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废王萧彻的侍妾,但是个懒人。
他曾是京城最惊才绝艳的三皇子,可惜夺嫡失败,被削去所有封号,圈禁在旧王府这座监狱里。
我脑子里那本叫《天命簿》的破书兴奋地告诉我,我的使命来了:
趁夜在他书房里塞一封伪造的、与边关将领暗通的兵变密信,
然后不经意地引来禁军搜查,坐实他的谋逆死罪。
把他干脆利落地送上黄泉路,好给真正的天命男主登基铺平道路。
我说算了。
伪造信件要动脑,栽赃嫁祸要演戏,太累了。
那本破书在我脑子里疯狂警告:忤逆天命,万劫不复!
我扯过被子蒙住头。
别吵,耽误我睡觉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彻走了进来。
王府的人都快死绝了,你为什么还不滚留下来等着给我收尸吗
我打了个哈欠,在床上慢悠悠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殿下,您回来了。正好,帮我把蜡烛吹了吧,晃得我眼花。
1.
成为废王萧彻的侍妾,不是我选的。
是我爹,安远侯,为了向新册立的太子殿下表忠心,把我这个全家最不受宠的庶女,当作垃圾一样丢进来的。
半个月前,太子仁慈地向陛下上奏,说三皇子萧彻虽然获罪圈禁,但府中无人侍奉,未免显得皇家刻薄。
于是大手一挥,给京中几位急于站队的官员下了恩旨,让他们送个女儿进府,陪伴废王。
这哪是陪伴,分明是陪葬。
于是,我就跪在这里了。
萧彻的旧王府,如今守卫森严,进出都得经过禁军的搜查。府里的下人被遣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
我和另外几位被恩赐来的小姐,正跪在青石板上,等着那位传说中阴鸷暴戾的废王出来,决定我们的岗位。
说实话,有点无聊。
旁边的李侍郎家的小姐,浑身发抖。
前头张校尉家的千金,更是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我实在无法理解。
害怕是个很耗费心神的活儿,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和情绪去配合。
多累啊。
反正来都来了,横竖都是个死局,还不如省点力气,找个舒服的姿势。
我稍微挪了挪跪麻了的膝盖,偷偷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都抬起头来。
一道冰冷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我懒洋洋地抬眼,看见一个穿着暗色常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正是萧彻。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瘦,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黑得吓人。
他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跪在我前面的几个女孩,被他看得更是花容失色,抖得更厉害了。
轮到我时,我刚打完哈欠,眼眶还红着,眼神有点迷离。
萧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
他大概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看起来像是没睡醒,而不是快吓死了。
你不怕我他开口问我。
全场的焦点瞬间集中在我身上。
我爹要是知道我在这种场合还能犯困,回去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我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诚恳地回答:
回殿下,有点困。
我顿了顿,又补充道:害怕……挺累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彻盯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人类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荒谬和玩味的奇异神色。
半晌,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
有点意思。
他缓缓说道:
她们要么怕我怕得要死,要么就想利用我这废人的名头,去太子面前博个忠贞的好名声。你倒好……
懒得怕
那就留下吧,他随手一指,本王这座清净的王府,正适合睡觉。
2.
我在废王府躺了三天,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没人管我,没人请安,更没有宅斗。
萧彻把我丢进一个偏僻的小院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府里剩下的几个老仆人走路都带风,生怕多看我一眼惹上麻烦。
正合我意。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对着院子里的杂草发呆,发完呆接着睡。
这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唯一的缺点是伙食差了点。
我本以为这种咸鱼日子能一直过下去,直到圣旨的到来。
那天下午,一个传旨太监带着几个禁军,打破了王府的死寂。
府里仅剩的管家连滚带爬地把我们叫到前院接旨。
我看见萧彻也从主殿里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更素净的袍子,脸色比三天前更白了。
我们跪了一地。
太监展开明黄的圣旨,用他那公鸭嗓一字一句地念着。
内容很长,但我还是听懂了。
总结下来就是:皇帝念及父子之情,不忍赐死,但罪不可赦。即日起,废王萧彻,流放北地朔州,终身不得回京。王府查抄,所有家眷奴仆,一并遣送。
旨意念完,庭院里一片死寂,连风都停了。
那几个一同被送进来的小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遣送朔州,那可是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去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萧彻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叩首。
儿臣,领旨谢恩。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那道圣旨压不垮他,反而成了他的骨头。
等太监走了,府里顿时乱作一团。
哭喊声,求饶声,乱七八糟。
我懒得参与这种混乱,自己一个人溜达回了我的小院,准备睡个午觉压压惊。
刚躺下,那本该死的《天命簿》就在我脑子里自动翻开了。
金色的字迹一行行浮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天命·壹:潜入废王书房,寻一空置信匣。
天命·贰:仿其字迹,书『朔州苦寒,兵甲未足,望将军助我』之密信。
天命·叁:将信置于匣中,藏于其床下暗格。
天命·肆:三日后,太子禁军将以『搜查逆党』为由前来,届时『无意』引导,功成。
书页的最后,还画了个重点:
事成,尔可脱离此地,获赏良田百亩,黄金千两,一生富贵。
我盯着那几行字,陷入了沉思。
这个任务……流程还挺复杂。
首先,我得溜进萧彻的书房。
其次,我得模仿他的笔迹。
我连自己的字都懒得好好写,还模仿别人
最后,我还要去跟禁军演戏。
我闭上眼睛,仔细盘算了一下。
这活儿,技术难度高,风险大,体力脑力缺一不可,简直是为我这种懒人量身定做的……反义词。
至于那个奖励,一生富贵
算了。
还是睡觉吧。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一个注定要陪葬的,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我扯过被子,翻了个身,很快就睡着了。
脑子里那本金光闪闪的《天命簿》,气得书页都在发抖。
3.
圣旨下来的三天,王府彻底成了一座空城。
禁军进进出出,给各处贴上了封条。
昔日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被像白菜一样登记在册,打包运走。
府里的下人,领了最后一笔遣散费,哭着喊着作鸟兽散。
那几个跟我一同被送来的小姐,也各凭本事,被自家爹娘哭爹告娘地从宫里求了恩典,接了回去。
偌大的王府,到最后,只剩下我和萧彻,还有一个瘸腿的老管家。
我爹安远侯,连派个人来假惺惺地问一句都没有。
看来是铁了心把我当弃子了。
老管家愁得头发都白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我:
苏姑娘,您……您怎么还不走啊
我看着他忙里忙外,一会收拾行李,一会又要去跟禁军交涉。
外面天大地大,重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置办床铺被褥,多麻烦。我真心实意地说,跟着殿下好歹有个现成的落脚地,省心。
老管家:……
他可能觉得我疯了。
但我没疯,我很清醒。
去朔州那么远,一路上没钱可不行。
我把身上唯一值钱的、我那早逝的娘亲留给我的一对玉镯子摘下来,交给了老管家。
福伯,这个拿去当了吧,换成碎银子,路上好打点。
这、这万万不可啊!福伯老泪纵横,这是您唯一的念想了!
念想又不能当饭吃,我拍了拍他的手,快去吧,不然当铺都关门了。
为了以后在朔州能继续安稳地躺着,现在只好稍微动一下了。
我是在主殿找到萧彻的。
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周围的桌椅都蒙上了白布,他面前摆着一壶酒,整个人陷在阴影里,颓废得快要发霉。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声音又冷又嘲讽。
怎么,你也来跟本王告别了
我没说话,径直走过去,把福伯刚换回来的、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啪一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银子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脆。
萧彻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愕然。
……这是什么
路上要用的钱,我言简意赅,我把首饰当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
为什么不走跟着我,一个废人,去那种地方,你图什么
不图什么啊,
我慢悠悠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回家也是没人要。去别的地方是自己一个人,跟着你好歹有两个人,热闹点。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热闹你可知朔州是什么地方是活人进去、死人出来的人间炼狱!
知道啊,我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可京城太卷了,你看我那些姐妹,为了嫁个好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什么都不会,去哪儿都得饿死。
我看着他,认真分析:
跟着殿下你就不一样了。你好歹是个皇子,就算被流放了,总饿不死吧我吃得很少的,不会拖累你。
萧彻不说话了。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眶却一点点地红了。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伸手拿走了他手边的酒壶。
殿下,别喝了。
我指了指他的眼睛:你看你,全是红血丝。明天还要赶几百里路,不好好睡觉,人会傻掉的。
他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我听见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许久,他才转回来,眼睛红得像兔子,但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重新亮了起来。
好。我们……好好休息。
4.
朔州比我想象中还要破。
黄沙,秃山,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刮能把人脸皮吹裂的北风。
我们被安置在城北一个废弃的小院里,家徒四壁,晚上睡觉能听见老鼠在房梁上开运动会。
最不能忍的是,伙食太差了。
天天都是能把嗓子拉出血的粗粮饼子,偶尔有点汤,清得能照出人影,连半点油花都看不见。
我整个人迅速地蔫了下去,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晒干了的白菜。
与我相反,萧彻的精神头倒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他不再整日阴沉沉地不说话,而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有时候,他袖口会沾着墨迹;有时候,他指关节上会有新的擦伤;还有一次,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铁锈味。
他从不解释自己出去干了什么,但每次回来,手上总会多点东西。
今天是一小袋精米,明天是两根骨头,后天甚至带回来一小包碎肉。
真是个劳碌命。
福伯把那点碎肉剁得细细的,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粥。
我捧着碗,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肉粥太香,我没忍住,多喝了两碗。
然后,我就吃撑了。
我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溜达消食,第一次对自己摆烂的人生规划产生了动摇。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不想办法搞点钱,我迟早要因为吃不上一口肉而抑郁至死。
可我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能干点什么呢
可机会说来就来。
第二天,我揣着最后几文钱去集市上买盐,听见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唉声叹气。
唉,这鬼地方,天天刮风,闹得人头疼,夜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可不是嘛,我夫君从京城请了名医,开了方子也不管用。
听说城西的玉佛寺很灵,要不我们去拜拜
我脑子里叮一下,有个灯泡亮了。
我当即走上前,对着为首那位看起来最富态的夫人,露出了一个自认为最真诚的微笑。
夫人,您失眠吗
一炷香后,我被请进了本地最大盐商的府邸。
盐商夫人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在我这院里的西厢房睡一个时辰,我还给你五十文钱
我使劲点头。
夫人,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天生觉多,睡眠极好。您看我这气色,我指了指自己白里透红的脸蛋,都是睡出来的。您在我附近待着,保管也能沾点『睡气』,睡得又香又沉。
盐商夫人估计是病急乱投医,居然就这么同意了。
还有这种好事
带薪午睡这业务我熟啊!
我躺在盐商家柔软舒适的卧榻上,闻着安神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睡熟了。
效果出奇地好。
据说那天下午,盐商夫人二十年来第一次没有做噩梦,一觉睡到了晚饭时分。
我的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朔州城里这些有钱又有闲的夫人们,平日里本就无聊,这下更是找到了新乐子。
她们开始轮流请我去她们府上赐睡,价格也水涨船高。
我靠着出租睡眠这门独门手艺,成功让我们拮据的生活水平从低产奔向了小康。
每天下午出门工作一个时辰,回来就能给萧彻和福伯带一只烧鸡,或者几斤排骨。
萧彻看着我一天比一天红润的脸蛋,眼神愈发复杂。
他大概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我到底是用什么路子搞来的钱。
不过他没问,我也懒得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我以为我们就要在朔州扎根,当一对平平无奇的平民夫妻时,那本消失已久的《天命簿》,又在我脑子里刷起了存在感。
北境将乱,蛰龙将醒。
天命·女主:镇北将军独女,谢婉凝,三日后,将押送军粮抵达朔州。
我看着书页上那个陌生的名字,又看了看手里刚啃了一口的、香喷喷的鸡腿。
这肉……忽然就不香了。
5.
《天命簿》出现后的三天里,我过得有些心神不宁。
具体表现为,午睡的时间从一个时辰延长到了一个半时辰。
我知道那位镇北将军的独女,谢婉凝,已经到了朔州。
整个驿站都被她的亲兵护卫得水泄不通,城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想去拜见。
萧彻没去。
但他也没闲着。
他出门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候甚至彻夜不归。
我懒得问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反正天命簿都把标准答案甩我脸上了,我再去追问,就显得我很多余,也很多事。
直到第三天晚上。
那天,萧彻破天荒地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锦袍,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
他走的时候,我正趴在窗台上打瞌睡,我看见他紧抿着唇,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如鹰的光。
他要去见她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又安慰自己,没事,主角见面,剧情需要,我一个工具人瞎操什么心。
那一晚,他很晚才回来。
我破天荒地失眠了,躺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
听见院门被推开的轻响,我立刻闭上眼,装作睡熟的样子。
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屋,脚步声很轻。
我在黑暗中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不属于我们这个小院的熏香味道。
他在我床边站了很久。
久到我差点真的要睡着了,他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绵绵。
我继续装睡。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枕边。
……我知道你睡得不安稳,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我的梦,这个,或许能让你睡得好一些。
等他走后,我才慢慢睁开眼。
月光从窗格透进来,照亮了枕边的东西。
那是一支珠钗。
钗身是上好的沉水香木,雕成祥云的形状,顶端嵌着一颗温润的白玉珠,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把它拿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去见了那位天命所归的谢小姐,回来就送我一支安神的珠钗。
这情节我熟啊。
不就是男主见了白月光,心怀激荡,又对自己身边的旧人感到一丝愧疚,于是顺手买个礼物回来安抚一下嘛。
这支钗,不是礼物。
是补偿。
我捏着那支珠钗,好想逃。
我只是个工具人,就不在这里妨碍主角们发展感情了。
我翻身坐起,在脑中唤出《天命簿》。
既然要走,总得找个万全之策。我不想再被这本破书纠缠,也不想被萧彻找到。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希望能找到关于我这个小角色的结局。书页翻到最后,在角落里,我发现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字迹很浅,像是某种批注。
遇水则隐,可得偏安。
我看着这八个字,眼睛唰地一下亮了。
遇水则隐……
这不就是在暗示我,只要我投水自尽,就能彻底脱离剧情,得到安宁的生活吗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行吧。
是时候规划一下我的跑路……啊不,我的葬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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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选择在萧彻生辰那天,执行我的跑路计划。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主要是觉得这个日子比较好记。
生日当天死老婆,够他记一辈子了,省得他以后忘了我这个生命中的过客。
他的生辰过得悄无声息,连福伯都不知道。
还是我从《天命簿》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来的。
那天,我难得大方了一回,花重金从城里最好的酒楼买了一桌席面,还温了一壶好酒。
我们就坐在那个破败的小院里,谁也没说话,安静地吃完了那顿饭。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我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挺可怜的。
然后,我去了河边。
我找了个偏僻的、水流湍急的河湾,将一件常穿的外衫和一只绣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岸边的石头上。
鞋里,塞着我早就写好的绝笔信。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灰蒙蒙的边陲小城,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早就勘察好的、通往城外的小树林。
林子外面,我花重金雇下的一支南下商队,正在等我。
等萧彻发现我投河自尽时,我应该已经在几百里开外的马车上了。
至于那封信,我是这么写的:
殿下,恕绵绵不能再相伴。
原以为追随殿下是寻一处安稳,未曾想竟是这般无望的苦寒。
京城荣华虽逝,但终究好过在此地耗尽青春。
日前遥见谢家小姐,风姿卓绝,将门虎女,方知何为鸾凤。她才是能助您青云直上之人,绵绵自惭形秽,实不愿为您平添负累。
此生缘浅,来世不见。】
字字诛心。
每一个字都在说:我嫌你穷,过不了苦日子,现在看见你有更好的选择了,我就不奉陪了。
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嫌贫爱富的拜金女。
这样,他应该就不会难过了吧。
毕竟,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伤心,不值得。
……
马车摇摇晃晃。
起初,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再担心天命簿,不用再提心吊胆,我可以去江南水乡,开一间自己的小茶馆,买一张最舒服的摇椅,安安稳稳地躺平一辈子。
可这份轻松,并没能持续多久。
当天晚上,商队在驿站歇脚。
我一个人躺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身体很累,脑子却清醒得过分。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萧彻。
想起他每天清晨出门时,身上带着的寒气。
想起他把那碗唯一的肉粥推到我面前时,自己啃着干饼的模样。
想起他在深夜里,会悄无声息地替我掖好被角。
想起他得知我要走,该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是会愤怒,还是……会有一点点难过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蜷缩在被子里,张开双臂,学着他从前抱我的样子,紧紧地抱住自己。
可怀里空荡荡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黑暗中,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落在手背上。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离开一个人的滋味,是这么难受。
7.
两年一晃而过。
我在江南的一座小镇盘下了一间小小的茶馆。
这里不像朔州那般风沙漫天,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水汽和花香。
镇上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出门便能看见乌篷船慢悠悠地摇过。
我的茶馆,取名周公居。
顾名思义,这里的茶一般,但很适合睡觉。
我花大价钱置办了全城最舒服的软榻和摇椅,院子里种满了有安神功效的花草。
客人们可以在这里花上几文钱,买一个无人打扰的午后。
而我,就是周公居的活招牌。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院子里的那张老藤摇椅上,抱着一只捡来的、名叫酱油的懒猫,睡得昏天黑地。
镇上的人都知道,周公居的女掌柜嗜睡如命,但凡在她附近,再焦躁的心都能静下来。
许多为俗事烦扰的行商,都喜欢来我这儿点一壶茶,然后坐在不远处,看我睡觉。
据他们说,光是看着,就觉得岁月静好,自己的失眠都好了大半。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也正是我想要的。
那本该死的《天命簿》,自从我投河之后,就再也没有在我脑子里出现过。
关于京城,关于朔州,我也没听到任何消息。
想来也是。
我一个死遁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早就该被剧情遗忘了。萧彻身边有了将门虎女谢婉凝的辅佐,想必现在已经开始了他的逆袭之路,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半路跑掉的侍妾。
挺好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的。我躺在摇椅上,怀里的酱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反正,京城的是非,朔州的故人,都与我无关了。
8.
茶馆缺一批上好的君山银针,我寻思着去镇上最大的漕运码头碰碰运气,那里南来北往的商船多,兴许能淘到点好货。
码头一如既往地喧闹。
我戴着帷帽,在人群里挤得头晕,随便找了个面摊坐下,要了碗阳春面,打算歇歇脚。
邻桌坐了几个刚下船的、口音粗犷的北地商人,正在高谈阔论。
……要我说,如今这天下,最惹不起的,就是那位摄政王殿下!
谁说不是呢!当年被废黜流放,谁能想到,这才两年,就杀回了京城,还把新太子给拉下了马!
手段那叫一个狠!听闻当初构陷他的那些言官,全被他抄家灭族了……
嘘!小声点!那位殿下的名讳,也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慢悠悠地挑着面条。
摄政王……听起来就很累的职位。
……说起来,这位萧千岁,当年就是在咱们北地朔州起势的。真乃神人也!
萧……千岁
我夹着面条的手,猛地一抖。
不会吧。
应该只是同姓而已。
天下姓萧的那么多,总不能……
我正这么安慰着自己,码头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一艘挂着玄色蟒旗的巨船靠了岸,码头的官兵和一队盔甲鲜亮的护卫开始清场,百姓们被粗暴地推向两边。
我下意识地跟着人群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从船上缓缓走了下来。
时隔两年,他的身形挺拔了许多,褪去了当年的颓唐,周身都笼罩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凛冽的杀伐之气。
可那张脸,那张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的脸……
是他。
萧彻。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中闪过极致的震惊,和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的偏执。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下一秒,我丢下筷子,扔下几个铜板,转身就往人群里钻。
跑!
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风声在我耳边呼啸。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他越远越好!
抓住她!
我听见身后传来他冰冷又急切的命令声。
我慌不择路地冲进一条小巷,可我这副养了两年的身子,平日里走两步都要喘气,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渐渐地,我的脚步越来越慢,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要命了!
关键时刻,低血糖了!
我扶着墙,缓缓地蹲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没等我喘匀,一双皂色的云纹官靴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绝望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萧彻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的胸口也在微微起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稠如墨的情绪。
他朝我伸出手,声音又哑又沉。
苏绵绵,他说。
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9.
我被带到了一处雅致的别院。
这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比我在江南的周公居还要精致百倍。
萧彻把我安置在一个陈设奢华的房间里,有柔软的卧榻,精美的点心,还有四个丫鬟随时伺候。
除了出不了院门,一切都很好。
我识时务地没有反抗,决定先睡一觉,养精蓄锐。
可惜,没睡成。
萧彻很快就来了。
他换下了一身蟒袍,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他遣退了下人,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心里有点发毛,但脸上还是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懒散表情,率先开口,试图掌握一点点主动权。
千岁,您抓我来,是要算账吗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从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已经泛黄起皱的信。
我的绝笔信。
他将信纸在桌上铺开,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说,『不堪贫苦,耗尽青春』
我心头一跳,嘴硬道:
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说不尽的苍凉,苏绵绵,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我。
你走之后,我查遍了朔州所有的当铺。那笔在我最落魄时,支撑我暗中招兵买马的钱,除了你母亲留下的、你身上唯一值钱的那对玉镯,还能是谁的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他怎么会知道……
你说你『自惭形秽』,不愿为我『平添负累』
他拿起桌上那支我一直没舍得戴的珠钗,眼眶红得骇人,那这支钗,又算什么
我用我立下的第一笔不记名的军功,从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沉水香木,安神静心。我只是……看你夜里总睡不安稳,想让你能睡得好一点而已!
在你眼里,就只是我对另一个女人的补偿吗!
我被他吼得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吗
至于谢婉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是镇北将军之女,是我最重要的盟友,不是我的女人。我与她联手,是为了夺回我被抢走的一切,是为了……能有一个堂堂正正、让你回到我身边的资格。
可你呢
他一步步朝我走来,将我逼至墙角,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将我牢牢困住。
我找了你两年。我把整个江南翻了个底朝天。
我只是想当面问你一句话,为什么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不解。
为什么宁愿用死来骗我,也不肯……不肯信我一次
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我以为的深情与成全,在他眼里,却是最残忍的不信任。
原来,我以为的补偿与愧疚,在他那里,却是最笨拙的珍视。
我所有的防御、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懒得在乎,在这一刻,被他血淋淋的真心,撞得粉碎。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我只能在他越收越紧的拥抱里,嚎啕大哭。
10.
我哭累了,在萧彻怀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萧彻已经不在了。
一个丫鬟告诉我,摄政王殿下要去处理公务,不过他吩咐了,今天会有一位贵客来访。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要来的是谁。
直到我看见那位踏进院门的、身穿一身利落红色骑装的女子。
她身形高挑,眉眼英气,走起路来飒飒带风,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正是《天命簿》上钦点的天命女主,谢婉凝。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这是正室找上门来,要手撕我这个外室了
没想到,她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极其爽朗的笑容。
总算见到活的了。
她自来熟地坐到我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
殿下这两年跟疯了似的找你,我还以为他真要掘地三尺,去地府里抢人了。
我:……
这开场白,怎么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喝了口茶,开门见山:
殿下说,你是因为我,才跟他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我觉得这锅我不能白背,有必要亲自来跟你解释一下。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长话短说,她伸出两根手指,我跟殿下,是盟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当初,先太子,也就是大皇子,想求娶我,不过是看中了我爹手里的三十万镇北军兵权。他想哄我交出兵符,好助他清君侧,行谋逆之事。
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搞了半天,原书的男主竟然是个反派
我谢家世代忠良,自然不能由着他胡来。但我爹愚忠,劝不动。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暗中联系上了当时被流放到朔州的殿下。
谢婉凝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他有脑子,有手段,就是没兵。我有兵,但缺一个能跟先太子在朝堂上抗衡的执棋人。我俩一拍即合,就这么合作了。
他帮我搜集先太子的罪证,指点我如何在朝中布局;我替他在北境招兵买马,提供军费和粮草,助他东山再起。
所以,那两年,我们确实书信往来频繁,也见过几次面。不过谈的都是怎么扳倒先太子,怎么收复兵权,怎么安抚朝局。跟风花雪月,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摊了摊手,一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的表情。
我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原来是这样!
这姐姐也太飒了吧!
搞了半天,真正的剧本是强强联手的权谋爽文,我一个人在这里脑补了整整两年的苦情戏……
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像是看穿了我的窘迫,谢婉凝又笑了起来,她朝我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
所以啊,殿下心里只有你这个『死』了两年多的宝贝疙瘩,天天念叨,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至于我嘛,她露出一丝甜蜜又无奈的笑意,我心里也早就有人了,是个榆木疙瘩,还在等我去撬开他的嘴呢。
我看着她坦荡又明亮的眼睛,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烟消云散。
我由衷地说:谢将军,你真是个好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11.
跟谢婉凝解释清楚后,我们俩的关系迅速升温。
她没有公务的时候,就喜欢跑来我这儿,不喝茶,也不说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我旁边,看我睡觉。
用她的话说,就是:
看着你,无论多重要的公事,都没那么烦人了。
我成功地把我尊贵的盟友,变成了我的陪睡客户。
这天下午,她又来了。
我注意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精神看起来有些疲惫。
谢姐姐,你昨晚没睡好我问。
她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别提了,户部那帮老头子,为了点军饷的数目,跟我掰扯了一宿。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们唾沫横飞的嘴脸。
我一听,顿时生出一种专业人士的使命感。
失眠我拍了拍胸脯,这你可算问对人了。
我热情地拉着她往我屋里走:
谢姐姐,你等着,我把我那个宝贝枕头拿给你试试!那里面装了我独家秘方的安神香料,枕着它,保管你一沾枕头就着,什么户部侍郎都忘光光!
我从床上抱出我那个松松软软、还带着阳光味道的宝贝枕头,正要塞进谢婉凝怀里。
下一秒,一道黑影闪过。
萧彻跟鬼一样冒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手里的枕头夺了过去,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我跟谢婉凝都愣住了。
只见他一脸警惕地瞪着谢婉凝,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马上就要抢他地盘的敌人。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一脸迷惑:
就是一个枕头而已,给谢姐姐试试怎么了
那是我的!
他抱着那个枕头,像是抱着什么绝世珍宝,又强调了一遍:她的东西都是我的!枕头也是!
空气安静了两秒。
随即,谢婉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也没忍住,趴在桌上笑得浑身发抖。
幼稚。
真是太幼稚了。
一个杀伐果断、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居然跟自己的盟友,像个三岁小孩一样,抢一个枕头。
说出去谁信啊。
谢婉凝笑着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好好好,是你的,都是你的。末将不敢染指殿下的枕头,行了吧
萧彻这才满意了,抱着枕头像一只护食的猫,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最后一点点因为误会而残留的酸涩,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过去这两年,到底都在瞎想些什么啊。
12.
我跟萧彻的大婚,办得极其盛大。
盛大到我感觉自己一辈子的路,都在那天穿着那身几十斤重的凤冠霞帔走完了。
仪式结束,我被送回寝宫,往床上一躺,直接睡了三天三夜,连洞房都给睡过去了。
婚后的日子,总的来说,很舒心。
萧彻把我宠到了天上。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和睡。
唯一的烦恼是,萧彻总觉得我身体太差,随时可能碎掉,于是开始疯狂地致力于提升我的身体素质。
绵绵,起来练剑。
绵绵,用过午膳,我们去御花园走半个时辰。
绵绵,睡前我教你一套吐纳心法。
……
我崩溃了。
我上辈子是刨了他家祖坟吗这辈子要这么折腾我。
我拿着那把比我胳膊还重的剑,挥了两下,就喘得像条离了水的鱼。
在御花园走了不到一炷香,我就得找个亭子坐下歇脚。
至于那个吐纳心法,我每次听他讲不到三句,就睡着了。
终于有一天,在我又一次不慎于练剑途中躺在草地上睡着后,萧彻彻底没辙了。
他一脸凝重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半个时辰后,全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张院使,被十万火急地请进了我的寝宫。
张院使白胡子一大把,号称一手医术出神入化,阎王手里都能抢人。
他给我悬丝诊脉,闭着眼睛,眉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舒展,搞得旁边站着的萧彻,脸色比他还紧张。
许久,他才收回手,捋着胡子,一脸高深莫测。
萧彻急忙问:
院使,皇后她……身体到底如何
张院使沉吟片刻,给出了他的专业诊断。
回禀殿下,皇后娘娘凤体康健,并无沉疴。
萧彻松了口气。
只是……张院使话锋一转,娘娘她天生体弱,气血双亏,乃是『虚不受补』之体质。静养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修行。若强行操劳,反而有损根基。
我躺在床上,差点忍不住要为张院使起立鼓掌。
说得太好了!
萧彻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逼我练过剑、散过步。
我终于又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吃了睡睡了吃的幸福生活。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天夜里。
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我耳边亲了亲,然后一双大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我哼哼唧唧地推他:
不要了……我好累,没力气了……
黑暗中,我听见萧彻发出一声隐忍又无奈的叹息。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些,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颈窝,声音又哑又委屈。
绵绵,太医说得不对。
你的身子……还是要多锻炼锻炼才行。
否则,他顿了顿,我总是怕……会把你弄坏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