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十点十五分。
我正瘫在沙发里刷手机,楼道里突然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
由远及近。
清脆,又带着点儿说不出的疲惫。
准是隔壁新搬来的那个姑娘下班回来了。
我放下手机,竖起耳朵听。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是钥匙串哗啦啦的响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砰地关上。
楼道里重新安静下来。
我重新拿起手机,心却有点静不下来了。
这姑娘搬来大概半个月了吧我没跟她打过照面,但每天夜里听这高跟鞋声,都快成我的生物钟了。
她好像是在什么高端会所上班总之下班特别晚,总是十点过后才回来。
而且,打扮得是真扎眼。
前几天我偶然从猫眼里瞥见过一次。
那天她好像喝多了,踉踉跄跄的,靠在门边掏钥匙。
一头大波浪卷发,海藻似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身上是件紧身的黑色短裙,脚上踩着双细高跟,那双腿……啧,裹着黑丝,又长又直。
说实话,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也就凡夫俗子一个。
但也就是看看,心里嘀咕两句这身材绝了,转头该干嘛干嘛。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邻居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可我万万没想到,就因为这多看两眼,后来能惹出那么大一滩烂事。
(二)
我叫陈云。
人如其名,大多数时候,我都挺沉默的。
在这座城市挤了五年,才勉强在这老小区里租了个一室一厅。房子旧是旧了点,但离公司近,价钱也还算公道。
职业是程序员,标准的码农,朝九晚九,偶尔加班到深夜。生活轨迹简单得像条直线,公司,租房,两点一线。朋友不多,社交更少。最大的娱乐就是下班后窝在家里打打游戏,看看小说。
日子过得不好不坏,普普通通。
对门的漂亮姑娘搬来之前,我这层楼一直挺安静。除了偶尔有外卖小哥跑错楼层,基本听不见什么动静。
直到那天晚上。
我第一次听见那高跟鞋声。
哒、哒、哒……
不紧不慢,敲在老旧的水泥楼梯上,特有韵律。
我当时正戴着耳机打游戏,声音不大,那脚步声愣是穿透了耳机钻到我耳朵里。
我皱了皱眉,谁啊这么晚。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门边,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楼道灯有点暗,但足够看清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走上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踩着亮银色细高跟的脚,踝骨纤细。往上是线条匀称的小腿,裹着一层薄薄的黑色丝袜。再往上,是紧包着臀部的短裙,和一件看起来质感不错的丝绒外套。手里拎着个小包,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低垂的脸。
她走到我对面的门口,停下,低头在包里翻找钥匙。
侧脸轮廓很好看,鼻子挺翘,睫毛长长的。
她似乎有点累,微微叹了口气。
找到钥匙,开门,进去。
门关上的瞬间,楼道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猫眼后边趴了有好几分钟了。
有点尴尬。
我挠挠头,回到电脑前,游戏里的人物早就死了。
心里莫名有点躁得慌。
(三)
从那以后,听她下班回家的脚步声,好像成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习惯。
十点左右,我就会不自觉地留意楼道里的动静。
哒、哒、哒……
声音清脆,独一无二。
我知道这行为有点那啥,不太光彩。但你说我一个单身汉,天天窝在这小屋子里,对面住了个美女,好奇一下也不算罪大恶极吧我又没干嘛。
偶尔,我能从猫眼里看到她不同的打扮。
有时候是性感的小礼裙,有时候是偏职业一点的套装,但总少不了黑丝和高跟鞋。
身上也总是带着点淡淡的酒气和烟味。
有两次,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次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搀着她,胳膊几乎环在她腰上。她脚步虚浮,像是醉得不轻。男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她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他,自己摸索着开了门,直接把那男人关在了门外。
另一次,是个穿着时髦的小年轻,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在门口跟她拉拉扯扯,声音有点大。
你他妈装什么清高小年轻的声音带着火气。
滚。她的声音更冷,带着十足的厌恶。
妈的……
最后那小年轻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靠在门上,待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门进屋。
我看得心惊肉跳。
这姑娘,干的到底是什么工作生活好像挺复杂的。
我那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里,又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
这小区老旧,物业形同虚设,楼道连个监控都没有。她天天这么晚回来,还时不时醉醺醺的,真不太安全。
但这种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
我跟人家非亲非故,上去说姑娘你注意安全不被当成变态才怪。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四)
事情发生在那天周五晚上。
项目上线,我加了个班,快十点半才到家。累得跟条狗似的,在楼下随便吃了碗面,拖着步子往回走。
快到单元门洞口时,我下意识地顿了顿。
没听到那熟悉的哒哒声。
看来她今天还没回来,或者……已经回来了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管人家回没回来呢。
正要往里走,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单元门侧后方,靠近垃圾桶的那片阴影里,好像有个人影。
那边没灯,黑黢黢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停下脚步,眯着眼仔细看。
确实有个人。
个子不高,缩着脖子,穿着一件深色的连帽衫,帽子戴在头上,脸看不太清。他好像正盯着单元门入口的方向,一动不动,鬼鬼祟祟的。
我心里立刻拉起警报。
这大晚上的,躲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想干嘛
我假装系鞋带,蹲下身,又偷偷瞄了几眼。
那人似乎很专注,根本没注意到我。
这时,远处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
哒、哒、哒……
由远及近,不紧不慢。
是那个女邻居!
阴影里的那个人影猛地动了一下,身体似乎绷紧了,往阴影更深处缩了缩,但脑袋却微微探出,目光死死锁住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操!
这他妈明显是冲她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女邻居的身影出现在路口路灯下,越来越近。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红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件小外套,手里拎着包,步伐看着有点飘,可能又喝酒了。
她完全没注意到黑暗中的危险。
我急得手心冒汗。
怎么办
直接冲过去大喊有坏人会不会打草惊蛇那家伙身上会不会有刀
眼看女邻居就要走到单元门口了。
那个黑影已经微微弓起了身子,像一头准备扑食的野兽。
电光石火间,我来不及多想,猛地站起身,故意把钥匙串掏出来,弄得哗啦作响,然后大步朝着单元门走去,声音拔高,假装打电话:
喂!老婆!我到家楼下了!对对,马上就上来!你给我留门了啊!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突兀。
女邻居被我的声音吸引,疑惑地扭头看了我一眼。
而那个阴影里的身影,猛地一顿,迅速缩回了头,整个人几乎融进了墙角的黑暗里,一动不动了。
我心脏砰砰狂跳,表面却强作镇定,一边大声说着毫无意义的废话,一边快步走到单元门口,掏出钥匙刷开了门。
女邻居也跟了过来,她身上果然带着酒气,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头快速钻进了门。
我紧跟其后,进去后立刻把单元门哐地一声重重关上,还故意大声拉了几下,确认关严实了。
安全了。
我靠在冰凉的门上,长长松了口气,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
女邻居已经噔噔噔地在上楼梯了,红色的裙角在楼梯拐角一闪而过。
我缓了缓神,才跟着往上走。
走到我家门口时,对面房门已经关紧了。
我拿出钥匙,手还有点抖,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进屋,关门,反锁。
一切安全。
我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
那个黑影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在路灯下,正仰着头往楼上张望。帽檐压得很低,还是看不清脸。他站了一会儿,似乎很不甘心地跺了跺脚,然后才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我放下窗帘,心里一阵后怕。
妈的,刚才真险。
(五)
洗完澡躺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个黑影弓着身子准备扑出来的样子,还有女邻居毫无防备走近的画面。
这次是侥幸,被我撞见了。
下次呢
那人明显是盯上她了。知道她住这儿,知道她晚归的习惯。
万一哪天我没碰上,后果不堪设想。
越想越觉得不安。
她一个女孩子,独居,又总是这么晚回来,太危险了。
我得提醒她一下。
可是怎么提醒
当面说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深更半夜,我去敲一个独居女人的门人家会怎么想估计门都不会开,反而把我当坏人防着。
写张纸条塞她门缝
感觉有点幼稚,而且也不一定能看到。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通过微信或者QQ之类的社交软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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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栋楼有个业主群,虽然我基本潜水,但群里的人应该都备注了房号。找到她应该不难。
虽然加陌生人有点唐突,但这是为了她的安全,解释清楚应该没问题吧
我摸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沉寂的业主群,翻看成员列表。
很快,我找到了。
她的群昵称就是房号:305。头像是个很模糊的侧面艺术照,看不太清脸,但感觉是她。
点开资料,有添加好友的选项。
我犹豫了一下。
措辞很重要,不能让人家误会。
我想了又想,打了又删,最后小心翼翼地输入验证消息:
你好,我是你对门的邻居。刚才楼下好像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你,你以后晚上回家多注意安全。
检查了两遍,感觉语气还算正常,目的也说清楚了。
深吸一口气,点了发送。
然后就是忐忑的等待。
她会通过吗会相信吗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搭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手机静悄悄的。
我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也许她没看到或者看到了觉得没必要回算了,反正我提醒过了,问心无愧……
正当我准备放下手机睡觉时,屏幕突然亮了!
是一条系统消息!
我赶紧拿起来看。
心跳瞬间停了半拍——不是好友通过的通知。
是提示:对方拒绝了你的好友申请。
拒绝了
我愣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手机突然开始叮咚叮咚疯狂响起来!
是业主群的消息提示音!一连串地炸响!
我莫名其妙地点开群。
一瞬间,血液几乎冲到了我的头顶,整个人都僵住了。
群里,那个头像模糊的305,把我发给她的那条验证消息,截图,直接发到了几百人的大群里!
紧随其后的,是她连珠炮似的、充满厌恶和嘲讽的发言:
@全体成员
大家快来看!好恶心啊这人!(呕吐的表情)
就住我对门,拒绝了他好几次加好友申请了,还死缠烂打!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下头!
姐妹们注意避雷哈!这种男的就是现实生活不如意,在网上找存在感的死肥宅!变态!
群里先是寂静了几秒。
随即像炸了锅一样!
各种消息蜂拥而出:
卧槽!还有这种人
305小姐姐保护好自己!
@307(我的房号)
你恶不恶心啊滚出去!
死变态!人肉他!
报警!必须报警!
我的手指冰凉,浑身发抖地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辱骂和嘲讽。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试图打字解释:不是的!你们听我说!楼下真的有人……
但我的消息瞬间就被淹没在汹涌的骂声里,没人看见,没人理会。甚至有人直接@我:变态还敢冒头
管理员呢把这人踢出去!
我的世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抽了无数个耳光。
我眼睁睁地看着群主(也是物业管理员)发出公告:经业主反应,307住户行为不当,扰乱群秩序,现予以移除群聊处理。
下一秒,屏幕提示:你已被移出群聊。
手机终于不再响了。
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僵在原地,握着手机,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在我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心里先是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和委屈,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接着,那火焰又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死寂。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称之为善意或者多管闲事的东西,在我心里彻底死掉了。
(六)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
愤怒、委屈、羞辱、后怕……各种情绪在我脑子里轮番轰炸。
我几次拿起手机,想重新申请加群,想找物业,想报警,想把那个躲在暗处的跟踪狂揪出来证明我的清白。
但最终,都放弃了。
有什么用呢
那个女人已经抢先一步,把我说成了变态。先入为主,谁会信我只会觉得我是在狡辩,是在纠缠。
搞不好还会激怒那个跟踪狂,引来更大的麻烦。
算了。
我对自己说,陈云,你就活该。谁让你多管闲事冷眼旁观不就什么事都没有这下好了,惹一身骚。
这社会就这样,好人难做。
心凉了半截。
第二天是周六,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听到对面开门关门的声音,我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里堵得慌。
甚至有点害怕出门碰见她。
尴尬,又憋屈。
(七)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我继续上班下班,窝在家里。
只是更加沉默了些。
对门的高跟鞋声依旧每晚准时响起。哒、哒、哒……
但我不再走到门边去听。
甚至有点厌恶听到这个声音。
它提醒着我的自作多情和那份可笑的善意。
业主群是回不去了,也好,清静。偶尔在楼道里碰到其他邻居,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带着打量和警惕,然后迅速避开。
我成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变态。
真他妈操蛋。
唯一让我稍微安心一点的是,之后几天,我特意留意过楼下,那个黑影没有再出现。
也许那天只是巧合或者被我惊动了,不敢来了
但愿吧。
我甚至阴暗地想:也许那根本就是她的什么烂桃花,跟我没关系,我也别再瞎操心了好吗陈云人家不领情,还反咬你一口。
就这样吧,相安无事最好。
(八)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大概是个周三。
晚上十点多,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我正戴着耳机看电影,隐约间,好像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高跟鞋声。
哒、哒、哒……
比平时似乎更急促一些,还夹杂着雨声。
我没太在意。
但几分钟后,那脚步声似乎还在楼道里响,没有停,也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反而……有点杂乱
我皱了皱眉,摘下耳机。
仔细听。
声音好像是从楼梯间那边传来的
哒…哒…吱…
好像是什么东西刮擦地面的声音。
还隐隐约约……有喘息声压抑着的,像是挣扎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缩。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跳起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一片昏暗。
但借着我家门里透出的光,我看到楼梯拐角那里,有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
一个穿着红色雨衣的身影,正从后面死死捂着另一个人的嘴!被捂住的人拼命挣扎,双腿乱蹬,高跟鞋用力地踢蹬着墙壁和楼梯扶手,发出砰砰的闷响!
是那个女邻居!她今天穿的也是一件红色外套!
而那个穿着雨衣的人,力气极大,正粗暴地把她往楼上拖拽!女邻居的呜咽和窒息般的喘息断断续续传来,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是那个黑影!他妈的他又来了!而且这次,他直接动手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血全冲上来了!
操你妈!放开她!
我吼了一声,顺手抄起门边放着的一把长柄雨伞就冲了过去!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有人冲出来,吓了一跳,动作一僵。
女邻居趁机猛地挣脱开他的钳制,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结果脚下一滑,咚地一声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只是绝望地哭喊。
那黑影见状,似乎也慌了,骂了一句脏话,竟转身朝我扑了过来!手里寒光一闪!
是刀子!
我瞳孔一缩,下意识抡起雨伞狠狠砸过去!
啪!雨伞打在他胳膊上,他闷哼一声,刀子当啷掉在地上。
但他冲势不减,一把将我撞在墙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冲下楼,几步就消失在了楼道出口的雨幕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十几秒。
我后背撞得生疼,喘着粗气,靠着墙,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
楼道里只剩下女邻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声控灯终于亮了。
昏黄的灯光下,她瘫坐在楼梯上,头发散乱,衣服被扯得不成样子,脸上全是泪水和惊恐,浑身都在发抖。那只掉落的高跟鞋孤零零地躺在一边。
她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一丝复杂的、难以置信的惊愕。
我们俩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潮气、打斗后的混乱,和一种无比尴尬的死寂。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妈的。
这闲事,到底还是没管住。
(九)
楼道里的声控灯又灭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重新涌上来,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还有我粗重的喘息。
我摸索着墙壁,找到开关,用力拍亮。
灯光再次洒下,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了一下肩膀,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神里交织着恐惧、羞愧,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警惕。
她脸上的妆花了,口红蹭到了脸颊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又有点可怜。
我喉咙动了动,干涩地开口:你……没事吧
声音沙哑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试图站起来,但脚踝似乎扭伤了,疼得她嘶地一声又坐了回去。
我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扶她。
她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眼神里的警惕瞬间放大。
我的手僵在半空。
尴尬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我慢慢收回手,指了指她掉在一旁的高跟鞋和散落在地上的小包:你的东西……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带着戒备地,伸手把包勾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
那个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颤抖,他……他是不是之前……
对。我打断她,不想再回忆那晚被挂到群里的羞辱,我之前在楼下见过他一次,想提醒你来着。
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沉默再次降临。
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尴尬和难堪。
我知道我该转身回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人打跑了,她也安全了。
但看着她缩在那里,瑟瑟发抖,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那点可笑的、明明已经死透了的多管闲事的念头,又他妈钻了出来。
我叹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能走吗需不需要……帮你叫个警察
不!不用!她猛地抬头,反应激烈,别报警!
我愣了一下。
不能报警……她重复着,眼神慌乱,求你了,别报警……
我看着她,忽然有点明白了。她的工作,她的生活,或许报警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那……你总得回家吧我看了看冰冷的楼梯,或者,给你朋友打个电话
她尝试着再次想站起来,又一次因为脚踝的疼痛而失败。她吸着冷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眼泪又涌了上来,是疼的,也是绝望的。
她翻出手机,屏幕裂了,按了半天,黑屏。大概是刚才挣扎时摔坏了。
她绝望地放下手机,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轻轻耸动。
真是……操蛋。
我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我心一横。
我扶你进去吧。我的声音硬邦邦的,就在对门。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极了。
你放心,我补充道,语气忍不住带上一丝自嘲,我对你没想法。只是不想明天在楼道里看到一具冻僵的尸体,或者又被什么人拍到什么发到群里。
我的话很难听。
她的脸色更白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极小幅度地点了点。
我弯腰捡起她的高跟鞋,然后走上前,伸出手。
她犹豫了几秒,终于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小臂,借助我的力量,单脚站了起来。
她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尽量不去碰触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305门口。
钥匙。我提醒。
她从紧紧抱着的包里摸出钥匙串,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门开了。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香水和化妆品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谢……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飞快地抽回手,扶着门框,单脚跳了进去。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我,似乎极其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说完,她几乎是立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紧接着是里面反锁的咔咔声,一连好几道。
我站在紧闭的门外,手里还拿着她那支细高跟。
雨伞还扔在楼梯口,后背被撞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支冰凉、精致,却仿佛带着刺的高跟鞋。
心里五味杂陈。
那声对不起,太轻,也太晚了。
它抹不平群里的那些辱骂,也擦不掉我这些天像个过街老鼠一样的难堪。
但……好歹是句人话。
我弯腰,轻轻把她的高跟鞋放在门口。
然后转身,捡起我的雨伞,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家。
关门,反锁。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
今晚,真他妈累。
(十)
门外的世界似乎安静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催眠曲般的声音。但我毫无睡意。
后背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我撩起衣服,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看,后腰上方一片青紫,撞得不轻。
草草用冷水冲了把脸,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晦气的男人。
陈云啊陈云,你图什么呢
热水冲刷着身体,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但闭上眼睛,就是那双充满恐惧和惊愕的眼睛,还有那声细若蚊蚋的对不起。
洗完澡,处理了一下后背的淤青,我倒在床上。身体累极了,脑子却异常清醒。
对面一直没什么动静。她大概也吓坏了,或许在哭,或许在发呆。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这次是真的够了。仁至义尽,甚至远远超出了邻居的范畴。等她脚好了,大家继续做回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
(十一)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昏沉沉的,后背的疼痛让我起床的动作有些扭曲。一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幸好是周六。
谁会敲我的门快递一般不会这么早。
透过猫眼往外看,空无一人。
我皱皱眉,小心地打开门。
门口没有人。
但地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袋,旁边整整齐齐地摆着我昨晚扔在楼梯口的那把长柄雨伞。
纸袋里是一盒进口的跌打损伤膏药,还有一盒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糕点。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
但我几乎立刻就知道是谁放的。
我看着那个纸袋,心里没有一点收到礼物的高兴,反而觉得无比讽刺和别扭。
这算什么补偿道歉还是封口费
我拿起东西,关上门,直接把纸袋扔在了茶几上,眼不见心不烦。
糕点我没动。膏药,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拆开贴了。后背实在疼得厉害,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药膏凉丝丝的,确实有点效果。
但心里的那股憋闷,却丝毫没缓解。
一整天,我都留意着对面的动静。大概快中午的时候,我听到她开门出来了,脚步似乎还有点不利索,但能走了。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
她出去了。
我莫名松了口气。
(十二)
接下来的几天,变得有些诡异。
那种哒、哒、哒的高跟鞋声消失了。她好像刻意换成了平底鞋,或者更加放轻了脚步。
我们偶尔会在楼道或者楼下撞见。
每次她都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像受惊的鸟一样匆匆躲开。有一次在楼下信箱拿信,碰个正着,她僵在原地,脸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抱着信飞快地转身跑了。
而我,则始终面无表情,视而不见。
那盒糕点一直在茶几上放着,直到它过了保质期,被我连同纸袋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好像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那个跟踪狂再也没有出现。也许我那一下打得不轻,也许他意识到风险太大,放弃了。
业主群里关于我的风波,似乎也渐渐被新的八卦淹没。只是我依然被排斥在那个小圈子之外,不过这正合我意。
我对自己说,这样挺好。
(十三)
又过了一周多,大概是个周二晚上,我加班到很晚,快十二点才回来。
老远就看到单元楼下站着一个人影。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警惕起来。
走近了些,才发现是她。
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毛衣,没化妆,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但也有些憔悴。她手里拎着一个垃圾袋,似乎正要扔垃圾,但又像是在等人。
看到我,她明显紧张起来,手指绞紧了垃圾袋的提手。
我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径直走向单元门。
那个……请等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犹豫,但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她细微的脚步声。
我……她站到我身后,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我要搬走了。
我愣了一下,终于回过头。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找了新房子,离工作地方近点……也更安全点。明天就搬。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之前的事……真的对不起。她的声音更低了,充满了羞愧,我不该没搞清楚就在群里那么说你……我当时,就是很烦,总觉得所有接近我的男人都不怀好意,所以……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鼓足了勇气:谢谢你。那天晚上,还有……之前提醒我。
我看着她,路灯的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膀。她此刻看起来不像那个猫眼里风情万种、群聊里咄咄逼人的女人,倒像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我心里那点坚硬的怨气,忽然没那么瓷实了。
算了。我吐出两个字,都过去了。
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眼里似乎有泪光闪了一下,又很快隐去。
那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飞快地塞到我手里,这个给你。我知道不够,但是……一点心意。
信封很薄。
我下意识想推回去。
她却后退一步,朝我微微鞠了一躬:给你添麻烦了。再见。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回了单元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我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站在楼下,夜风吹得有点凉。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小叠崭新的钞票。大概两千块。
我捏着钱,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十四)
第二天是周末,我果然听到了对面搬家的动静。
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脚步声杂乱。
我没有出门,也没有再从猫眼里去看。
直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楼道里恢复了一片死寂。
傍晚的时候,我开门出去倒垃圾。
对面的房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打扫得很干净,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只有门框上,贴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撕下便签纸。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305
我捏着那张便签纸,在空荡荡的门口站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折好,放进了口袋。
倒完垃圾回来,我看着紧闭的307房门和敞开的305房门。
忽然觉得,这层楼,这个老旧的小区,好像比以前更加安静了。
那种熟悉的、每晚准时响起的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再也听不到了。
(十五)
日子真的回到了最初的轨迹。
上班,下班,打游戏,睡觉。
偶尔半夜醒来,楼道里寂静无声,我还会下意识地侧耳倾听一会儿。
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那两千块钱,我一直没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索性塞在抽屉最里面。
那个药膏盒子倒是还在,偶尔看到,会想起那个混乱的雨夜。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快递。
寄件人信息很模糊,里面是一盒最新的游戏手柄,型号是我之前在群里随口提过很想买但舍不得买的那款。
我没有退货的地址。
把手柄放在桌上,看了很久。
最后,我拆开了包装。
周末打游戏的时候,手感确实好了很多。
(十六)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某个周末下午,我出门买菜,在街角便利店门口偶然遇见了之前楼下的一个老邻居。
寒暄了几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说:哎,陈云,你还记得之前住你对门那个挺漂亮的姑娘吗
我点点头。
她后来不是搬走了嘛,邻居啧了一声,听说啊,她换工作了,不在原来那地方干了。好像去朋友开的设计工作室帮忙了,挺辛苦,但听说干得不错。
是么。我应了一句。
是啊,人呐,有时候走错路,能回头就好。老邻居感慨了一句,拎着酱油走了。
我站在便利店门口,阳光晒在身上,有点暖。
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
然后拎着菜,慢慢走回了那个安静的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