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刚过，翊坤宫便得了消息，皇上晚膳要过来。
殿内顿时忙碌起来。
颂芝指挥着宫人将本就纤尘不染的宫殿又细细擦拭一遍，小厨房更是热火朝天，备下的全是皇上平日爱吃，以及华妃娘娘“如今”爱吃的清淡滋补菜色。
母妃坐在妆台前，由着宫女为她梳妆。
铜镜里的人，面色已养回了几分红润，胭脂细细晕开，遮掩了眼底最后一丝憔悴。
黛眉勾勒得飞扬，口脂点得饱记鲜亮，金凤步摇簪入堆云砌墨的鬓间，流光溢彩。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已，眼神冷静得像是在打量一件武器。
半晌，她抬手，正了正那支步摇，唇角勾起一抹无懈可击的、骄矜又妩媚的笑意。
“曦华呢？”
她问，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越。
“回娘娘，小公主刚睡醒，乳母正抱着喂奶呢。”颂芝连忙回话。
“嗯，收拾精神些，待会儿抱去给皇上瞧瞧。”
申时末，御驾到了。
明黄色的仪仗停在宫门外，皇帝一身常服，踱步进来。
母妃领着宫人迎至殿门，盈盈拜下，声音又甜又脆，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伸手虚扶了一把，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笑道：“起来吧。瞧着气色好多了，朕也就放心了。”
“劳皇上挂心，臣妾已经大好了。”
母妃起身，很是自然地上前挽住皇帝的手臂，依偎着他往殿内走，“只是总惦记着皇上，想着皇上何时能来瞧瞧臣妾和曦华呢。”
皇帝显然很受用她这般依恋，拍拍她的手：“前朝事忙，朕这不是来了？”
进得殿内，膳桌早已摆好。
精致的水晶盘盏里盛着各色佳肴，果然大多清淡，却样样精巧，色香味俱全。
皇帝落座，母妃亲自布菜，笑语晏晏，说着六宫闲趣，偶尔夹带一两句不轻不重的抱怨，依旧是那个毫不吃亏的年世兰。
胖橘听着，时而大笑，时而摇头，气氛倒是融洽。
吃到一半，乳母抱着我过来了。
我穿着大红的锦缎小袄，脖子上挂着长命金锁，被收拾得粉妆玉琢。
母妃将我接过去，抱到皇帝面前，声音软了八度：“皇上您瞧，曦华是不是又胖了些？这小手跟藕节似的。”
皇帝显然对这般圆润白胖的幼儿也有几分喜爱，放下筷子，伸手逗了逗我的下巴：“嗯，是壮实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越发像爱妃你了。”
母妃顿时笑靥如花，带着几分得意：“臣妾的女儿，自然像臣妾。曦华，快叫父皇~”
我配合地发出“咿呀”的声音，挥舞着手去抓皇帝手指上的玉扳指。
皇帝朗声笑起来，任由我抓着，心情颇好的样子：“是个机灵的。看来爱妃将她养得极好。”
母妃趁势将脸贴在我额边，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臣妾如今……也就只有曦华了。自是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都给她，日日看着护着，生怕有一丁点闪失……”
她话未说尽，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丧子之后的脆弱与依赖。
皇帝笑容微敛，眼神缓和了些，安慰道：“爱妃还年轻，日后自有福气。曦华是朕的公主，金枝玉叶，谁敢给她气受？”
母妃这才破涕为笑般，娇声道：“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
她话锋一转，又带着期盼看向皇帝，“皇上，如今春暖花开，最是宜人。臣妾听闻颐和园湖光山色正好，曦华还没去过呢。皇上政务劳顿，也该松快松快，不如……带臣妾和曦华去散散心？”
她仰着脸，眼里全是希冀的光，仿佛只是一个渴望夫君陪伴的小女人。
皇帝沉吟片刻，看着怀中咿呀学语的我，又看看眼前艳光四射、眸含期待的爱妃，终究点了点头：“也好。朕也有些日子没去园子里走走了。便依你，明日朕得空，带你们母女去颐和园逛逛。”
“谢皇上恩典！”
年世兰顿时喜形于色，笑得真心实意了许多，抱着我谢恩，“曦华，快谢谢父皇，父皇要带咱们去玩呢！”
我适时地咯咯笑起来。
皇帝见状，心情更佳，又逗了我一会儿，方才继续用膳。
母妃低垂着眼睫，细心地将一块剔除了鱼刺的嫩肉夹到皇帝碟中，唇角的笑意深了些。
去颐和园，不仅仅是玩。更是要让六宫都看着，她年世兰圣眷犹在，她的女儿曦华，是皇上心尖上的公主。
翌日，天清气朗。
御驾一行到了颐和园。
母妃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抱着我，陪在皇帝身边，乘坐御舟游览昆明湖。
湖面波光粼粼，春风拂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花香。
两岸垂柳依依，亭台楼阁掩映其间，景致的确怡人。
皇帝兴致颇高，指着远处的佛香阁、十七孔桥，对母妃说着典故。
母妃依偎在他身侧，听得一脸崇拜向往，不时发出惊叹，哄得皇帝龙心大悦。
我被乳母抱着跟在稍后一些，看着这“帝妃和谐”的画面，心里却清楚，母妃此刻心里盘算的，恐怕比这昆明湖的水还要深。
靠岸后，在湖边亭中小憩。
宫人奉上茶点。皇帝抱着我，拿着一块精致的荷花酥逗我。
我很给面子地伸出小手去够，嘴里“啊啊”地叫着，沾了他一手的口水沫子。
皇帝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这小馋猫，性子倒急。”
母妃拿着丝帕，娇嗔着上前替皇帝擦拭：“皇上您瞧她，没规没矩的，都是臣妾惯坏了。”
“无妨，朕的公主，活泼些才好。”
皇帝显然很享受这等天伦之乐，抱着我不撒手，甚至亲自掰了一小块酥皮，小心地喂到我嘴里。
我咂摸着嘴，吃得香甜。
皇帝看着，眼中笑意更深，对母妃道：“曦华这般可爱，爱妃功不可没。”
母妃掩唇轻笑，眼波流转：“能得皇上这般疼爱，是曦华的福气，也是臣妾的福气。”
阳光透过亭檐，落在这一家三口身上，勾勒出温暖祥和的轮廓。
父慈女孝，妃子娇媚，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完美的皇家行乐图。
只有我知道，这温情底下，是母妃精心算计的稳固恩宠，是皇帝或许有之却更参杂制衡的父爱，是暗流涌动的欢宜香之毒，和远在西北必须紧握的兵权。
母妃笑着，喂了皇帝一盏茶，目光掠过湖光山色，最终落回我和皇帝身上，那笑容越发璀璨夺目，也越发深沉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