行程依然继续,队伍期间遭遇了数次袭击。
并非山匪流寇,而是训练有素、招招致命的精锐刺客。
他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不是劫掠,而是直指我的马车,意图将我当场格杀。
这太不合常理了。
我是即将拯救万民的圣女,谁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刺杀我除非,有人不希望我活着抵达渊墟。
一次夜袭中,箭矢如雨,刀光剑影。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顾寒川真正意义上的厮杀。
他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手中长剑化作夺命的匹练,狠戾果决。
鲜血溅在他玄色的铠甲上,很快凝固成暗沉的斑块。
他以绝对强悍的姿态,将所有威胁隔绝在我方圆十丈之外。
战斗结束后,他提着滴血的长剑,走到马车边,掀开车帘。
受惊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未散的杀气,眼神却在我身上迅速扫过,确认我是否无恙。
我摇摇头,看着他染血的面具和衣襟,轻声道:将军受伤了他的手臂上有一道深长的刀伤。
他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关心这个,随即漠然道:小伤。
他转身欲走,我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他:等等。
我从车内的暗格里取出一卷干净的纱布,递了出去:包扎一下吧,行军在外,感染了伤口很麻烦。
他背影顿住,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他还是转过身,接过那卷纱布,指尖再次与我相触。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借着月光,处理伤口。
为何要杀我我看着他问,我死了,谁去献祭
顾寒川缠绕纱布的动作一顿,冷声道:或许是北境蛮族的奸细,妄图破坏献祭,使我大胤天灾不绝。
是吗我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可他们的招式,分明是中原的路数。而且,他们似乎很清楚将军的布防,总能找到最薄弱的环节。将军,你说,这会不会是自己人
顾寒川猛地抬头,面具下的双眼锐利如刀:圣女,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只是不明白,我直视着他,既然我如此重要,为何会有人想让我死在半路还是说,我的死,必须死在渊墟,死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早一刻,晚一刻,死在别处,都不行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捅进了一扇他一直不愿面对的门。
他攥紧了手中的纱布,手背上青筋毕露。
够了。
他低喝一声,转身大步离去,背影里竟带着一丝罕见的仓皇。
那夜宿营,他独自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擦拭着他的剑,一夜未眠。
我隔着车窗看他。
这位权倾朝野的将军,陛下手中最利的刀,他是否也开始怀疑,自己挥刀所向,究竟是敌人,还是早已腐朽的信仰
07
转机出现在一个破败的边陲小镇。
为了躲避一场罕见的暴风雪,队伍被迫在此停留三日。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让侍女去镇上寻医问药,自己则悄悄溜进镇上唯一一个藏书阁。
那与其说是藏书阁,不如说是一个堆满故纸堆的废弃仓库。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
他衣衫褴褛,浑身酒气,抱着一卷残破的竹简,时而哭时而笑。
镇上的人说,他是三十年前被从京城贬黜于此的前朝史官,因为编写史书时妄言天命获罪。
我心中一动,凑了过去。
起初,他对我充满警惕。
我耐心地为他送去食物和御寒的衣物,在他清醒的片刻,与他交谈。
我没有问及献祭,只说自己对古老的历史感兴趣。
第三天,他终于对我放下戒备,将那卷一直抱在怀里的竹简递给我看。
竹简已经残缺不全,上面的字迹也因酒渍而模糊,但我还是辨认出了其中骇人听闻的记载。
那上面写的根本不是什么圣女献祭,而是一个被称作神裔契约的东西。
百年前,胤朝开国皇帝并非天命所归,而是在王朝末年,与一个盘踞在北境渊墟的、被称为虚渊之主的古老邪物达成了契约。
皇帝以拥有生命本源神力的初代圣女血脉为钥匙和祭品,换取了邪物相助,平定天下,并获得了维系皇室气运百年的力量。
所谓的献祭,并非平息神怒,而是每隔二十年,当契约力量减弱时,送上一位拥有同样神裔血脉的女子,用她的生命力和灵魂,去喂养和安抚那邪物,并加固封印,换取下一个周期的虚假繁荣!
而连年的天灾,根本不是什么神怒,而是因为大地本源的生机被那邪物通过契约不断抽取,导致整个王朝的根基都在枯萎!
我拿着竹简,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我这十九年来信奉的天命,我坦然接受的死亡,竟然是一个如此肮脏、自私、卑劣的骗局!
历代那些如花般凋零的圣女,她们不是英雄,她们只是被送入魔口的羔羊!
就在此时,藏书阁的门被一脚踹开。
顾寒川一身风雪,站在门口,他的眼神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
你在看什么他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没有躲闪,将手中的竹简递向他。
将军,你想知道真相吗这就是你我效忠的皇室,守护的大胤,延续百年的根基!
他没有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情绪剧烈翻腾,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慌。
烧了它!他突然低吼,声音嘶哑。
为什么我逼问,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因为你忠心耿耿的陛下,正是这桩罪恶最大的受益者和掩盖者因为你怕知道真相后,无法面对你手上沾着的、我的、还有历代圣女的血
我叫你烧了它!他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沈绾,不要再查了!知道真相,你会死得更快!
横竖都是死,我宁愿死个明白!我毫不退缩地回视他,还是说,将军其实也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承认你宁愿我像个傻瓜一样,怀着虚假的荣耀感去死,也好过让你坚定的信仰彻底崩塌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他瞳孔骤缩,猛地松开了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我是什么灼烫的毒药。
他夺过我手中的竹简,狠狠扔进火盆里。
竹简在火焰中卷曲,化为灰烬。
从今天起,你不得离开马车半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而狼狈。
08
那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
他将我软禁在马车里,连放风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也没有再逼迫我,只是沉默地履行着他的职责。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常长久地落在我车窗的位置,复杂难辨。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晚之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加密飞鹰传书。
那是一封陛下的亲笔密诏。
诏书上,陛下第一次向他这位最信任的将军,透露了部分真相。
承认了献祭是为了维系国运,并称圣女是必要的牺牲。
然后,话锋一转,严厉地指出,圣女沈绾似有异心,行迹可疑,命令顾寒川严加看管。若她执意探寻,甚至试图反抗,便授权他为保全大局,可先杀之,朕自会另寻血脉。
诏书的最后,是安抚,是承诺,是顾家未来的无上荣光。
那封薄薄的信纸,却重如千钧,是压垮顾寒川信仰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一直以来的忠诚,换来的,竟是这样一道让他亲手扼杀自己保护对象的血腥命令。
那个他发誓效忠的君主,关心的从来不是什么天下苍生,只是他自己的皇位和胤家的气运。
而我,沈绾,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被另寻血脉替代的工具。
他将那封诏书在烛火上焚烧殆尽,灰烬落在他冰冷的铠甲上。
从那天起,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眼底的寒潭,结了更厚的冰,冰层之下,却有暗流汹涌。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他的忠诚,选择了放弃我。
09
终于,我们还是抵达了北境渊墟。
那是一片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裂谷,仿佛大地一道狰狞的伤疤。
终年笼罩着不祥的灰雾,裂谷周围寸草不生,只有无数巨大的、刻满诡异符文的黑色石柱林立,组成一个庞大的、令人心悸的阵法。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邪恶的能量波动。
皇家派遣的祭司团早已等候在此,为首的大祭司面容枯槁,眼神狂热而诡异,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典礼定在第二日正午,阳气最盛之时。
那一夜,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夜。
出乎意料的,顾寒川走进了我的营帐。
他脱下了那身沉重的铠甲,只着一身黑色劲装,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明天,你怕吗他问,声音沙哑。
我摇摇头,平静地看着他:怕与不怕,都得去。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亲手揭穿这个谎言。
沈绾,他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痛楚,如果有来生,不要生在帝王家,不要做什么圣女。去做个普通人,自由自在,嫁一个心悦之人。
我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强忍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军这是在为我送行吗还是说,终于良心发现,对我这个将死之人,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没有被我的话刺痛,只是缓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我面前。
那是一枚用子弹头大小的狼牙打磨而成的吊坠,上面刻着一个安字。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她说,狼牙可辟邪,能保平安。他低声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你戴着。
我的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似乎想为我拭去,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我脸颊时,生生停住,然后缓缓蜷缩,收了回去。
顾寒川,我哽咽着问,如果明天,我反抗呢你会杀了我吗奉陛下的命令
他身体一僵,背对着我,沉默了许久。
早些休息吧。他最终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大步走出了营帐,背影决绝得仿佛奔赴刑场。
我看着桌上的狼牙吊坠,泪眼模糊。
我明白了。
这不是诀别,这是他的答案。
10
次日正午,献祭大典开始。
我穿着最华丽的圣女祭服,被带到祭坛中心。
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渊墟,邪风从下方呼啸而上,吹得我衣袂翻飞,仿佛随时要将我卷入深渊。
大祭司开始吟唱冗长而晦涩的祷文,周围的黑色石柱上的符文开始隐隐发出幽光,整个阵法被激活了!
我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冷死寂。
真相我已尽知,却无力改变。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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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淬毒的冷箭破空而来,并非射向我,而是直取正在主持仪式的大祭司。
与此同时,另一批黑衣人从祭司团中暴起,与周围的守卫厮杀在一起。
是那群神秘的刺客。
现场顿时大乱。
但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一支来自另一个方向的箭矢,以更快的速度,后发先至,精准地击落了射向大祭司的毒箭。
紧接着,顾寒川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玄甲卫听令!清剿所有刺客,保护圣女!
他的亲卫队瞬间反应过来,与那批黑衣刺客战在一起。
大祭司惊魂未定,厉声喝道:顾寒川,你在做什么!典礼不可中断!
然而,顾寒川根本没有理他,而是提剑一步步向我走来。
他的眼神坚定而决绝,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志。
就在他即将靠近我时,大祭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柄涂满符文的匕首,嘶吼道:既然如此,只能提前开始了!
他竟是想用我的血,强行完成最后的仪式!
他的速度极快,几乎瞬间就到了我面前。
铛!
一声脆响,那柄匕首被一把横空而来的长剑格开。
顾寒川挡在了我的身前,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顾寒川!你敢违抗圣命,叛国吗!大祭司惊怒交加地嘶吼。
顾寒川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没有了挣扎与痛苦,只剩下无悔的决然。
然后,他转回头,面向大祭司,面向这整个荒谬的祭典,一字一句,声震四野:
去他妈的圣命!去他妈的国运!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呆了。
我顾寒川,忠于的是大胤的万里河山,是天下苍生!不是一个靠吸食女子鲜血苟延残喘的腐朽王座!他长剑直指大祭司,今日,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便让他血溅当场!
混乱中,那批黑衣刺客的目标也转向了我,他们似乎也想阻止仪式,但用的是最直接的杀掉我的方式。
一时间,玄甲卫、祭司团的护卫、黑衣刺客,三方混战在一起。
而顾寒川,则独自一人,将我死死护在身后。
他后背中了一箭,胸前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染红玄甲。
但他仿佛不知疼痛,手中长剑舞动,剑气纵横,将所有靠近的敌人斩杀殆尽。
他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充满了暴戾的杀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为什么我在他身后颤声问。
他不该救我,这违背了他的使命,他的忠诚,他的一切。
他挥剑砍翻一个冲上来的杀手,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
他没有回头,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响彻整个渊墟:
若这天地必要你牺牲,那便由我,先碎了这片天地!
一句话,石破天惊。
我怔在原地,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与悸动如潮水般涌上,瞬间淹没了我的所有理智。
11
混乱中,大祭司见无法得手,状若疯癫地扑向祭坛中央的阵眼,咬破指尖,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以我之血,请魔主降临!既然得不到祭品,那就一同毁灭吧!
轰隆!
整个渊墟剧烈震动起来,裂谷深处涌出无穷无尽的黑气,带着毁天灭地的邪恶力量和强大的吸力,要将地面上的一切都吞噬!
不好!顾寒川脸色大变,死死拉住我,与那股力量抗衡。
他后背的伤口因用力而崩裂,鲜血淋漓。
我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这荒谬而惨烈的一切。
百年的骗局,无数的牺牲,至高的皇权,偏执的守,所有画面在我脑中交织碰撞。
就在那黑气即将吞噬我们之际,一股陌生的、磅礴浩瀚的力量,突然从我体内最深处苏醒,奔涌而出!
那不是属于人类的力量。
温暖、浩瀚、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创造之意。
我额间骤然灼热,一个从未见过的金色神纹,如曜日般绽放开来。
脖子上,那枚顾寒川送我的狼牙吊坠,瞬间被金光浸染,化为齑粉。
我轻轻推开了顾寒川。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我缓缓漂浮而起,周身散发出柔和却无可抗拒的金色光芒。
祭服寸寸碎裂,化作一身由光芒织就的、简洁而神圣的白色长裙。
那光芒所照之处,渊墟的黑气如冰雪般消融,刻着符文的黑色石柱寸寸断裂,那邪恶的吸力瞬间消散。
大地开始微微震动,裂谷边缘,竟有嫩绿的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绽放出鲜活的花朵!
不……不可能……这力量……大祭主瘫倒在地,满脸惊恐,是生命之源……是创世神力……你怎么会……你应该是祭品……
我悬浮于空,俯视着这片被诅咒的大地,感受着体内流淌的、与万物共鸣的力量。
真相的最后一层迷雾,在这一刻,彻底揭开。
百年前,皇室与邪魔定下契约,窃取大地生机维系权柄。
而拥有真正生命本源神力、能净化邪魔、终结乱世的神裔血脉,却被污蔑为祭品,一代代被送入渊墟。
她们的献祭,并非喂养邪物,而是用她们临死前散逸的神力,去修补和加固那个由初代圣女用生命设下的、镇压邪物的封印!
皇室一直在撒谎,他们利用了所有人!
他们害怕神裔的力量,又不得不依靠神裔的力量来维持封印和契约的平衡!
原来,我不是祭品。
我,以及我历代被牺牲的先祖,才是这乱世真正的、唯一的解药。
我是沈绾。
亦是……归来之神。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下方那个浑身是血,却依然拄着剑,痴痴仰望我的男人身上。
他为我叛了君,逆了国,碎了他一生的信仰。
而我,将为他,也为这片饱受苦难的大地,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