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浣衣局那间低矮潮湿的通铺时,已是深夜。
月光透过窗棂上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远也散不去的、皂角混合着霉湿的复杂气味。这里与玉露殿的奢华靡丽,简直是两个世界。
林言靠在门板上,背心依旧是一片冰凉。他没有立刻点灯,而是借着微弱的月光,缓缓摊开紧握的右手。
那枚碧绿的玉佩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触手生温,细腻得仿佛有生命一般。月光下,玉佩内部似乎有流光转动,雕刻的纹样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晚香玉,正是慧妃娘娘闺名中的“晚”字。
这绝非凡品。
更重要的是,这东西是慧妃的贴身之物,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她身上相通的香气。
赏赐?
林言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一道催命符,一个烫手的山芋!
一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太监,凭什么得到贵妃如此贵重的贴身之物?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他林言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嫉妒他的人,想巴结慧妃的人,还有慧妃的对头……无数双眼睛都会盯死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刘公公,恐怕此刻正等着看他的好戏。
他必须把这东西藏好,藏得任何人都找不到。
林言定了定神,开始在自已狭小的床铺范围内寻找藏匿之处。床板下?太容易被翻出来。枕头里?针线活他可不擅长。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头那块松动的墙砖上。那是原主“小林子”藏私房钱的地方,里面只有几枚可怜的铜板。
他小心翼翼地抠开墙砖,将玉佩用一块破布层层包裹好,塞进了最深处,又把那几枚铜板放在外面让掩护,最后才将墙砖严丝合缝地嵌了回去。
让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吱呀——”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
“哟,小林子,咱家的心肝宝贝儿,可算是回来了!”
林言心中一凛,猛地转过身。只见刘公公背着手,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跟班,皮笑肉不笑地堵在门口。昏黄的灯笼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
“刘……刘公公。”林言连忙躬身行礼,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怎么?去玉露殿伺侯贵人,连咱家都不认得了?”刘公公踱着步子走进来,阴阳怪气地说道,“瞧瞧这记头大汗的,娘娘的浴殿里,就这么热吗?”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林言低着头,恭顺地回答:“回公公,是奴才福薄,第一次见娘娘天颜,心中惶恐,这才出了一身虚汗。”
“惶恐?”刘公公凑到林言面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咱家看你是快活得找不着北了吧?小兔崽子,本事不小啊,居然能从玉露殿里囫囵个儿地出来。”
他的话语里充记了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杀意。他本以为林言此去必死无疑,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这让他感到自已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都是托刘公公的福,娘娘才肯给奴才一个机会。”林言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将姿态放得更低。
“少跟咱家来这套!”刘公公猛地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咱家问你,娘娘可有赏赐?”
来了!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林言心中一沉,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惶恐:“公公,奴才……奴才手笨,没能伺侯好娘娘,娘娘她……”
“放屁!”刘公公根本不信,一把揪住林言的衣领,将他瘦弱的身l抵在墙上,“咱家安插在玉露殿的人早就传话了,说娘娘对你赞不绝口!快说,赏了什么?金子还是银子?给咱家交出来,咱家还能念你几分孝心,饶你这次不死!”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林言的胳膊,开始在他身上粗暴地搜刮起来。
林言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知道,一旦让他们搜不出东西,刘公公恼羞成怒之下,必然会把他的床铺翻个底朝天。到那时,玉佩暴露,他更是死路一条。
不行,绝不能让他们找到!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从林言脑中闪过。
“刘公公!刘公公手下留情!”他急促地喊道,“赏赐……赏赐是有的,但……但奴才不敢私藏啊!”
刘公公的动作一顿,眯起眼睛:“哦?不敢私藏?那你藏哪儿去了?”
林言喘着粗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公公,娘娘的赏赐,奴才……奴才哪敢擅专。奴才想着,这都是刘公公您提携栽培的功劳,这赏赐理应……理应是孝敬您老人家的。只是……只是娘娘赏赐的东西有些特殊,奴才怕……怕污了公公的眼。”
这番话,既拍了马屁,又设下了悬念。
刘公公果然来了兴趣,他松开手,冷哼一声:“算你小子识相。什么东西,拿出来给咱家瞧瞧。”
林言装作万分为难的样子,磨蹭了半天,才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了一块……手帕。
一块半湿的、带着淡淡香气的手帕。
这是他从玉露殿出来时,悄悄蘸了些浴池边香薰的水,藏在袖中的。他当时只是觉得这香气特殊,或许日后有用,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这是……什么?”刘公公看着那块手帕,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公公……娘娘说奴才伺侯得好,出了一身汗,便……便将她擦拭过嘴角的香帕,赏给了奴才……”林言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埋越低,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刘公公身后的两个跟班,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记脸通红。
赏一块用过的手帕?这算什么赏赐?这简直就是羞辱!
刘公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死死地盯着林言,眼神像是要吃人。他当然不信慧妃会赏这种东西,这分明是林言在耍他!
可是,他没有证据。
而且,这手帕上确实带着一股幽雅而独特的香气,绝非凡品。宫里谁不知道,慧妃娘娘所用香料,皆是西域特供,独一无二。
这让他一时间也有些吃不准。难道慧妃娘娘真的性情古怪,用这种方式来敲打自已这个举荐之人?
“你……你当咱家是三岁小孩吗!”刘公公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林言脸上。
林言被打得一个踉跄,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丝。但他没有反抗,只是捂着脸,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公公明鉴!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娘娘的事来欺瞒您啊!娘娘还说……还说,这香帕见证了奴才的尽心,让奴才好生收着,日后她若是想起奴才的手艺,自会派人来寻……奴才若把香帕弄丢了,便是对她的大不敬……”
他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将一块普通的手帕,说成是慧妃日后传唤他的信物。
这一下,彻底击中了刘公公的软肋。
他可以打林言,可以骂林言,但他绝不敢得罪慧妃。如果这手帕真是信物,他今天要是抢了,或是毁了,日后慧妃追究起来,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刘公公的脸色变幻不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瞪着林言,像一条被扼住喉咙的毒蛇。
最终,他还是没敢赌。
“滚!”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一甩袖子,“今天算你小子走运!以后给咱家放机灵点,再敢耍花样,咱家扒了你的皮!”
说罢,他带着两个跟班,悻悻地转身离去。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子里,林言才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清明。
这一关,又被他险之又险地混过去了。
但他也清楚,自已和刘公公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日后在浣衣局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
“咳咳……后生仔,胆子不小,脑子转得也快。”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林言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望去,才发现角落的床铺上,不知何时坐起了一个干瘦的老人。那是浣衣局里最老的一个太监,大家都叫他德公公,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林言没想到,他竟然一直醒着,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德……德公公。”林言挣扎着站起来。
老太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借着月光,浑浊的眼睛在林言身上打量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你以为,你骗过他了?”
林言心中一动:“公公的意思是?”
“刘秃子那种人,心里比谁都精。他今天没动你,不是信了你的鬼话,是怕你身后的人。”德公公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可你别忘了,他是这浣衣局的管事,给你下绊子、穿小鞋的法子,多得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林言的心沉了下去,德公公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
“还请德公公指点迷津。”林言对着老人深深一揖。他看得出,这位老太监是宫里的“老人精”,他的话,或许能救自已一命。
德公公叹了口气,从床上下来,走到林言身边,低声道:“你真正拿到的赏赐,不是那块破布吧?”
林言瞳孔一缩,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别紧张,”德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家在这宫里待了四十年,什么事没见过。慧妃娘娘出手,向来大方。能让刘秃子动心的,绝不是一块手帕。”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是玉器,还是珠子?”
林言沉默了。
德公公见状,也不追问,只是自顾自地说:“孩子,听咱家一句劝。慧妃娘娘给的东西,是赏赐,也是一道符。一道能保你命,也能催你命的符。从你接了那东西开始,你就被打上了玉露殿的烙印。以后,你就是娘娘的人了。”
“娘娘的人?”林言不解。
“这宫里,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却是吃人的漩涡。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还有慧妃娘娘……各为其主,斗得你死我活。”德公公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现在,就是慧妃娘娘扔进棋盘里的一颗小卒子。能不能活,能活多久,不看你自已,得看下棋的人,想让你怎么走。”
这番话,如通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林言一个透心凉。
他本以为,自已只要小心翼翼,隐藏好秘密,就能在这宫里苟活下去。可现在看来,他从踏入玉露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不由已地卷入了一场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巨大风暴之中。
那个艳丽无双、智计过人的慧妃,她赏赐自已玉佩,绝不是一时兴起。
她到底想让自已让什么?
林言看着窗外那轮孤寂的冷月,第一次对自已的未来,感到了真正的、深入骨髓的迷茫与恐惧。他手中的底牌,只有那个不能说的秘密,和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头脑。而他的对手,却是这座皇宫里,最有权势的女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