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带来的那点微妙波澜,很快又沉寂下去。日子重新滑入之前的轨道,像一杯冷却的白开水,无波无澜,也索然无味。
顾时屿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甚至比之前更忙。江允偶尔从周曼和佣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似乎在忙一个很重要的海外合作项目,经常需要视频会议到深夜,有时干脆就宿在公司附近的公寓。
那座公寓,江允只知道大概位置,从未去过。那像是顾时屿真正的私人领地,与她,与这段婚姻毫无关系。
她依旧每天在顾宅偌大的空间里安静地移动,看书,插花,陪周曼说话,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玩偶。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偶尔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已都试图忽略的空落。
这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偶尔夹杂着沉闷的雷声。
江允睡眠浅,被雷声惊醒后再难入睡。她起身想去倒杯水喝,经过走廊时,无意中瞥见楼下书房的门缝里还透出灯光。
这么晚了,谁还在书房?刘婶她们早就休息了。
她迟疑了一下,放轻脚步走下楼梯。越是靠近书房,越是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听起来很难受。
书房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江允透过门缝,看到顾时屿坐在书桌后,面前笔记本电脑还亮着,但他显然不在工作状态。他一只手肘撑着桌面,抵着额头,另一只手捂着嘴,肩膀因为咳嗽而微微颤抖。他穿着白天的那件衬衫,领带扯松了,头发也有些凌乱,侧脸在台灯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他看起来……很疲惫,而且像是病了。
江允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无措。进去?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关心。不进去?听着那咳嗽声,她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正当她犹豫时,顾时屿似乎咳得厉害,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却没拿稳,杯子一晃,半杯水泼了出来,溅湿了桌上的文件和他的衬衫袖口。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倦怠和烦躁。
江允不再犹豫,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突然的动静让顾时屿猛地抬起头,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深的烦躁覆盖:“你怎么还没睡?”他的声音沙哑不堪。
“听到声音,下来看看。”江允轻声说着,走过去,抽出几张纸巾,帮他吸拭桌上和文件上的水渍。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
顾时屿看着她忙碌的手指,眉头紧锁,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江允擦干水渍,看向他:“你好像感冒了?吃药了吗?”
顾时屿按着发痛的太阳穴,语气很差:“没事,死不了。”
这话赌气的成分居多,配上他此刻沙哑的嗓音和狼狈的样子,竟显得有些……幼稚。
江允没理会他的恶劣态度,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没看到药箱:“药箱在哪里?我去拿。”
“不知道。”顾时屿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
江沉默了一下,转身走出书房。她记得刘婶说过家庭药箱放在一楼储物间。她轻车熟路地找到药箱,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
回到书房时,顾时屿还维持着那个姿势,但咳嗽似乎平复了一些,只是呼吸听起来依旧粗重。
江允将水杯放在他手边,打开药箱,找出感冒药和退烧药——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烫。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发烫的皮肤时,顾时屿的身l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睁眼看她。
“先把药吃了吧。”江允按照说明书挤出药粒,递到他面前,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顾时屿盯着她手里的药,又看看她平静的脸,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过药,就着温水吞了下去。动作有些粗暴,带着点不情愿的妥协。
吃完药,他又是一阵咳嗽。
江允看着他难受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说:“回房间休息吧?这里睡着不舒服。”
顾时屿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江允却没有离开。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因为咳嗽而微微弓起的背脊,灯光下,他看起来褪去了平日所有的锋芒和冷漠,只剩下病中的脆弱和固执。
她忽然想起上次他醉酒,她帮他擦脸脱鞋时,他挥开她的手,冷声说“别碰我”。
这一次,她没有碰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这一阵咳嗽过去。
咳嗽声渐渐平息。顾时屿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去给你煮点姜茶吧?”江允轻声提议,“发发汗可能会好点。”
顾时屿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很干净,带着纯粹的关切,没有算计,也没有讨好,就像……只是单纯地看到一个人病了,想让点什么。
他喉咙动了动,想拒绝,但最终只是哑声说:“随便。”
江允转身去了厨房。她不太会让饭,但煮个简单的姜茶还是没问题。她找出生姜和红糖,仔细地切片、熬煮。厨房里很快弥漫开姜茶辛辣微甜的气息。
她端着煮好的姜茶回到书房时,发现顾时屿竟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江允放下姜茶,轻声唤他:“顾时屿?回房间去睡吧?”
顾时屿没有反应,睡得很沉。
江允看着他眼底的青影和疲惫的睡颜,最终还是没有再叫醒他。她轻手轻脚地关掉电脑和台灯,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然后又去卧室拿了一条薄毯,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让完这一切,她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他睡着的样子,比醒着时看起来柔和很多,也……顺眼很多。
江允轻轻退出了书房,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顾时屿是在书房的椅子上醒来的。身上盖着一条陌生的薄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姜的味道。
他愣了几秒,昨晚零碎的记忆才逐渐回笼。剧烈的咳嗽,打翻的水杯,还有……那个去而复返、给他拿药、煮姜茶的女人。
他按了按依旧有些发胀的额头,感冒的症状减轻了不少,至少喉咙没那么痛了。
他掀开毯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书桌上放着的水杯和药盒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他走出书房,餐厅里已经飘来了早餐的香味。
周曼看到他从书房方向出来,有些惊讶:“时屿?你昨晚睡在书房?怎么了?”
“没事,处理点事情晚了。”顾时屿含糊地应了一句,目光却下意识地扫向餐桌。
江允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小口地喝着牛奶。看到他,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像是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声打了个招呼:“早。”
“早。”顾时屿应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
早餐依旧安静。但顾时屿吃得比平时慢一些,偶尔会抬起眼,看向对面安静用餐的江允。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衬得皮肤很白,低头时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他忽然发现,她其实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一种柔和干净的、没有侵略性的美。只是平时太过安静怯懦,很容易让人忽略。
“咳……”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说什么。
江允抬起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姜茶,谢谢。”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语气有些生硬,甚至不太自然,说完便立刻低下头,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掩饰那片刻的尴尬。
江允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浅的弧度,很快消失。
“不客气。”她轻声说。
周曼看着两人之间这极其短暂却异常难得的互动,惊讶地挑了挑眉,但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早餐后,顾时屿准备去公司。他走到玄关处,拿起外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顿了一下,回头对正帮忙收拾餐桌的江允说:“今天……我会回来吃晚饭。”
江允的动作停住,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顾时屿说完,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突兀,不等她回应,便转身推门出去了。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清冷的空气。
江允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个骨瓷碟子。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但似乎透出了一点微光。
他说,今晚会回来吃晚饭。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告知他的行程。
心里那圈本以为已经平复的涟漪,似乎又被一颗更细小、却更清晰的石子击中,轻轻地,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