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水产区,暴发户王家抢走我排了三十分钟的折扣三文鱼。
王太太把可乐泼在我身上:穷鬼就该吃烂鱼!
七岁熊孩子狠狠推倒我,额头撞破流血。
警察来了反而劝我:算了,王家开连锁超市的,你惹不起。
我笑着擦掉血迹,拨通电话:爸,我好像记得王家超市用的是咱家供货链
第二天,董事长父亲亲自带律师团来医院。
王家所有供货合同当场作废。
媒体曝光王家超市使用过期食材冲上热搜。
税务部门连夜进驻稽查。
看着电视里记者围攻王金宝夫妇的直播,我调高了点滴速度。
初夏傍晚的燥热,像是灶上捂着一口蒸锅,空气黏糊糊地腻在皮肤上,吸一口都烫喉咙。西城最大的万家福超市里,冷气开得跟不要钱似的,可人挨人、人挤人的热乎劲儿,愣是把冷气生生逼成了温吞的叹息。
水产区那边,人堆砌得尤其厚实。生鲜灯的惨白冷光,把冰柜里那些泛死不活的鱼虾蟹照得颜色失真,活像塑料模型。空气里腥味混着消毒水的冲劲儿,直往人鼻腔里钻。
江野站在队伍里,后背早就被汗浸透了灰色的旧T恤。
他排了多久三十分钟还是四十分钟前面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死死攥着皱巴巴的廉价打印优惠券,踮着脚尖往前张望,嘴里不停念叨着鱼头汤鱼头汤。水产区的胖师傅戴着顶歪了的厨师帽,一双油腻腻的手在碎冰堆里翻找,捞出一条体型尚可的冰鲜三文鱼,啪一声摔在案板上,灯光下,鱼肉的橘粉色黯淡无光。
最后一条折扣鱼!半价!半价了啊!售完即止!胖师傅嗓门洪亮,手里的刀哐哐剁着案板边沿,排好队!都排好队!
队伍一阵细微的骚动。江野前面的老太太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江野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自己也被后面的人推得往前踉跄。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得呛鼻的香水味,混合着汗味,粗暴地插了进来。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胳膊上挎着个鼓囊囊的闪亮小皮包,蛮横地挤到了老太太前面,半个身子几乎要扑到案板上。她身后紧跟着一个肚子圆滚得像塞了个篮球的男人,穿着紧绷绷的花衬衫,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的粗金链子晃得人眼晕。男人手里还拽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眼睛贼溜溜地转,手里抓着一包拆开的薯片,碎屑沾得嘴角、衣襟到处都是。
哎哟我说胖师傅!手脚麻利点儿!波浪卷女人声音又尖又脆,带着不耐烦的拖腔,我们家大宝饿着呢!就这条了,赶紧的,称重打包!
胖师傅愣了一下,看看案板上的鱼,又看看女人和她身后那个明显不好惹的金链子男人,再看看排在最前面、脸色发白的老太太,嘴唇嗫嚅了两下,没敢吭声,拿起鱼就要往电子秤上放。
喂!老太太急了,声音发颤,是我先排到的!我排了半个多钟头了!得给我!
先来波浪卷女人猛地扭过头,厚厚的粉底盖不住她眼角的刻薄,她嗤笑一声,尖利的声音像锥子扎人耳朵,老太太,你懂不懂什么叫时间就是金钱我们金宝一分钟上下多少钱你知道吗在这儿跟你耗笑话!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差点戳到老太太鼻子上,闪开点,别挡着道儿!这么大年纪了,还跟这儿抢便宜货,也不怕闪着腰
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嘴唇抖着说不出话来。队伍里响起几声不满的嘀咕,但看看那金链子男人阴沉的脸和鼓胀的臂膀,又都缩了回去。
花衬衫男人,王金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朝胖师傅扬了扬下巴,瓮声瓮气:愣着干嘛打包!磨磨唧唧的!耽误我儿子吃饭你担待得起
胖师傅手一抖,赶紧把那最后一条半价三文鱼装进袋子,递了过去。
波浪卷女人——王太太,一把夺过袋子,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
就在她想转身挤出人群时,目光正好扫过默默站在老太太身后不远处的江野。江野个子高,人瘦,穿着普通的灰色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脸色有种不太健康的苍白,额角还沁着细密的汗珠。他看着那条消失在半空中的鱼,眼神平静,没什么波澜,只是喉结微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
王太太那双描画得精致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江野身上扫了个来回,从头到脚的普通和廉价。一丝混合着优越感和鄙夷的神气在她脸上迅速弥漫开。
哟,她怪腔怪调地开了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不是我说,现在这超市也真是的,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她晃了晃手里装着三文鱼的塑料袋,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好东西,也得看看配不配得上,对吧
她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视线落到江野空着的手上,又落到角落里冰柜里散乱堆放着的、鱼鳃已经发暗、泛着轻微腥臭味的处理鱼块上。
穷鬼嘛,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嘲弄,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刮过耳膜,就该守着那边儿的烂鱼臭虾!那才是你们的饭辙!懂不懂她声音拖长了尾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抢什么抢也不嫌跌份儿!
话音未落,她手里那杯喝了大半的冰可乐,毫无征兆地,猛地朝江野泼了过去!
深褐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哗啦一声,狠狠砸在江野胸前。冰凉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T恤,黏腻、冰冷,紧紧贴在皮肤上。棕色的泡沫顺着衣襟往下淌,滴滴答答地落在他同样洗旧的牛仔裤和脚边的瓷砖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
偌大的水产区,刚才还嗡嗡作响的人声嘈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喉咙。
周围的目光,好奇的、惊讶的、带着怜悯的、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江野身上。他站在那里,胸前一团巨大的可乐污渍迅速扩散蔓延,湿透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冰柜惨白的光,将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映照得更加苍白,额角的汗水混着几滴溅上去的可乐,缓缓滑过脸颊。他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握着购物篮提手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细微地颤抖着。
王太太嗤笑出声,带着一种解气的快意,响亮地哼了一声,下巴抬得更高了。
王金宝皱着粗眉毛,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行了行了,跟个穷酸废什么话走了大宝,回家吃鱼!他伸手想去拉站在旁边、一直啃着薯片看好戏的儿子王小宝。
就在王金宝的手快要碰到儿子肩膀的那一刹那。
一直盯着江野胸前可乐污渍看的王小宝,那双滴溜溜、闪烁着怪异兴奋光芒的眼睛猛地一亮!他胖乎乎的脸上骤然爆发出一种恶作剧般的亢奋,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哈哈哈!落汤鸡!他尖着嗓子怪叫一声,像颗小炮弹一样,借着身旁冰柜的推力,猛地朝刚刚被可乐泼中、还没完全稳住身形的江野冲撞过去!
那一下力气极大,又快又狠!
江野猝不及防,被那蛮横的力量狠狠撞在腰侧。他闷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像根被狂风吹折的芦苇,猛地朝后倒去!
踉跄!蹬蹬蹬!
脚下湿滑的可乐污渍像是涂了一层油。他想抓住旁边的冰柜边缘,手指却只在冰冷的玻璃上徒劳地划过,带出一道长长的湿痕。身体无可挽回地重重向后栽倒!
砰!!!
后脑勺和肩膀率先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紧接着,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的身体继续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向前翻滚,额头狠狠磕在冰凉光滑、正散发着冷气的金属冰柜底座锋利突出的棱角上!
嘶啦——
皮肉被撕裂的声音,细微却异常清晰。
一股尖锐到爆裂的剧痛,瞬间从额头炸开,席卷全身!视野在刹那间被一片猩红覆盖,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眉骨、眼角,像失控的水龙头,汹涌地淌了下来,瞬间模糊了半边视线,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和鼻腔里弥漫开。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忽近忽远。只能隐约听到王太太那拔高到刺耳的尖叫:杀人啦!他想讹人!他碰瓷!金宝!快看看儿子有没有被吓到!小宝不怕啊!
王金宝那粗鲁的吼声像破锣:妈的!敢碰我儿子!找死!
还有王小宝那咯咯咯的、刺耳的、带着得意和残忍的笑声,像指甲刮过黑板。
江野躺在冰冷油腻的地上,眼前一片血红和眩晕。额头上温热的液体不断流下,流过眼角,视线被染成一片猩红模糊。他试着动了动身体,肩膀和后脑勺撞击地面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钝痛。冰冷的水磨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衣物贪婪地吸走他身上的热度,和额头上涌出的温热形成刺骨的对比。
周围嘈杂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满了水的海绵,闷闷地灌进耳朵里。王太太那尖利得能划破玻璃的哭嚎还在持续,一声高过一声地控诉着碰瓷、讹钱、杀人犯;王金宝那粗壮的身体挡在王小宝前面,对着周围探头探脑的人群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横飞:都他妈看什么看!是他自己摔的!想讹我们王家门儿都没有!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西城十几家连锁超市的老板!随便拔根汗毛压死他!他那双被横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凶光毕露地扫视着人群,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王小宝躲在他爸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惊吓只有满满的好奇和一种小孩子看到新奇玩具般残忍的兴奋。他甚至伸出沾满薯片油腻的手指头,指着倒地不起、血流披面的江野,咯咯笑着:爸爸,爸爸你看!红墨水!好多红墨水!好玩!
冰柜惨白的灯光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江野被血色覆盖的眼睛里。超市穿着制服的保安终于拨开人群挤了进来,看着地上的血和混乱的场面,脸上也闪过慌乱,拿着对讲机急促地呼叫着什么。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超市傍晚相对舒缓的背景音乐。
穿着藏青色制服的警察拨开围观的人群走了进来。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官,肩章上的几道杠显示着一点资历,他眉头习惯性地皱着,眉心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神带着一种见惯市井纷扰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怎么回事谁报的警都散开点!散开点!
王太太一见警察,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刚才那副歇斯底里的泼悍瞬间切换成梨花带雨的委屈。她一步抢上前,指着地上形容狼狈的江野,声音又尖又抖,带着哭腔:警官!警官您可来了!您快给我们做主啊!这……这人他碰瓷!他故意撞我儿子!还想讹我们钱!您看他那血……谁知道是不是番茄酱啊!我们小宝才多大啊,都吓坏了!您看看,您看看孩子吓得……她说着,还用力把旁边正津津有味看红墨水的王小宝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试图营造出受惊母子的可怜形象。
王小宝被他妈勒得有点不舒服,扭了扭身子,眼睛还是好奇地盯着江野额头的伤口。
王金宝也立刻上前,挺着啤酒肚,鼻孔朝天,语气强硬中带着一股财大气粗的横劲:警官同志!我是王金宝!西城‘金宝乐’连锁超市的老板!今天这事儿太他妈晦气了!这小子排个队的功夫,就想往我儿子身上栽赃!自己不长眼摔了,还想赖上我们讹钱哼!他从他那鼓鼓囊囊的钱包里刷地抽出厚厚一叠粉红色钞票,用手指啪啪地掸着,发出挑衅般的声响,老子有的是钱!但想从我这儿讹门儿都没有!这种穷瘪三我见多了!
他那叠厚厚的钞票,在冷光灯下刺目地晃着。
中年警官的目光在王金宝那张跋扈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他那鼓囊的钱包和钞票,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年轻警察先去查看倒地伤者的情况。
年轻警察蹲下身,看着江野额头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血,染红了半边脸颊,样子实在有些吓人。他神色凝重,对着中年警官喊道:张队!伤者额头伤口很深,大量出血,意识还算清醒,但需要马上送医!
被称为张队的中年警官这才把目光正式投向地上的江野。那目光审视、锐利,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居高临下的评估意味,就像在看一件棘手的麻烦物品。他绕过地上那滩腥红的血迹和可乐污渍混杂的液体,走到江野身边,蹲下身。
小伙子,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张队的声音倒是平稳,没什么波澜。
江野努力想抬起头,但眩晕感和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沾血的棉花,发出的声音嘶哑又含糊:……他们……推……孩子……推我……
啧。张队皱着眉,似乎觉得江野说话费力,又或者是对他陈述的事实不置可否。他站起身,目光在王金宝一家那副有恃无恐、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表情,和江野这狼狈凄惨、孤立无援的处境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
超市的胖师傅和几个目睹了部分过程的顾客犹豫着想开口,但被王金宝那凶狠的视线一扫,又都畏缩地把话咽了回去。
张队清了清嗓子,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息事宁人的、不容置疑的调子:行了!情况我大概了解了。年轻人,他看向江野,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劝导,看你伤得也确实不轻,这样,我马上安排人送你去医院处理伤口。医药费嘛……他目光瞟向王金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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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宝立刻梗着脖子嚷嚷:干嘛要我出!是他自己摔的!跟我儿子没关系!跟我们家更没关系!警察同志,您可要秉公执法啊!
张队眉头拧得更紧,似乎觉得王金宝有点不识相,但语气并未加重,反而转向江野,那劝导的意味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小伙子,你也看到了。王家……嗯,王老板在咱们西城也是正经做生意的体面人家,家大业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说出来的话每个字都像裹着冰渣:你这伤,确实是意外。真要掰扯起来,麻烦!耗时间!耗精力!值当吗听我一句劝,他那锐利的眼神盯着江野苍白沾血的脸,算了。让他们……象征性地,给你点医药费补偿补偿,这事儿,就翻篇儿了。你拿着钱,赶紧去医院把伤看好,比什么都强。别跟自己过不去。
惹不起的。最后这三个字,张队的声音压得不高,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江野的耳朵里,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他心口。那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义愤,只有一种看透世情、权衡利弊后的冷漠结论。
算了。惹不起。翻篇儿。
这几个词在江野被血腥味和眩晕感充斥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
额角的剧痛一阵阵地冲击着神经,温热的血液还在不断流淌,流过眉骨,滑过太阳穴,带着清晰的、黏腻的触感。超市生鲜区冰冷的灯光打在脸上,把他脸上蜿蜒的血迹照得更加刺眼。张队那张写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劝告脸,王金宝那副鼻孔朝天的嚣张嘴脸,王太太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还有那个推倒了他、此刻正躲在父母身后、一脸懵懂又残忍地看着他流血的熊孩子……
眼底那片猩红的视野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沉淀了下去。
算了
算了!
江野沾满血和可乐污渍的手指,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慢慢地蜷缩起来,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冰冷的瓷砖缝隙里,那细微的刺痛感,像是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坐标。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嘴里那股浓烈的铁锈味。
他顶着周围或同情、或冷漠、或看好戏的目光,用手肘撑着冰冷油腻的地面,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撕裂般的剧痛从肩膀和后脑勺传来,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额头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让他眼前金星乱冒,视野摇晃模糊。
但他终究还是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额头上流下的血糊住了他左眼的视线,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在灰色的旧T恤领口那片可乐污渍上,砸开一小朵一小朵更深的红褐色印记。他半边脸上全是血污,脸颊上甚至沾着一点地面蹭上的黑色油渍,看起来狼狈凄惨到了极点。
唯独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透过被血糊了一半的视野,越过挡在他身前的警察和王金宝夫妇,目光落在那个躲在父母身后、还好奇地探着头的王小宝身上,停顿了一瞬。
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寂静的海面,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压在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下。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半点情绪波澜,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静。
王金宝被他这平静的目光一扫,心头莫名地一突,旋即涌上一股被冒犯的怒意,刚想再骂,却被江野接下来的动作堵了回去。
只见江野慢慢地抬起那只没怎么沾血的手,动作有些僵硬迟滞,却异常稳定。他用还算干净的袖子内侧,一点点地、极其认真地擦去糊在右眼下方即将流进眼里的血迹。布料摩擦过伤口边缘,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的眉头却连皱都没皱一下。
擦掉那片妨碍视线的温热液体,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警察脸上那程式化的无奈与不耐,王金宝夫妇眼中赤裸裸的轻蔑和厌恶,周围人群窃窃私语中流露出的同情或麻木。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那位正准备再开口调解的张队——的目光注视下,江野那只沾着血污的手,缓缓地、异常稳定地,伸进了那条同样沾满污秽的旧牛仔裤口袋。
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手机。普通的黑色外壳,边角甚至有些磨损掉漆的痕迹,屏幕上还沾着几点刚才摔倒时蹭上的泥灰和可疑的污迹。放在王金宝那只鼓囊的钱包旁边,显得格外寒酸、格格不入。
江野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那个沾着污迹的屏幕上。他的手指因为疼痛和失血,有些细微的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精准。他用大拇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解锁,然后点开通讯录。
通讯录异常简洁,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联系人。
没有名字,也没有称谓,只有一个极其简单、带点冷硬感的符号:⊙。
他的指尖在那个孤零零的符号上停留了一瞬。超市生鲜区惨白的灯光映在他沾血的侧脸上,有一种雕塑般的冰冷质感。
然后,他按下拨号键。
手机被缓缓举到耳边,血迹沾在了冰冷的屏幕上。额头上撕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伤口边缘,震得眼前阵阵发黑发花。超市里嘈杂的人声、王太太喋喋不休的咒骂、王金宝粗重的呼吸声、王小宝因不耐烦发出的尖利嘟囔……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吸满了水的棉花,模糊而遥远地撞击着鼓膜。
只有手机听筒里传来的、规律的嘟…嘟…声,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混沌,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他耳中,带着某种沉重的、直抵心脏的节律。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
通了。
没有寒暄,没有称呼。
江野沾血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喉咙,清晰地对着话筒吐出两个字:
是我。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沉寂。绝对的、连一丝电流杂音都听不到的沉寂。仿佛连时间都在一瞬间被冻结凝固。
江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角伤口边缘的肌肉在突突跳动,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流淌,滑过下颌,滴落在胸前那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可乐污渍上。超市惨白的灯光落在他半边血污半边苍白的脸上,光影交错,呈现出一种近乎破碎的诡异感。他微微眯起那只没被血糊住的右眼,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水产区冰柜里那些在冷光下色泽暗淡的廉价鱼块上,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然后,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道因疼痛而扭曲的肌肉抽搐。但就在这怪异的动作里,他沾着血的牙齿隐约露了出来,在灯光下白得刺眼。
嘶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低语,如同毒蛇吐信般从话筒中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粘稠的恶意:
爸…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电话那头那片死寂的倾听,又像是在品尝自己舌尖弥漫开的腥甜铁锈味。
我好像记得……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梦呓般的迷惑感,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个极其久远、无关紧要的细节。
姓王的……西城开连锁超市那家…王金宝
他微微偏了下头,动作牵扯到额头伤口,一阵剧痛让他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但声音却诡异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用的……是咱家的供货链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话那头,那股无形的、仿佛能冻结空气的死寂,骤然被打破了!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到变调的吸气声!紧接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猛地撞翻在地,哐当一声闷响,隔着遥远的电波信号都清晰可辨!然后是某种东西被死死攥紧、布料摩擦发出的急促而刺耳的咯吱声!
江野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那个平日沉稳如山岳的男人,此刻是如何失态地撞翻了椅子,如何失手捏碎了手中的钢笔笔杆,如何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即将喷发的滔天怒火而呼吸粗重!
电话被猛地挂断了!只剩下急促而冰冷的忙音。
嘟——嘟——嘟——
忙音单调地响着。江野缓缓放下了举着手机的手。
整个水产区,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所有的嘈杂、咒骂、辩解、议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止。
王金宝脸上的横肉还维持着怒意勃发的状态,脖子梗着,眼睛瞪得像铜铃,但那份嚣张气焰却像是骤然被掐住了脖子,僵在了半空。他死死盯着江野手里那个廉价的老旧手机,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粗壮的脖颈上青筋突突直跳,似乎想吼什么,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在他那双被横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飞快地闪过。
王太太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刚才的刻薄鄙夷和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就被一层茫然和隐约的不安覆盖。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王金宝的胳膊,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就连那位一直皱着眉、试图掌控局面息事宁人的张队,此刻也彻底愣住了。他锐利的目光在江野那张血污狼狈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和他手中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旧手机之间来回扫视,眼神深处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困惑。他当了二十几年警察,见过太多临危不惧的、色厉内荏的、撒泼打滚的……却没见过眼前这样的。一个看起来穷酸潦倒、刚刚被当众欺辱殴打致伤的青年,对着电话叫了一声爸,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供货链的事,电话那头传来的反应……那种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的滔天震怒和失态,绝非寻常!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父亲听到儿子受欺负后的反应!那是……那是某种绝对高位者对突如其来的、难以想象的亵渎和冒犯所爆发出的、本能的、排山倒海的愤怒!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张队的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后颈的寒毛瞬间炸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江野,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年轻人的模样。
江野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瞬间的死寂和空气中骤然绷紧的弦。他低着头,看着自己T恤前襟上那片被可乐和鲜血反复浸润、已经变成污浊黑褐色的巨大污渍,抬起那只沾满血污和泥灰的手,用还算干净的指尖,极其认真地、一点点地试图去抠掉布料上凝结的可乐糖渍。动作专注得近乎诡异,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装神弄鬼!王金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猛地吼了出来,试图用巨大的音量驱散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小子!吓唬谁呢!就凭你!他指着江野,手指因为某种强压的慌乱而微微颤抖,一个穷瘪三!还他妈供货链你知道老子的供应商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国内头一份儿!顶级豪……
他的话戛然而止。
刺耳的、由远及近的救护车鸣笛声,撕裂了超市内部凝滞的空气,尖锐地灌入每个人的耳膜。
呜啦——呜啦——
急促的鸣叫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打破了超市内紧绷的死寂。
蓝白相间的救护车停在超市正门外侧,穿着白大褂的急救人员动作麻利地推着担架床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为首的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目光扫过现场,精准地落在额角伤口还在缓慢渗血的江野身上。
伤者头部外伤,疑似脑震荡,立刻送医!医生简短有力地指挥着,急救人员迅速上前。
王金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又恢复了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对着医生和急救人员大声嚷嚷:医生!你们来得正好!快把他弄走!别在这儿讹人!要多少钱我们王家给!赶紧让他闭嘴滚蛋!
急救医生皱着眉瞥了王金宝一眼,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冰冷审视,没理会他的叫嚣,只是对助手沉声道:初步止血,伤者意识清醒,但伤口深,头部撞击史明确,必须尽快处理防止感染,抬上车!
江野被两名急救人员小心地扶着躺上担架床。移动时,额头伤口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冷汗浸湿了鬓角。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沾着血迹和脏污的皮肤上投下疲惫的阴影。
等等!张队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这位同志头部受伤严重,需要马上就医。但今天这个冲突……他看了看一脸蛮横的王金宝,又看了看担架上闭目皱眉、气息微弱的江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公事公办,按照程序,我们需要涉事双方都去局里做个笔录。
他转头看向王金宝,语气带着惯有的劝导:王老板,你看,病人要紧。笔录这边,晚点或者明天……
王金宝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知道了!明天!明天老子亲自去你们局里!妈的,真晦气!他一脸嫌弃地扫过担架上脸色惨白的江野,仿佛在看一堆亟待清除的垃圾,赶紧拉走!拉走!看着就烦!
看着救护车门关闭,蓝红色的灯光闪烁着远去,王金宝才重重地呸了一声,扭头对着王太太吼:看什么看!走!回家!饿死了!真他妈倒霉,碰上这么个瘟神!
张队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趾高气扬离开的王金宝一家,眉头紧紧锁着,那个⊙的符号和电话那头传来的巨大震动,像冰锥一样扎在他思绪深处。
西城中心医院。急诊留观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重得刺鼻,混杂着各种药水、酒精和人体散发出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日光灯管发出均匀而冰冷的白光,将走廊和病房都照得一片惨淡。
江野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清理缝合完毕,缠着一圈厚厚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一点淡黄色的药水和暗红色的血渍。他半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显得更加清瘦。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护士刚给他挂上一袋消炎点滴,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的软管流入血管。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之前超市那位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年轻警察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刚刚转换过来的、近乎敬畏的神情。
江……江先生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感觉好点了吗医生说你需要静养……那个,笔录的事,不急,不急!你先安心养伤!他似乎生怕惊扰了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张队交代了,这事儿……我们一定依法秉公处理!您放心!
江野微微偏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年轻警察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什么责备,也没有什么感激,只是一片沉寂的湖水。他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年轻警察如蒙大赦,赶紧缩回头,轻轻带上了门,仿佛里面住着的不是一个刚缝合了伤口的病人,而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桶。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轻微嘀嗒声,规律地响着。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喧嚣似乎也平息了一些。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医院的走廊一片寂静,只有值夜护士偶尔轻缓的脚步声和远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江野闭着眼,并没有睡着。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像是里面埋着一根烧红的针。他不需要看时间,也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
突然!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异常急促、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那绝非医院里医生护士的步履,更像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集体行动!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压感,踏碎了凌晨的宁静!
紧接着,病房门被猛然推开!
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雷霆之势,却又在门扇即将撞到墙壁时被一只戴着洁白手套的手稳稳按住,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一股强大的气场瞬间涌入狭小的病房,仿佛无形的潮水,连空气的流动都为之凝滞。
江野缓缓睁开眼。
门口,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如山岳,一身剪裁完美、质地精良的深灰色手工西装,一丝褶皱也无。明明已是天命之年,岁月却仿佛只在他深刻的面部轮廓上增添了几分坚毅和威仪,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蕴藏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病床上儿子额角那片刺眼的白色纱布上,瞳孔骤然收缩!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与狂暴的怒意,如同出闸的凶兽,在他眼底翻滚沸腾,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身后,跟着三个同样西装革履、神情肃杀的男人。一个面容冷峻,眼神犀利如刀,手里提着一个厚厚的黑色真皮公文包,正是江家首席法律顾问陈铮。另一个稍显年轻,表情同样凝重,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着,是董事长助理高铭。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同样考究的西装,但站姿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病房内外每一个角落,是江家的安保主管雷鸣。
这四人,宛如一堵无声的铁壁,瞬间将小小的病房变成了风暴的核心。
江董!值班的护士长闻声急匆匆跑来,看清来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您怎么……
江城——江野的父亲,目光甚至没有从儿子脸上移开半分,只是微微抬了一下手。
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护士长后面所有惊慌的询问和试图靠近的动作,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冻结在了原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骇和不知所措。
江城迈步踏入病房。他的步伐沉稳如山岳移动,每落下一步,病房里的气压就仿佛降低一分。他径直走到江野的病床边,俯视着儿子苍白憔悴的脸和额头上那刺目的绷带,几秒钟的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如同滚过深渊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谁干的
病房里的空气像是被这简单的三个字瞬间抽干。
江野的目光掠过父亲身后那几位神情肃杀、气场迫人的随行人员,最后落回父亲那张山雨欲来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手,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额角的纱布边缘,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意味,仿佛在确认一件物品的损伤程度。
然后,他才掀起眼皮,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深处,终于清晰地映出病房惨白的灯光和他父亲眼中压抑的雷霆。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王金宝。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念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西城,‘金宝乐’超市。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子弹,射入凝固的空气。
几乎在江野话音落下的同一秒!
明白!站在江城侧后方、早已将平板电脑准备好的助理高铭,立刻沉声应道。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如闪电地划过,调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界面。
下一秒!
平板电脑被稳稳地递到了江城面前。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张标注着复杂箭头的供应链网络图。属于金宝乐连锁超市的节点,正散发着刺目的红光!
江城冰冷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点上,眼底那场压抑的风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伸出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裁决命运般的冷酷和精准,重重地点在那个跳跃的、代表金宝乐的猩红光点上!
指尖落下的瞬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毁灭性的按钮。
执行一级断供程序。江城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钢铁碰撞般的决绝回响,清晰地穿透病房的寂静,立刻生效。
是!助理高铭的声音斩钉截铁,指尖在屏幕上飞速操作,指尖敲击屏幕的声音清脆急促如同冰雹砸落。
启动深度财务审计及税务风险筛查预案。江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转向首席法律顾问陈铮,锁定目标:王金宝及其名下所有关联企业、个人账户。追溯期,十年。
收到!预案已启动!材料已在途中!陈铮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锋利而冷酷。他手中的黑色真皮公文包无声地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早已预备好的文件,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律所徽标和高度机密的字样。
江城最后的目光扫过安保主管雷鸣。
雷鸣腰背挺直得像一杆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无需多言,只沉声应道:所有目标及关联场所,已在实时监控下。保证信息同步。
短短几十秒内,一道道冰冷无情的指令如同精密的齿轮轰然咬合,一场针对金宝乐王国及其主人王金宝的毁灭性打击程序,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以令人心悸的速度和效率,被彻底激活!
江城这才重新看向病床上的儿子。他往前微微倾身,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平日里执掌着庞大商业帝国权柄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度,极其轻柔地拂过江野额角纱布的边缘,避开了伤口本身。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疼吗声音终于褪去了刚才裁决时的冰冷,泄露出深藏于底的厚重沉痛。
江野抬眼,对上父亲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那里有无法掩饰的心痛,有暴怒后的余烬,更有一种深沉的、血脉相连的确认。他没有回答疼与不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额角伤口的刺痛依旧清晰,但心底那片冰冷空旷的死寂之地,似乎被另一种更加沉重、也更加灼热的东西,悄然填补。
病房里只剩下点滴液体规律的滴答声。
窗外,西城的天际线依旧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蓝里。
然而,在城市另一端,沉溺于暴富美梦的王家,他们的世界,刚刚在无声无息中被彻底点燃了引信。
上午十点,阳光透过高楼玻璃幕墙显得有些刺眼。
西城区,金宝乐超市总部大楼顶层。
王金宝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靠在他那宽大锃亮的老板椅里,双脚肆无忌惮地搁在同样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锃亮的鳄鱼皮鞋随着他哼小曲儿的节奏一晃一晃。面前的超大显示屏上,花花绿绿的股票K线图走势一片飘红。他手里捏着一根粗大的古巴雪茄,眯着眼,惬意地吞云吐雾。
妈的,昨天那穷瘪三,还想讹老子呸!他喷出一口浓烟,对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王太太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警察都说了,惹不起咱!看见没今天这股票……啧啧,又他妈涨!
王太太正对着随身带的小镜子补妆,闻言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一大早就提那晦气玩意儿!赶紧想想下午带小宝去新开的那个马术俱乐部的事儿!人家孙太太她们都去了,咱可不能落了面子!
放心!不就十几万会员费嘛!小意思!王金宝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话音未落!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大门猛地被撞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采购部经理钱茂,一个平时还算稳重的胖子,此刻脸色煞白得像刚从面粉堆里捞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差点被光洁的地板绊个狗吃屎!
王……王总!不好了!出大事了!天塌了!!
他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王金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雪茄差点掉在昂贵的西裤上。他猛地坐直身体,一脚把办公桌踹得吱呀作响,怒骂道:钱胖子!你他妈赶着投胎啊!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
钱茂扑到办公桌前,双手死死抓住厚重的桌面边缘,指关节捏得发白,浑身筛糠似的抖:顶……顶不住啊王总!通……通知!刚……刚收到的!全部!所有的!我们所有生鲜、冻品、粮油、调味品、日化……所有!所有供应商!刚刚!全部!同一时间发来了正式通知函!断货!停止供货!即刻生效!理由是……是……他牙齿咯咯打颤,眼珠子惊恐地瞪着王金宝,是上游‘寰宇巨链’对所有供应我们的链条一级厂商,发出了最高级别的‘不可抗力断供’指令!全面封杀我们!!
寰宇巨链!王太太手里的粉饼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失声尖叫起来,脸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那……那不是……我们的命根子吗!
王金宝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瞬间暴凸出来,狂乱地跳动!他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猛地从老板椅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咆哮的声音震得办公室嗡嗡作响,钱胖子!你他妈是不是搞错了!老子跟‘寰宇巨链’多少年的交情!每年孝敬多少!他们怎么会……
他话没吼完,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如同催命符般歇斯底里地炸响起来!尖锐的铃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王金宝几乎是扑过去抓起电话,嘶吼道:谁!
电话那头传来财务总监带着哭腔、几乎崩溃的嘶喊:王总!完了!银行!工商、建设、农业……所有跟我们合作的主要银行!刚刚同时来电!冻结!冻结了我们集团所有账户!包括您和太太名下的个人账户!理由……理由是接到最高级别风险预警!涉及重大违规和系统性金融风险!要求我们立刻停止一切资金流动!准备接受全面稽查!资金链……断了!彻底断了!王总!我们完了啊!!
噗通!
王金宝双腿一软,肥胖的身躯像一袋失去支撑的烂泥,重重地瘫倒在他那价值不菲的老板椅上!鳄鱼皮鞋从脚上滑落,狼狈地掉在地毯上。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珠凸出,死死瞪着天花板华丽的吊顶,眼神空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灭顶的绝望!仿佛最后一根维系他庞大财富幻梦的绳索,被无情斩断!
办公室内死寂一片。只有钱茂粗重的喘息和红色电话听筒里财务总监绝望的哭喊还在徒劳地回荡。
王太太瘫坐在沙发上,妆容糊成一团,眼神呆滞,像傻了一样。
王金宝猛地一激灵,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他那双被绝望布满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最后的、疯狂的光芒!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扑向自己的私人手机,肥胖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器。
不行!不能这样!我要打电话!我要找关系!一定有误会!一定有……他嘶哑地叫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手机屏幕的那一刹那——
呜——呜——呜——
刺耳的、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尖锐得如同钢针,穿透了高层办公室厚厚的隔音玻璃,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而且不止一辆!是好几辆!不同的警笛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肝胆俱裂的洪流!
同时,楼下隐约传来巨大的、人群爆发的喧哗声!像是无数的声音汇集成的愤怒浪潮!
钱茂猛地扑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肥胖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惊恐地向下望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玻璃滑坐到地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绝望气音。
……来……来了……工商……税务……食品安全……还有……好多扛摄像机的记者……堵……堵死了……大门口全……全是人……
王金宝维持着伸手抓手机的姿势,僵在了原地。他那张被横肉堆满的脸,由煞白瞬间转为死灰,最后定格为一种彻底崩溃的、绝望的死青色。他圆睁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球暴凸,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正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轰然落下!
窗外,凄厉的警笛声如同地狱的号角,连绵不绝。
潮水般的喧哗怒吼,清晰地从楼下涌上来,拍打着这间曾象征着财富和权势的办公室的每一寸墙壁。
黑心超市!过期食材坑害老百姓!
王金宝!滚出来!
还我们血汗钱!
严惩奸商!
……
病房里一片洁白宁静。
冰凉的药液,顺着透明的软管,一滴,一滴,匀速地注入江野手背的静脉。床头柜上,一台小型液晶电视屏幕亮着,音量被调得很低。
屏幕上,正是金宝乐超市总部大楼前混乱喧嚣的现场直播画面。
长枪短炮的记者话筒几乎要怼到被簇拥着走出大楼的人脸上。王金宝被两名穿着深色制服、表情严肃的税务稽查人员一左一右护送着,他那身花哨的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肥胖的身躯上,昂贵的金链子歪斜地挂在汗湿的脖子上,往日油光水滑的发型散乱得如同鸡窝,脸上那层厚厚的油腻汗水和惊恐混合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他脚步虚浮,眼神涣散,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巨大的啤酒肚在制服人员的夹持下滑稽地颤抖着。
王太太紧紧跟在他身后,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那身价格不菲的连衣裙早已揉皱变形,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被眼泪和汗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眼线晕开如同鬼魅,口红蹭花了半边脸颊。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面对着无数闪烁的闪光灯和伸到面前的话筒,发出歇斯底里、语无伦次的尖叫哭嚎: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老公!我们是冤枉的!有人害我们!是那个小瘪三!那个穷鬼!他故意害我们王家!他碰瓷!他讹钱!!她披头散发,涕泪横流,像个疯妇,拼命地想往前冲,又被旁边维持秩序的警察死死拦住,你们去抓他啊!抓那个叫江野的!他是凶手!是他害我们!!
记者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将话筒转向她:
王太太!您说的穷鬼是谁江野是谁
指控对方碰瓷讹诈,有证据吗
‘金宝乐’被爆出长期使用过期食材篡改标签,这是否属实
涉嫌巨额偷税漏税是真的吗
王家资产被全面冻结,供货链断裂,是否意味着‘金宝乐’已经实质性破产
一个个尖锐如刀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向这对形容狼狈、精神几乎崩溃的夫妇。镜头死死捕捉着王金宝那张彻底垮塌、写满绝望的死灰脸,捕捉着王太太涕泗横流、疯狂嘶吼的狰狞表情。闪光灯疯狂闪烁,咔嚓声不绝于耳,将这豪门跌落、尊严尽丧的瞬间,定格成无数清晰的画面,同步传递到千家万户的屏幕上。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和点滴液规律的滴答声。
江野半靠在洁白的病床上,额角缠绕的纱布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他静静地看着电视里那场喧嚣沸腾的闹剧,看着王金宝夫妇如同丧家之犬般被围堵、被质问、被无数镜头无情地剥下最后一层遮羞布。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没有目睹仇人落魄的兴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像两口深邃的古井,映着屏幕上闪烁跳动的光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沉在最幽暗的井底。
他微微抬起那只没打点滴的手臂。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点滴调节器的滚轮上。
指尖微微用力。
滚轮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咔哒声,缓缓地向右侧滑动了一格。
点滴管里,冰凉的药液,滴落的速度,悄然快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