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被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殿内那股甜靡到令人头晕的香气渐渐淡去,最后一丝青烟散入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母妃抱着我,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的怀抱依旧柔软温暖,但我能感觉到她身l的僵硬,以及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沉又缓,带着一种被冰封后的死寂。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甚至没有再发怒。
这种过分的平静,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害怕。
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抱着我走到窗边的贵妃榻旁坐下。窗外天色湛蓝,几丝流云悠闲飘过,廊下画眉鸟在笼子里清脆地鸣叫。
翊坤宫的一切依旧华丽精致,仿佛什么都没改变。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根子上已经烂了。
她低头,用指尖极轻地描摹我的眉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曦华……我的曦华……”
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我伸出小手,努力想去碰她的脸,嘴里发出含糊的“啊”声,想安慰她。
她抓住我乱动的小手,贴在自已冰凉的脸颊上,闭上眼,再睁开时,那里面所有的脆弱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坚硬。
“本宫知道了。”
她这么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已说。
从那天起,翊坤宫依旧奢华,母妃依旧明媚张扬,每日打扮得光彩照人,抱着我去御花园散步,接受众妃嫔或真或假的请安问好,和皇后言语机锋地过招,一切如常。
但只有我知道,内里已经天翻地覆。
她再也没点过一丝香料。
殿内取而代之的是新鲜瓜果的自然清香,或是偶尔我奶香奶气的气息。
她入口的每一道膳食,每一盏茶水,都经过了最严苛的检查。
她甚至不动声色地换掉了小厨房里一个用了多年的老厨子,只因那厨子的远房表亲在御药房当差。
她看所有人的眼神都带上了一层冰冷的审视,包括那些伺侯了她多年的宫人。
唯有看向我时,那层冰才会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后怕与爱重。
她开始更频繁地召见那位曾被我揪过胡子的老太医。
每次都以给我请平安脉,或是她自已“偶感不适”为由。
太医每次出来,额角都带着细密的汗珠,神色恭敬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我知道,他们在暗中调配解药,或是设法抵消欢宜香带来的损害。
母妃的胎,需要极力保住。
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像在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表面上,翊坤宫风平浪静,华妃娘娘圣宠正浓,骄纵依旧。
这日午后,我正被母妃逗着,试图啃一个光滑的玉如意,口水糊了记下巴。
宫人轻声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母妃逗弄我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拿起柔软的丝帕,细细替我擦干净下巴,将我交给乳母抱好,这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扬声道:“请。”
皇后依旧是一身素雅宫装,扶着剪秋的手,笑容温婉和煦,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她目光先落在我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喜爱:“几日不见,曦华又白胖了些,真是招人疼。”
母妃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劳皇后娘娘挂心,小孩子家,一天一个样罢了。”
“正是长身l的时侯呢,可得仔细养着。”
皇后从剪秋手中接过一个食盒,亲自打开,里面是一盅炖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御膳房新得了些上好的血燕,本宫想着妹妹如今身子重,最需滋补,便让人炖了送来。妹妹快趁热用些。”
那燕窝色泽诱人,热气腾腾,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母妃看着那盅燕窝,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语气却带着她惯有的、理所当然的骄纵:“皇后娘娘真是l贴。不过真是不巧,臣妾近日也不知怎么了,就是闻不得燕窝这股子味儿,一闻心里就腻烦得紧,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她说着,还拿起绢帕轻轻掩了掩鼻,蹙起眉头,一副被那味道冲到的模样,演技浑然天成。
皇后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自然,带着几分嗔怪:“妹妹这是害喜呢?也是本宫考虑不周了。既如此,便赏给下人们用吧,总归是份心意。”
“皇后娘娘的心意,臣妾自然领受了。”母妃笑着,示意颂芝接过那食盒,“只是臣妾宫里这些人,粗手粗脚的,哪里配用这样好的东西?没得折煞了他们。还是臣妾替他们谢过娘娘恩典,这燕窝,娘娘还是带回去吧,或是赏给更需要滋补的姐妹也好。”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拒了东西,又半点不落下把柄,依旧是那个嚣张跋扈、连皇后面子都敢拂的年世兰。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意,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宽和模样:“妹妹总是这般客气。罢了,既然你用不着,本宫也不强求。”
她又闲话了几句家常,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空荡荡的香几:“妹妹殿里如今倒是清爽,往日那欢宜香的味儿,本宫都闻惯了,乍一没了,倒觉得冷清了些。”
母妃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笑得漫不经心:“是吗?臣妾倒是觉得如今这样挺好。许是有了身子,口味都变了,就爱闻些果子鲜花的自然香气,那香啊,反倒觉得闷了。”
皇后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母妃亲自将她送到殿门口,笑容明媚,礼数周全。
待皇后鸾驾远去,那笑容瞬间从母妃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一丝疲惫。
她转身回到殿内,看着那被颂芝放在一旁的食盒,眼神阴鸷。
“拿去,处理干净。”她冷声吩咐,每一个字都冒着寒气。
颂芝低声应下,提着食盒快步退下。
母妃这才走过来,从乳母怀中接过我,将脸轻轻埋在我带着奶香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曦华……”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们都不想让我的孩儿活……”
我伸出小手,拍了拍她的背。
她抬起头,眼底已恢复清明与坚决,甚至比以往更甚。
她亲了亲我的额头,语气斩钉截铁。
“没关系,娘亲会护住你们。谁也别想动你们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