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喜烛烧了半宿,烛泪堆叠,凝固成僵硬的姿态。
温婉独自坐在拔步床的边缘,身上凤冠霞帔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门轴发出一声沉闷的转动,被从外面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浓重的夜露与血腥气,踏了进来。
来人身着玄色蟒袍,金线绣出的蟒纹在烛火下闪动着幽暗的光。
他反手将门合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声息。
随之,一柄长剑被他随意扔在桌上。
剑身与花梨木桌面碰撞,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惊得烛火都跟着跳了一下。
一滴暗红的液体顺着剑尖滑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团污渍。
温婉的身体僵直了。
谢危一步步走近,他脚下的皂靴踩在红毡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让这死寂变得愈发沉重。
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骨节分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他的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触感粗糙。
记住你的身份。
他的嗓音很沉,没有起伏。
安分守己,能活。
温婉被迫与他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否则,尚书府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捏着她下颌的力道骤然消失。
谢危松开手,转身走向外间的软榻,整个过程没有再看她一眼。
尚书府……
温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阵阵地抽痛。
她的家,已经成了前车之鉴。
所以,尚书府送她来,根本不是联姻,是送她来死。
谢危没有脱下外袍,就那么靠坐在榻上,拿起一方帕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那把沾血的长剑。
布帛划过金属的沙沙声,成了这新婚之夜唯一的声响。
温婉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
她坐在床沿,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直到双腿都开始发麻。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与煎熬中缓慢流逝。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下的,只记得自己整夜都睁着眼睛,盯着那道隔开内外间的珠帘,听着那把剑被擦拭了一整夜。
直到天色微明,那声音才停歇。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格照进来时,外间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了。
温婉缓缓坐起身,全身的骨头都因为一夜的紧绷而酸痛。
她下意识地去整理床铺,指尖触碰到枕下,却摸到了一片异样的硬质感。
不是柔软的锦缎。
她的动作一顿,掀开绣着鸳鸯的锦枕。
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小纸条,静静地躺在下面。
纸质坚韧,边缘整齐。
温婉颤抖着手将它展开。
上面只有三个字,笔锋遒劲,墨色深沉,几乎要透出纸背。
别喝茶。
这字……
只会是谢危的
他为什么要提醒自己
无数个念头在温婉脑中翻滚,却没一个能理清头绪。
她还没来得及将纸条藏好,院子里就传来了脚步声与说话声。
王妃起身了吗皇后娘娘的赏赐到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穿透门扉,带着几分倨傲。
温婉迅速将纸条塞进宽大的袖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宫装的老嬷嬷领着两个小宫女走了进来。
那嬷嬷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老奴给王妃请安了。
她敷衍地行了个礼,便直起身子。
皇后娘娘体恤王妃新婚劳累,特意赐下安神茶,让老奴亲自来伺候王妃饮下。
她身后的小宫女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托盘里的白玉茶盏奉上。
茶水尚冒着袅袅热气,一股清雅的龙井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可是雨前采的上品龙井,千金难求,是皇后娘娘的心意。
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
娘娘还吩咐了,务必要亲眼看着王妃喝下,老奴才好回去复命。
这句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命令。
温婉看着那杯茶,碧绿的茶汤清澈见底,几片茶叶在水中舒展,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可她袖中的那张纸条,却仿佛有千斤重。
谢危昨夜的警告,那把滴血的剑,还有这诡异的纸条。
是巧合
还是……一个早已设好的陷阱里
嬷嬷的视线紧紧地钉在她身上,充满了压迫感。
温婉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那只温热的白玉茶盏。
在嬷嬷紧迫的注视下,她将茶杯凑到唇边。
然后,手腕猛地一抖。
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
整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昂贵的嫁衣上。
大红的锦缎瞬间被浸染成深色,冒着白气。
王妃!
嬷嬷脸色一变,惊叫出声。
真是抱歉,嬷嬷。
温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慌乱与歉意,连忙站起身。
我……我一夜未眠,手脚有些发软,竟连杯茶都端不稳。
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的嫁衣,语气里满是懊恼。
真是辜负了皇后娘娘的美意。
她必须赌。
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不是真的想让她现在就死。
大红的嫁衣贴在身上,湿冷黏腻。
那老嬷嬷留下一个怨毒的眼神,带着人走了,屋里重新恢复死寂。
温婉站在原地,直到胸口的衣料不再冒着热气,才缓缓坐回床边。
可胜利的喜悦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更深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午后,有个叫春禾的小丫鬟来送餐食,许是看她孤身一人,又是个没根基的新主子,胆子便大了些。
王妃,您听说了吗
春禾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压低了嗓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与恐惧。
温婉没有做声,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
今儿一早,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娘娘宫里一个姓刘的小太监,昨夜里失足,掉进福海里淹死了。
丫鬟说得绘声绘色。
听说就是他负责给各宫送晨茶的。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温婉夹菜的动作停在半空。
姓刘的小太监。
负责送茶。
昨夜淹死。
几个零碎的词,在她脑中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那杯泼掉的茶,是真的有毒。
而谢危的那张纸条,是真的在救她的命。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个认知,比昨夜那把滴血的剑更让她恐惧。
谢危为什么要救她
接连两日,谢危都没有再踏足这个院子。
他就像一阵掠过荒原的风,来过,留下彻骨的寒意,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婉却觉得,他无处不在。
他的存在感,已经化作这张府邸里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第三天清晨,她坐在梳妆台前,春禾正为她梳理长发。
她无意识地打开一个紫檀木的首饰盒,里面放着几支素净的珠钗,是她从尚书府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物件。
指尖在盒底划过,触到了一丝不属于木质的粗糙感。
她的动作一顿。
春禾并未察觉。
温婉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支玉簪,借着簪子的遮掩,用指甲轻轻一挑。
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从夹层里弹了出来。
又是那种坚韧的纸,又是那种遒劲的字。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远离池塘,小心三公主。
温婉将纸条攥进掌心,纸张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
三公主,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妹妹。
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午后,说曹操,曹操就到。
三公主派人送来了请帖,邀她去府内花园的锦鲤池赏鱼。
帖子上言辞恳切,说是姑嫂之间,理应亲近亲近。
温婉捏着那张精致的帖子,指尖冰凉。
这是一场鸿门宴。
王府的花园修得极尽奢华,奇石罗列,曲水流觞。
三公主早已等在池边的凉亭里。
她一身藕荷色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见到温婉,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早就想见见嫂嫂了,只是前些日子身子不适,耽搁了。你可千万别怪罪。
三公主拉着她的手,亲热得不留一丝缝隙。
公主说笑了。
温婉垂下头,做出温顺的模样。
嫂嫂真是个妙人,难怪我那冷冰冰的皇兄会看上你。
三公主掩唇轻笑,引着她走向池边。
池水清澈,大朵的锦鲤在水下游弋,鳞片在日光下闪着金光。
你看这条,通体赤金,叫‘火烧云’,是我皇兄前年特地为我寻来的。
三公主指着水中最显眼的一条鱼,炫耀道。
温婉顺着她的指引看去,脚步也随之挪到了池塘边沿。
脚下是湿滑的青苔。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三王妃身后一个穿着朴素的丫鬟,正悄悄地朝她这边移动。
就是现在。
温婉心中默念。
哎呀!
那丫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身体一歪,直直地朝着温婉的后背撞了过来。
这一撞若是撞实了,温婉定会跌入深不见底的池中。
电光火石之间,温婉的身体却只是轻轻一侧。
她像是被那声惊呼吓到,本能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那丫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收势不住,整个人噗通一声,直直地栽进了池塘里。
巨大的水花溅起,打湿了温婉的裙角。
救命!救命啊!
丫鬟在水里胡乱扑腾,瞬间就沉下去半个身子。
周围的下人乱作一团。
三公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那份精心维持的热情瞬间崩塌,只剩下错愕与阴狠。
她死死地盯着温婉,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
温婉却是一脸惊魂未定,手抚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公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三公主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事,一个蠢笨的丫头,冲撞了嫂嫂,回头我定重重罚她。
她挥了挥手,立刻有侍卫下水去捞人。
一场精心设计的杀局,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揭过。
温婉知道,这只是开始。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遣退了所有人。
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的天色,脑子里一片混乱。
谢危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如果他想保护她,为什么在人前,又对她冷漠至此,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慢慢成形。
谢危权倾朝野,是皇帝的眼中钉,是无数人的绊脚石。
他的敌人,遍布朝堂内外。
或许,他表现出的冷酷与不屑,正是做给那些人看的。
一个不受宠,甚至被厌弃的摄政王妃,才是一个没有价值,不值得被当做武器的目标。
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审判的囚徒,而是这场棋局里,一颗被藏起来的棋子。
夜色渐深。
鬼使神差地,她走出了院子,朝着王府深处的书房走去。
那里灯火通明。
她不敢靠近,只敢躲在远处假山嶙峋的阴影里。
一个身穿黑衣的亲信,步履匆匆地走进书房,将一份东西递给了谢危。
透过窗格的缝隙,温婉看到谢危接过那份密报。
他展开纸张,只看了一眼,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亲信躬身退了出来,转身时,不经意地朝温婉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收了回去。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怜悯,警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温婉的心沉了下去。
她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院落。
晚膳已经送了过来,四菜一汤,摆在桌上。
她没有任何胃口,却还是坐了下来。
端起汤碗时,她的指尖触到了碗底的一丝冰凉与坚硬。
她的手一颤,汤差点洒出来。
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四周,将汤碗挪开。
一张小小的纸条,正静静地躺在托盘的描金花纹上,被汤碗的热气氤氲出一点潮湿的痕迹。
温婉颤抖着将它拿起。
这一次,上面的字迹更加潦草,似乎写得十分匆忙。
明日宫宴,装病。
那张纸条上的墨迹,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
明日宫宴,装病。
温婉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撮飞灰。
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温婉便扶着额头,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
春禾端着水盆进来,见她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吓了一跳。
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许是昨夜受了凉。
温婉的声音气若游丝,她半靠在床头,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
头晕得厉害,身上也发冷。
春禾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更是信了七八分。
这可怎么办今日还有宫宴呢。
怕是去不成了。
温婉虚弱地摆了摆手。
你去回了管家,就说我旧疾复发,实在无法动身,免得在御前失仪。
府里的管家来看过一次,见她确实病得不轻,便匆匆派人进宫回话去了。
整个王府都忙着准备谢危入宫赴宴的事宜,温婉这个小院,反倒成了最清净的地方。
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远去的人声与车马声,整颗心都悬在半空。
直到傍晚时分,春禾才端着一碗清粥,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
王妃,您可真是……福大命大。
春禾将粥碗放下,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里面的颤抖。
您是不知道,宫里出大事了。
温婉慢慢坐起身,没有说话,只等着她的下文。
宫宴上,献舞的一个舞姬,被……被大殿里掉下来的灯柱给砸中了,当场就没了。
丫鬟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血流了一地,把皇后娘娘都给惊着了。
最邪门的是,好些人都说,那个舞姬的身形……跟您有七八分相像。
春禾的嘴唇都在哆嗦。
若是您今天去了,坐在那个位置上,那掉下来的灯柱……
剩下的话,她不敢再说下去。
温婉端起粥碗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碗里温热的粥,却暖不透她四肢百骸的寒意。
那张纸条,又救了她一次。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谢危没有回来,三公主也没有再派人来,皇后那边更是毫无动静。
这诡异的平静,让温婉更加不安。
这日午后,管家领着一个眉眼陌生的丫鬟进了院子。
王妃,这是新来的丫鬟,叫秋月,以后就由她伺候您。
那叫秋月的丫鬟生得清秀,手脚也麻利,只是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探究。
温婉不动声色地应下。
晚上,秋月为她准备沐浴的热水时,状似无意地开口。
王妃,您在这府里,过得怕是不如意吧。
温婉正在解发髻的手顿了一下。
我们王爷那样的性子,哪个女子跟了他,不是守活寡呢。
秋月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
其实啊,这京城里,也不是只有一个摄政王。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通体鎏金的凤尾簪,簪头镶嵌着一颗鸽血红的宝石,流光溢彩。
我们主子说,王妃这样的美人,不该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明珠蒙尘。
温婉看着那支金簪。
你们主子是谁
三皇子殿下。
秋月将金簪轻轻放在梳妆台上,推到温婉面前。
殿下说了,只要王妃愿意弃暗投明,他日事成,这中宫之位,便是王妃您的。
好大的手笔。
温婉垂下眼睫,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我需要考虑。
自然。殿下最有耐心了。
秋月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温婉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支华美却致命的金簪。
三皇子,谢危的死对头。
这是要把她当成一颗钉子,插进谢危的心腹之地。
她拿起那支金簪,在指尖转动。
一个计划,在心中慢慢成形。
第二天,她戴着一支最素净的玉簪,故意带着秋月在花园里散步。
花园的拐角,正对着谢危书房的窗户。
她算准了谢危亲信每日往返书房的时辰。
她让秋月为她摘池边的荷花,两人在池边停留了许久,姿态亲密。
做完这一切,她便回了院子,静静等待。
她赌谢危的眼线,无处不在。
她赌他不会容忍自己身边出现一个三皇子的探子。
当晚,她收到了第三张纸条。
它就藏在那支鎏金凤尾簪的锦盒夹层里,不知是何时被放进去的。
纸上的字迹,比前两次更多,也更凌厉。
三皇子所赠金簪有毒,将计就计,递给皇后。
不再是提醒。
这是一个命令。
温婉的心跳骤然加快。
谢危的意图,清晰得让她发冷。
他要她,借皇后的手,去对付三皇子。
第二日,温婉递了牌子,入宫求见皇后。
皇后的凤仪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熏香的味道浓得让人发闷。
怎么今日有空进宫来了
皇后靠在软榻上,由着宫女为她捶腿。
可是谢危又欺负你了
王爷……待我很好。
温婉低下头,声音里却透着一丝委屈。
只是他公务繁忙,臣妾一人在府中,有些孤单。
男人嘛,都是这样。
皇后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
本宫听说,三皇子前些日子,对你倒是很关照
温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三皇子殿下……只是觉得臣妾可怜,送了些小玩意儿解闷。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块刚绣好的帕子,双手奉上。
这是臣妾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皇后身边的张嬷嬷上前接过帕子。
就在温婉收回手的一瞬间,她袖口里那支华丽的金簪,不慎滑落出来,掉在了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哎呀。
温婉慌忙要去捡。
张嬷嬷却先一步弯腰,将金簪拾了起来。
好别致的簪子。
皇后也看见了,招了招手。
张嬷嬷立刻将金簪呈了上去。
皇后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宝石在殿内的光线下折射出妖异的红光。
确实精美。这手艺,不像是大周朝的。
是……是……
温婉欲言又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慌乱。
张嬷嬷见状,笑着打圆场。
娘娘,不如让老奴试戴一下,看看成色
皇后点了点头,将簪子递给了张嬷嬷。
温婉算准了时机。
就在张嬷嬷的手指刚刚碰到那冰凉的簪身时,她猛地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这簪子是三皇子所赠,说是西域奇物,妹妹不敢擅用,特来请教皇后娘娘!
三皇子。
西域奇物。
这两个词,重重地砸在凤仪宫里。
皇后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张嬷嬷拿着簪子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危险。
一场皇子与皇后之间的猜忌大戏,由她亲手拉开了序幕。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猎物。
从今天起,她也是棋手了。
凤仪宫那支淬了毒的金簪,成了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不过三日,整个京城的风向就变了。
起初是几个御史,在早朝上参了三皇子一本,说他结交外臣,意图不轨。
紧接着,皇后以凤体抱恙为由,拒了三皇子妃的请安帖子。
流言蜚语在权贵后宅里传得比风还快。
春禾端着新剪的腊梅进来时,嘴里就没停过。
王妃,您听说了吗
皇后娘娘把三皇子殿下叫进宫里训斥了半个时辰,三皇子出来的时候,脸都青了。
还有还有,三皇子手底下好几个大人,今天早朝都被参了,说是贪墨受贿,证据确凿呢。
温婉正坐在窗下理着绣线,闻言,穿针的动作慢了半分。
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那把递出去的刀,真正握着刀柄,决定捅向谁,捅多深的,是谢危。
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似乎与这座偏僻的院落毫无干系。
可温婉却觉得,那张无形的网,收得更紧了。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夜里寒风灌进窗缝,发出呜呜的声响。
温婉半夜咳了两声,第二天醒来,便觉得喉咙里干得发疼。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到了傍晚,一个脸生的婆子却领着两个小丫鬟,抬了一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进来。
那炭火没有一丝烟气,只将温暖无声无息地渡满整个房间。
王妃,天冷了,管家吩咐给您添些炭火。
婆子垂着头,话说得恭敬。
温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有心了。
她没有多问。
问了,也只会得到一个滴水不漏的答案。
可她在这王府里,除了那个从未露面的管家,唯一能下这种命令的人,只有一个。
夜里,春禾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王妃,趁热喝吧,厨房新炖的,给您暖暖身子。
汤碗是暖玉的,捧在手心里,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
姜的辛辣里,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甜。
不是厨房里那种大锅熬出来的味道。
温婉用汤匙轻轻搅动,看着那褐色的汤水在碗里打着旋。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炭火没有断过,驱寒的汤药每日都换着花样。
但谢危,依旧没有出现。
那些救命的纸条,也再没有出现过。
温婉的心,非但没有因此安定,反而悬得更高了。
她怕的不是算计与危险。
她怕的是这种未知。
她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之前有人在远处为她点起一盏又一盏微弱的灯,让她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现在,灯灭了。
四下一片漆黑,她不知道哪里是路,哪里是悬崖。
这种等待,比直面刀锋更磨人。
又是一个深夜。
温婉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拍打着窗格,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她忽然坐了起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必须去做点什么。
她披上外衣,没有惊动已经睡熟的春禾,只自己点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灯火如豆,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
她推开门,冷风瞬间卷了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她用手护住灯焰,走进了那片深沉的夜色里。
去书房的路,她只在那个夜晚远远看过一次。
此刻独自走来,只觉得比记忆中更长,更冷。
路过巡夜的护卫,那些铁甲铮铮的汉子看见她,只是躬了躬身,便侧身让开了路。
没有人阻拦。
也没有人盘问。
他们似乎,早就接到了命令。
温婉的心跳得更快了。
书房的门紧闭着,但门缝里透出明亮的光。
他还未歇下。
温婉站在门外,抬起手,却迟迟没有勇气敲下去。
她该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再递纸条了
问他那些炭火与姜汤,是不是他的安排
这些问题,哪一个问出口,都显得愚蠢又可笑。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门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紧接着,是一道压抑着暴怒的低吼。
废物!
温婉的手僵在半空。
她从未来过这里,也从未听过谢危除了冷漠之外的任何情绪。
屋里的气息压抑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抬手,轻轻叩了叩门环。
笃,笃。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许久,那道沉哑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

……是我。
温婉的喉咙有些干涩。
王爷,夜深了,我给您送一盏灯来。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温婉以为他不会开门,准备转身离去时,门轴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谢危就站在门后。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蟒袍,只是领口松开了两颗盘扣。
他没有看她,只是侧过身,让开了路。
这是一个默许的姿态。
温婉提着灯,低着头走了进去。
书房里很暖,熏着龙涎香,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紧绷的戾气。
地上,是碎裂的白瓷茶杯。
谢危没有理会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回书案后。
但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
那是一张北境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
温婉将手中的琉璃灯,轻轻放在书案的一角。
灯火的光晕,将他疲惫的侧脸照亮。
他的下颌绷得很紧。
王爷……是在为国事烦忧吗
温婉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危没有动,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地图上的一点。
温婉以为他不会回答。
可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只是幻听,他终于开口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边关急报。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兄长的旧部,有危险。
温婉的身体一震。
兄长……
她想起出嫁前,父亲在书房里的一声叹息。
他说,摄政王谢危,本是京城里最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十七岁便随兄长,大元帅谢珩出征北境,战功赫赫。
后来,元帅谢珩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谢危独自扶灵还朝,从那以后,便成了如今这个杀伐果决,人人畏惧的活阎王。
原来,地图上那些朱砂标记的地方,困住的不是什么朝堂棋子,而是他最后的念想。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他只是一个,担心着远方袍泽安危的普通人。
温婉看着他紧绷的背影,看着他在地图上反复摩挲的那几个小字。
那是几个关隘的名字。
她的父亲也曾是武将,年幼时,她常在父亲的书房里玩耍,那些兵法阵图,她耳濡目染,也记下了不少。
地图上朱砂圈出的那个位置,是一个死局。
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谷道可以出入,是兵家最忌讳的绝地。
鬼使神差地,她向前走了一步。
我……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
我略懂一些兵法布阵,或许……
话未说完。
谢危猛地转过身来。
他终于正眼看她了。
自那夜书房对谈之后,一切都变了。
温婉的桌案上,开始出现一些别的东西。
不再是只言片语的警告。
有时是一份卷宗的摘要,字迹潦草,记录着某个朝臣近期的所有动向。
有时是一张小小的舆图,上面用朱笔画着几条不起眼的商路。
谢危没有解释。
温婉也没有问。
她只是看,然后将自己的想法,用一支细细的炭笔,写在另一张纸上,放在原处。
她写,那几条商路,可以用来暗中运粮。
她写,那个看似中立的朝臣,他的妻族与三皇子有旧。
第二天,她写下的那张纸会消失。
桌上又会多出一份新的东西。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人知晓的默契。
隔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下,进行着一场最隐秘的交谈。
这种心照不宣的联盟,让温婉第一次在这座王府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是祭品,也不是囚徒。
她是执棋人身侧,唯一能看懂棋局的解棋人。
平静的日子,在初雪落下的那天被打破。
皇帝的圣旨,由宫里的大太监亲自送来。
那太监面白无须,满脸堆着假笑。
王爷,王妃,太后娘娘凤体抱恙,思念亲人,陛下特召二位入宫,陪伴太后,以尽孝心。
太后病重。
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理由。
一个无法拒绝的命令。
整个王府的气氛骤然紧绷。
来往的下人脚步匆匆,却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温婉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一片一片,将整个世界染成苍白。
她知道,最后的棋局,要开始了。
入夜,风雪更大了。
房门被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的风雪,走了进来。
是谢危。
他换下了一身蟒袍,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
这是温婉第一次,在寝房里,在不是新婚之夜的时候,见到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他喝得很慢。
温婉也没有开口。
房间里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今夜,没有纸条。
谢危放下茶盏,转过身,走向她。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温婉面前的梳妆台上。
那是一个精巧的袖箭。
通体由玄铁打造,小巧,却泛着致命的幽光。
宫宴是鸿门宴。
他的嗓音很沉,被风雪压得有些哑。
皇帝的目标是我,而你是饵。
温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冰凉的玄铁。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
信我。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两个字。
不是命令,也不是警告。
温婉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盛满寒潭的黑眸里,此刻倒映着一点昏黄的烛火。
她收下袖箭,将它藏入宽大的袖口。
金属的重量贴着她的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我信你。
她不仅是为了自己活。
也是为了他能赢。
第二日,前往皇宫的马车,在寂静的雪地里,碾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宫城之内,落针可闻。
往日巡逻的侍卫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穿着明光铠,手持长戟的禁军。
他们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像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太后的寝宫外,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皇帝亲自迎了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心与关切。
皇弟,弟妹,你们可算来了。
母后一直念叨着你们。
宴席就设在偏殿。
菜是御膳房最好的菜,酒是窖藏多年的贡酒。
皇帝频频举杯。
皇弟劳苦功高,朕敬你。
弟妹温婉贤淑,朕也敬你。
谢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温婉也跟着饮下。
酒过三巡。
皇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狰狞。
他忽然举起手中的白玉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
一声脆响。
成了唯一的信号。
四面八方的殿门瞬间被撞开。
无数弓箭手从黑暗中涌出,冰冷的箭头,对准了殿内的两个人。
他们被团团围住了。
谢危,你没想到吧。
皇帝站起身,从身旁侍卫腰间抽出一柄长剑。
剑光雪亮。
他一步步走向温婉,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意。
你以为你做的一切,朕都不知道吗
冰凉的剑锋,抵在了温婉纤细的脖颈上。
一丝刺痛传来。
皇帝凑近她,对着面不改色的谢危,狰狞地笑了起来。
皇弟,放下武器。
否则,你的王妃就要香消玉殒了!
谢危站在大殿中央,被无数箭头所指。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那是温婉从未见过的停滞,仿佛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山,第一次出现了崩塌的裂痕。
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垂下手,松开了腰间的剑柄。
皇帝的笑意更深了。
这就对了,皇弟。
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谢危没有看他,他的脸转向温婉。
隔着几丈的距离,隔着无数的刀光剑影。
他缓缓地,将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
整个过程慢得惊人。
就在他将剑鞘与剑柄一同丢在地上的前一刻,他握着剑柄的手,食指在护手上,极轻、极快地敲了一下。
只一下。
温婉的呼吸停住了。
那是他们之间无声的暗号,在无数次传递卷宗与舆图的默契中形成。
一下,代表行动。
在皇帝得意大笑,以为胜券在握的瞬间。
在谢危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的瞬间。
温婉动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后仰头,后脑勺狠狠撞在皇帝的鼻梁上。
唔!
皇帝吃痛,发出一声闷哼,挟持她的力道出现了一瞬间的松懈。
就是现在。
温婉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袖中那个冰凉的机括。
咻!
一支短箭破袖而出。
它没有射向近在咫尺的皇帝,而是斜斜地飞向高空,在撞上殿顶的盘龙藻井时,猛地炸开。
一朵绚烂的,赤红色的火花,在昏暗的殿内骤然绽放。
那不是武器。
是信号。
几乎是同一时刻,宫殿之外,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是金戈交击的声音,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山呼海啸般的冲击。
皇帝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取而代的,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禁军……
他的话没能说完。
偏殿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开。
身穿黑甲的军队潮水般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谢危最信任的亲信。
他们手里的刀还滴着血。
那些原本将箭头对准谢危的弓箭手,还没来得及调转方向,就被这支从天而降的军队砍瓜切菜般地放倒。
局势在瞬息之间逆转。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皇帝,此刻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人被屠戮殆尽。
一个身披重甲的将领快步走到谢危面前,单膝跪地。
主上,宫城已尽数拿下。
是禁军统领。
他早已是谢危的人。
谢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长剑。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失魂落魄的皇帝。
他的步伐很稳,皂靴踩在染血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皇帝的心上。
你输了。
谢危的陈述没有任何起伏。
不……不可能……
皇帝喃喃自语,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朕才是天子,朕才是!
谢危没有理会他的嘶吼。
他看着皇帝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继续说了下去。
你篡改遗诏,害死先太子,害死我兄长,屠我谢氏满门。
这些年,我戴着乱臣贼子的面具,背负着活阎王的骂名,等的,就是今天。
我要为我兄长复仇,为谢家三百口冤魂复仇。
更是为了,拨乱反正。
皇帝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一切都结束了。
持续了数年的隐忍与伪装,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叛乱被迅速平定。
谢危没有在皇帝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他转身,走向温婉。
他穿过一地的狼藉与血污,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脸上沾了些灰尘,发髻也有些散乱。
他伸出手。
那只握过剑,签过无数杀伐命令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
他亲自为她理好鬓边凌乱的发丝。
然后,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灰尘。
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的摄政王,露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他用自己的掌心将它包裹住。
婉儿,我曾许诺,让你活下去。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一丝风雪过后的沙哑,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现在,我想给你更多。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需要那些纸条了。
朕,就是你一辈子的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