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的瞬间,刺骨的冰寒率先从身下蔓延开来,黏腻的濡湿感浸透了裙裖,浓重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沈婉清猛地睁开眼。
熟悉的沉香木拔步床顶,熟悉的云锦帐幔,还有…身下那阵阵撕裂般的钝痛。
竟不是阴曹地府。
夫人,您终于醒了!贴身丫鬟春晓哭得眼睛红肿,声音嘶哑,您…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孩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孩子
沈婉清僵硬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是了。
承熙三年,冬末。
她怀胎三月,因冲撞了有孕的侧妃柳如烟,被她的夫君,靖安侯萧煜,亲手灌下一碗红花,生生打掉了她期盼了多年的孩儿。
上辈子,她就是在这个瞬间痛醒过来,哭得撕心裂肺,抓着萧煜的衣摆质问他为何如此狠心,却只得来他一句淬冰般的毒妇,你害了烟儿和她腹中骨肉,这孽种死不足惜。
之后便是长达三年的冷落、折辱,最终在她父亲获罪流放后,一纸休书将她弃如敝履,任她在破庙中被柳如烟派来的人活活鞭挞至死,临死前,只听得一句:姐姐,侯爷说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
恨吗
恨的。
蚀骨焚心的恨意早已在前世那三年里磨成了淬毒的尖刀,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复仇。
可此刻,沈婉清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滔天的恨浪被一股极寒的冰彻底封存,沉在她眼底最深的地方,一丝波纹也无。
她没哭,也没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团血肉模糊的污秽。
只是极其缓慢地,撑着春晓的手臂,坐起身。
动作间,下身撕裂的痛楚清晰传来,她却仿佛感觉不到,面色白得透明,唇上却咬出了一点殷红。
春晓,她的声音沙哑,却平静得吓人,收拾东西。我们走。
春晓愣住了,眼泪还挂在腮边:夫人您…您要去哪儿您的身子…
收拾东西。沈婉清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萧煜气息、却从未给过她一丝温暖的华丽卧房,去找纸笔来。
春晓被自家夫人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冰寒慑住了,下意识地应了声,慌忙去取。
沈婉清靠在床头,呼吸微促。每一下吸气都带着血味的冰冷,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她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真正开始的那一刻。
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为了让她再哭哭啼啼地祈求那份从未属于过她的怜爱。
她要走。
立刻,马上,离开这座吃人的侯府地狱。
和离。
春晓很快取来了笔墨纸砚,手指还在发颤。
沈婉清接过笔,手腕虚软,落笔时却异常坚定。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立书人沈氏婉清,嫁入靖安侯府三载,无所出,性妒,不堪主中馈。今情愿立此和离书,请侯爷另聘高门之女。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无所出三个字落下时,她的指尖微微一顿,心口那片被挖空的钝痛再次袭来,但她没有停顿,径直写完。
放下笔,她将那纸掷于床头矮几上,用一只冷透了的药碗压住。
春晓,带上我的嫁妆单子和体己,能拿走的立刻收拾,拿不走的,不必再要。沈婉清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我们从西侧门走,现在。
夫人…春晓看着那纸和离书,惊得魂飞魄散,这…侯爷他…
他若拦,沈婉清抬眼,眸中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寒渊,你就说,我沈婉清给他心尖上的柳侧妃和未来的世子腾地方,祝他们鸾凤和鸣,断子绝孙。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刻骨的毒。
春晓猛地一颤,再不敢多言,匆匆忙忙地去收拾。
沈婉清掀开锦被,忍着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自己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旧衣。每动一下,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里衣,但她始终咬着牙,一声未吭。
行李简单得可怜。除了她当初带来的嫁妆箱子,竟几乎没有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在这侯府三年,她就像一株依附萧煜而生的菟丝花,被他有意无意地圈养、剪除羽翼,最终落得那般下场。
春晓叫来了两个陪嫁过来的、一直不得重用的粗使婆子,抬着箱子,主仆几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院子。
一路上,竟出乎意料地顺利。偶有下人看见,皆被沈婉清那惨白如纸却冰封万里的神色吓住,竟无人敢上前询问,更无人想到要去通传正在柳如烟院里主持公道的侯爷。
西侧门偏僻,守门的老仆正打着盹。
春晓塞过去一锭银子,老仆惊醒来,看到形容憔悴却目光如冰的侯夫人,吓得一个激灵,竟忘了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们主仆几人消失在门外清晨的薄雾里。
沈婉清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座囚了她三年、葬送了她一生的华丽牢笼。
·
几乎是在沈婉清踏上城中朱雀长街的同时,靖安侯府栖云院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柳如烟靠在萧煜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气息奄奄:侯爷…您千万别怪姐姐…定是如烟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姐姐厌弃…姐姐才…才一时想不开推了如烟…只是可怜了我们那未出世的孩子…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面色红润,除了发髻稍乱,哪有半分流产血亏之象
萧煜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却冷硬。他搂着柳如烟,耐心安抚:烟儿放心,那毒妇害我子嗣,本侯绝不会轻饶了她。已灌了红花,她此刻想必正受着剜心之痛,也算替你和孩子出了口气。
他语气淡漠,仿佛处置的不是他的结发妻和亲生骨肉,只是两个碍眼的物件。
一名丫鬟此时却慌慌张跑进来,扑通跪地:侯爷!夫人…夫人她…
萧煜眉头一拧,不耐道:她又如何了哭晕了还是闹着要见本侯他下意识认为,那个向来柔弱顺从、以他为天的女人,此刻定是又用了这些拙劣法子想引来他的关注。
丫鬟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不…不是…夫人她…她留下这个…带着她的人…出府去了!
丫鬟高举过头顶的,正是那张墨迹未干的和离书。
萧煜一把夺过,目光快速扫过纸上那力透纸背、与他印象中沈婉清娟秀字迹截然不同的几行字。
无所出…性妒…不堪主中馈…请侯爷另聘高门之女…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和离萧煜的脸色瞬间铁青,指关节捏得发白,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胸腔因突如其来的暴怒而剧烈起伏,她沈婉清竟敢!
她怎么敢
那个一向唯唯诺诺、离了他仿佛就不能活的女人,竟然主动写下和离书,跑了
还是在他刚刚亲手打掉她孩子的时候
一股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被挑衅的怒火直冲头顶,瞬间淹没了那丝极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
来人!他厉声喝道,声音因震怒而扭曲,把那不知死活的女人给本侯抓回来!
侯爷…柳如烟依偎过来,柔软的手抚上他的胸膛,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快意和警惕,姐姐许是一时想左了,在外面吃了苦头,自然就知道回来了…您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她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萧煜猛地推开她,眼神阴鸷得吓人:她想左了本侯看她是活腻了!滚开!
他大步流星地冲出院子,集合护卫,亲自带队,气势汹汹地直扑西侧门。
然而,除了那个战战兢兢、语无伦次的守门老仆,哪里还有沈婉清的影子
偌大的京城,人海茫茫,她一个刚小产、身无长物的弱女子,竟如同水滴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煜站在清晨冷清的街道上,看着空荡荡的巷口,第一次感到事情脱离掌控的烦躁和一种莫名的心慌。
他砸了守门人的小屋,下令全城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
沈婉清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杳无音信。
他派去沈家的人也悻悻而归,回报说沈家父母惊怒交加,却同样不知女儿去向,甚至反过来向侯府要人。
侯夫人自请下堂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结合之前侧妃意外小产的传言,一时间,靖安侯宠妾灭妻、逼死嫡妻幼子的名声甚嚣尘上,御史台的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萧煜被皇帝召入宫中,狠狠申饬了一番,罚俸一年,责令闭门思过。
他阴沉着脸回到侯府,砸碎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愤怒之后,却是更深的焦躁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
那个女人,竟然真的走了
用这种决绝到近乎羞辱的方式,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想起她平日温顺怯懦的眼神,想起她小心翼翼讨好他的模样,想起那碗红花灌下去时,她骤然灰败绝望的脸庞…
心头莫名一刺。
不,她一定是躲在哪里,等着他去找她,等着他低头,玩一出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绝不会让她得逞!
·
就在萧煜掘地三尺搜寻沈婉清下落时,京城西市一条不起眼的深巷里,一家名为杏林春的医馆悄无声息地开了业。
医馆主人是一位姓云的年轻大夫,医术高超,尤其擅长妇科千金症,据说师承隐世神医,一手金针之术出神入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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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位云大夫性子极冷,终日以薄纱覆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且看诊规矩奇特:每日只看三人,达官显贵与平民百姓一视同仁,皆需排队;尤其不接靖安侯府任何帖子和生意。
曾有侯府仆役仗势想来插队,直接被医馆里那个看似娇憨、力气却大得惊人的丫鬟春晓扔了出去。
久而久之,杏林春和这位神秘的云大夫,成了京城一桩奇谈。
无人知晓,那薄纱之后,正是靖安侯府香消玉殒的前夫人,沈婉清。
此刻,后院静室。
沈婉清取下覆面的轻纱,对着铜镜,仔细地将一种特制的药水涂在脸上。镜中那张脸,轮廓未变,肤色却暗沉了许多,眼角眉梢细节处略有调整,组合起来,竟与从前那般柔弱可人的模样有了七八分差异,配上她如今冰冷沉静的眼神,俨然已是另一个人。
重生带来的,除了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馈赠——譬如她对药材超乎常人的敏锐,以及脑海中多出的那些精妙绝伦的医典毒经。
这大概,是她那未出世孩儿用命换来的补偿。
她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曾经的孕育与失去像一场噩梦。
宝宝,娘亲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低声呢喃,眼中是淬冰的恨。
小姐,春晓端着一碗补药进来,脸上带着压抑的兴奋和解气,侯府的人今天又来了,还是想请您过府给那位‘动了胎气’的侧妃诊脉,又被我骂走了!您没看见他们那脸色…
沈婉清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神色淡漠:跳梁小丑,不必理会。
她的目标,从来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柳如烟。
她要整个靖安侯府,为她死去的孩子,为她前世的凄惨,陪葬!
时机很快到来。
三月后,宫中贤妃娘娘久治不愈的头风症再次剧烈发作,太医院束手无策。皇帝忧心爱妃,下旨广招京城名医。
杏林春递了牌子。
几经查验,沈婉清背着药箱,低着头,一步步走入那重重宫闱。
紫宸殿内,龙涎香袅袅。
沈婉清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经过刻意改变,带着一丝沙哑:民女云柒,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威压,上前看诊。
沈婉清起身,垂着眼,上前为凤榻上面露痛苦的贤妃施针。
指尖金针微颤,精准地刺入穴位。
不过片刻,贤妃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竟真的不痛了…
皇帝龙颜大悦,重赏之下,难免对这位神秘的女医多了几分好奇:云大夫医术通神,师从何人为何以往在京中从未听闻
沈婉清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她再次跪下,以头触地,声音却清晰平稳:民女惶恐,不敢欺瞒陛下。民女并非师从名门,家中世代行医,只因…只因曾遇负心之人,遭逢大变,容貌有损,心灰意冷,方才避世钻研医术,近日才至京城悬壶。
她话语中的惨痛与绝望,虽刻意压抑,却难以完全掩饰。
皇帝闻言,沉默片刻。后宫倾轧,女子艰难,他并非一无所知。
原是如此。皇帝叹了一声,你治好了爱妃,于社稷有功。可有所求
沈婉清深吸一口气,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了那纸她早已重新誊写、平整如新的和离书,双手高举过头顶。
民女别无所求!只求陛下为民女做主,允民女与此人,恩断义绝!
皇帝示意内侍接过,展开一看。
靖安侯…萧煜皇帝的眉头骤然锁紧,目光如电般射向下方的女子,你是…
朝堂之上,刚刚经历一番唇枪舌战的萧煜,正因政敌再次拿他后宅不宁说事而憋了一肚子火气,忽听得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
宣,靖安侯萧煜,即刻入紫宸殿觐见!
萧煜心头莫名一跳,整了整衣冠,随内侍步入殿中。
一进去,他便看到了跪在御前的那道纤细背影,莫名有些眼熟。
但他来不及细想,快步上前行礼:臣萧煜,参见陛下。
萧爱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扔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
萧煜疑惑地拾起。
只一眼,他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冲上头顶!
那竟是他三个月前揉碎又展开、看了无数遍的那纸和离书!
不同的是,旁边多了一行朱批小字——准奏。另,赐靖安侯黄金百两,另择淑女,以慰其心。
皇帝的御笔!
陛下!萧煜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失控地脱口而出,此乃臣家事!此妇…此妇心肠歹毒,害我子嗣,自请下堂乃其悔过…
侯爷慎言!
一道清冷的女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跪着的女子缓缓抬起头,取下了覆面的薄纱。
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那五官轮廓,陌生的是那冰冷剔透、再无一丝情意的眼神,和那明显有了变化的容貌。
沈、婉、清!萧煜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他掘地三尺找不到的女人,竟然出现在了陛下面前!还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侯爷口口声声说民女害你子嗣,沈婉清直视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却像藏着无数冰棱,直刺人心,可有证据当日你只听柳侧妃一面之词,便断定民女推她致其小产,亲手灌下红花,杀死了我腹中三月已成形的胎儿!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回荡在寂静的宫殿中。
民女百口莫辩,心灰意冷,唯有自请下堂,以求残生安宁。今日斗胆面圣,只求陛下明鉴,还民女一个清白,允民女与侯爷,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你胡说八道!萧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烟儿亲眼所见!岂容你狡辩!陛下,此妇恶毒,休书已…
侯爷说的休书,沈婉清冷冷截断他,民女从未见过。民女留下的,只有和离书。侯爷当日若肯签了,又何须劳动陛下圣裁
你!萧煜被噎得哑口无言,额角青筋暴跳。他当时怒极撕了和离书,哪里肯签
皇帝高坐御榻,将两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靖安侯府的官司他早有耳闻,如今看来,这萧煜行事确实武断狠辣,而这沈氏…
目光落在沈婉清那双沉静如古井、却暗藏无尽痛楚的眼眸上,皇帝心中已有了判断。
一个能狠心打掉发妻胎儿、逼得发妻不惜面圣求和离的男人,其心性可见一斑。
够了。皇帝缓缓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爱卿,家不齐,何以治天下朕看你近日确是心浮气躁。
他目光扫过那纸和离书,沉吟片刻。
沈氏。皇帝看向沈婉清,你所求,朕准了。自此之后,你与靖安侯婚嫁自由,各无瓜葛。
陛下!萧煜失声惊呼,猛地跪前一步,不可!臣…
他竟要说什么说自己后悔了说不愿和离说这女人突然变得让他陌生、让他心慌
这些话如何能说出口尤其是在御前!
皇帝眼神一沉:嗯
君威如山。
萧煜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尝到了血腥味。
他看着身旁那个面无表情、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的女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暴怒几乎将他吞噬。
她怎么敢!她怎么变成这样!
至于你,萧煜,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朕念你往日功劳,不予重罚。但宠妾灭妻,苛待发妻,致使皇嗣流失(注:臣子之子亦可称皇嗣),实乃大过。即日起,夺你京畿卫戍副统领之职,回府思过半年。侧妃柳氏,心术不正,贬为侍妾,禁足一年。
轰隆!
如同两道惊雷直劈而下!
萧煜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削权!禁足!
他辛苦筹谋多年的位置,就这么丢了!还成了满朝文武的笑柄!
而这一切,竟然全都是因为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
臣…领旨谢恩…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恨意。
沈婉清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快意。
萧煜,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民女,谢陛下隆恩!她深深地叩首下去。
·
拿着盖有皇帝玉玺的和离书走出宫门时,沈婉清只觉得笼罩在前世今生那令人窒息的血色阴霾,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天光微亮。
春晓早已备了马车在外等候,见她出来,急忙迎上,眼圈红红:小姐…
没事了。沈婉清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从此,再无靖安侯夫人沈氏。
只有云柒。
马车驶离皇城,却并未直接回杏林春。
沈婉清去了一处京郊香火并不旺盛的寺庙。
在后山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她亲手埋下了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里面放着她为孩子做的一件未完成的小衣,还有那日她从侯府带出来、染血的床单一角。
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
她只是静静地站了许久,山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和面纱,猎猎作响。
宝宝,安息。娘亲会好好的。
转身下山时,她的背影决绝而孤直。
回到京城,她并未刻意隐藏行踪。
皇帝亲判和离,靖安侯被夺权禁足,侧妃被贬禁足的消息,早已以狂风般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
杏林春云大夫就是那位被靖安侯虐打至流产、又被陛下亲允和离的前侯夫人沈氏——这个消息,更是将一切推向了高潮。
杏林春门外,每日围满了前来看热闹或真心求医的百姓。
沈婉清一律置之不理,只专心看诊,规矩依旧。
有人同情她的遭遇,钦佩她的医术和勇气;也有人唾弃她不顾妇道,抛头露面,蛊惑君上。
流言蜚语,她浑不在意。
日子仿佛渐渐步入另一种平静。
直到这日午后,医馆难得的清静。
沈婉清正在后院分拣药材,春晓气呼呼地进来:小姐!他…他又来了!跪在外面!说见不到您就不走!
沈婉清动作未停,语气淡漠:喜欢跪,便让他跪着。
杏林春门外。
往日矜贵倨傲、不可一世的靖安侯萧煜,竟真的不顾周围指指点点的目光,直挺挺地跪在青石板街上。
他穿着常服,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医馆大门。
婉清!我知道错了!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痛苦,你出来见我一面!听我解释!
那日是我糊涂!是我对不住你!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也心痛啊!
烟儿…柳如烟那个毒妇!她骗了我!她根本没有怀孕!她是故意设计陷害你的!我已经将她休弃送官了!婉清,你信我!
门内,毫无动静。
萧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这几个月,他被削职禁足,尝尽了世态炎凉。往日巴结他的官员避之不及,政敌落井下石。
而静下心来,他越来越多地想起沈婉清的好,想起她曾经看他时那双盛满星子的、满是爱慕的眼眸,想起她为他洗手作羹汤,想起她在他晚归时亮着的那盏孤灯…
以及,那碗他亲手灌下的红花,和她当时绝望破碎的眼神。
柳如烟的谎言被戳穿后(他动用私刑才逼问出来),那份迟来的悔恨和心痛更是日夜煎熬着他。
他这才发现,他似乎是爱着那个女人的。只是那份爱,早已被她的顺从、他的傲慢和妾室的挑唆蒙蔽了太久。
他以为她永远会在那里,一回头就能看见。
却没想到,她走得那样决绝,甚至不惜闹到御前,撕破所有脸面,将他逼到如此境地!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她!
他必须求得她的原谅!
婉清!我知道你听得见!萧煜提高了声音,眼眶通红,跟我回去!我们还是夫妻!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我萧煜此生只要你一个!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周围围观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啧,现在知道后悔了
云大夫千万别心软啊!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萧煜眼中猛地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婉清!
出来的却不是沈婉清,而是依旧娇憨却横眉冷对的春晓。
春晓手里端着一盆浑浊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渣水,毫不客气地朝着萧煜泼了过去!
侯爷请回吧!春晓叉着腰,声音清脆响亮,我家小姐说了,莫要脏了她医馆门前的路!她与您早已恩断义绝,嫁娶各不相干!让您别再来自讨没趣!
冰冷的、带着药渣的污水泼了萧煜满头满脸,顺着他僵硬的脸颊往下淌,狼狈不堪。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压抑的窃笑。
萧煜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扇再次紧闭的大门,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恩断义绝…
嫁娶各不相干…
自讨没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她竟绝情至此!
巨大的难堪和绝望之后,是更深的执念和疯狂。
不!他不信!她一定是恨极了他,所以才这样!
她越是这样,他越不能放手!
萧煜像是魔怔了,不顾一身狼藉,竟又重重地跪了回去,朝着门内嘶吼:沈婉清!我不会放弃的!你是我的妻!这辈子都是!你休想离开我!
然而,无论他再如何嘶吼、哀求、甚至威胁,那扇门再也没有为他开启过。
他从午后跪到日落,又从日落跪到夜深。
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寒意侵入骨髓。
医馆内始终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出来看他一眼。
直到第三日凌晨,一场冷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将跪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萧煜彻底浇透。
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雨水中。
候在远处的侯府长随这才敢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昏迷不醒的侯爷抬了回去。
·
萧煜这一倒,便是大病一场,高热不退,口中反复呓语着婉清、孩子、对不起。
靖安侯府乱成一团。
而杏林春内,却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云大夫。来人穿着一身靛蓝色锦袍,面容温润,气质清雅,正是当朝太医院院判之子,素有神医圣手之称的顾清源。
他看向正在捣药的沈婉清,眼中带着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今日冒昧来访,是想与大夫探讨昨日那道治疗肺痈的方子,君臣佐使,实在是精妙绝伦。
沈婉清抬眼,微微颔首:顾先生过奖,请坐。
两人就着医术药理交谈起来,越是深谈,顾清源眼中的惊叹越盛。
眼前这女子,不仅医术高超,见解独到,于许多疑难杂症上更有匪夷所思的奇思妙想,往往能一针见血,令他这自幼钻研医术的人都自愧弗如。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那颗悲悯济世之心。她竟主动提出,愿将一些常见病症的有效方剂公开,惠及更多贫苦百姓。
云大夫胸怀,清源佩服。顾清源由衷道,目光落在她覆面的轻纱上,语气愈发温和,不知…清源日后可否常来叨扰,与大夫探讨医术
沈婉清迎上他清澈坦诚的目光,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顾先生若不嫌弃,随时欢迎。
自那日后,顾清源便成了杏林春的常客。
有时是探讨医案,有时是带来一些罕见的药材,有时只是默默在一旁看她看诊,必要时搭把手。
他温文尔雅,博学多才,却又极懂分寸,从不逾越半步,也从未探究过她的过去。
沈婉清能感受到他那份小心翼翼的好感,她也并不排斥。顾清源的出现,像是一道和煦的光,照进她冰封沉寂的生活,让她知道,这世上并非全是萧煜那般凉薄狠毒之人。
春晓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时不时便要念叨几句顾公子人真好、小姐您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沈婉清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复仇未竟,谈何将来
然而,这一切落在病愈后、始终暗中关注着杏林春的萧煜眼中,却无异于烈火烹油!
他看着顾清源频繁出入医馆,看着他们二人并肩研讨、甚至一同外出采药,看着沈婉清对那个男人露出他从未得到过的平和甚至偶尔的笑意…
妒火和疯狂的占有欲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如今竟对着别的男人笑!
她怎么敢!
一定是顾清源!一定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趁虚而入!
萧煜彻底疯了。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纠缠。
日日派人往医馆送各种名贵礼物、道歉信,皆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他本人更是不顾身份,几次三番想在医馆打烊时强闯进去,都被春晓和顾清源安排的人拦下。
他甚至不惜动用最后那点权势,想要打压、构陷顾清源,却被早有防备的顾家和他曾经的政敌联手反弹,碰了一鼻子灰,处境愈发艰难。
京城众人皆唏嘘不已,昔日权倾一时的靖安侯,竟为了一个下堂妻,变得如此疯魔不堪,简直成了全城的笑柄。
追妻火葬场这怕是烧得连骨灰都不剩了。
对于萧煜的疯癫,沈婉清始终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直到这日。
她应顾清源之邀,前往京郊一处温泉别院,为一位不愿露面的贵人诊治旧疾。
马车行至半路,突然被十数名蒙面黑衣人拦下!
车夫吓得魂飞魄散,春晓亦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为首的黑衣人并不答话,一挥手,众人便欲强攻马车。
显然目标明确!
就在此时,另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却从斜刺里猛地冲出,不管不顾地撞向那些黑衣人!
场面瞬间大乱!
刀剑碰撞声、惨叫声响起!
沈婉清心中一紧,握紧了袖中藏着的毒粉。
混乱中,那辆青篷马车的车帘掀起,露出萧煜那张疯狂而偏执的脸!
婉清!别怕!我来救你!他嘶吼着,竟亲自挥剑与那些黑衣人缠斗在一起,状若疯虎!
沈婉清瞬间明了。
根本没有什么刺客!
这根本就是萧煜自导自演的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戏码!想以此逼她现身,甚至…强行掳走她!
恶心与怒意翻涌而上。
她正欲下令车夫不顾一切冲出去。
另一队人马却及时赶到!
是顾清源!他身边还跟着数十名身着宫中侍卫服饰的高手!
拿下!顾清源面色冷冽,一声令下。
侍卫们立刻加入战团,局势瞬间逆转。
那些黑衣人本就不是死士,见势不妙,纷纷溃逃,很快被训练有素的侍卫制伏。
萧煜被两名侍卫反剪双手押住,发冠掉落,头发散乱,猩红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沈婉清的马车,还在嘶吼:婉清!你没事吧!我是来救你的!跟我回去!
车帘被一只素手缓缓掀开。
沈婉清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萧煜,目光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萧侯爷,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自编自演的戏码,真是令人作呕。
萧煜的嘶吼戛然而止,脸色瞬间惨白如鬼。
她…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看来侯爷是忘了陛下的旨意。沈婉清语气愈发冰冷,需不需要民女明日再敲登闻鼓,请陛下提醒侯爷一番,‘婚嫁自由,各无瓜葛’这八个字,该如何写
萧煜浑身一颤,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灵魂都在战栗。
还有,沈婉清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制伏的黑衣人,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嘲讽的弧度,侯爷下次若再想演英雄救美,不妨找些专业的戏子。这般破绽百出,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萧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萎顿下去,眼中是一片绝望的死灰。
完了。
他彻底完了。
在她眼里,他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沈婉清不再看他一眼,转向顾清源,微微颔首:顾公子,多谢。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启动,毫不留恋地驶离这片混乱。
只剩下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萧煜,被侍卫粗暴地拖走。
·
经此一事,萧煜彻底沉寂了下去。
据说他被拖回侯府后,便一病不起,形销骨立,靖安侯府也门庭冷落,日渐败落。
沈婉清的生活终于恢复了真正的平静。
杏林春的名声越来越响,她公开的药方惠及无数百姓,云柒这个名字,成为了京城一个独特的传奇。
她与顾清源的关系,也在一次次志同道合的切磋与相伴中,日渐默契深厚。
顾清源从未急切地索取什么,只是温柔而坚定地陪伴在她身边,尊重她的一切决定,用行动一点点融化她心底的寒冰。
一年后的某个春日。
杏林春后院,海棠花开得正好。
沈婉清正教着几个招募来的贫家女子辨认药材,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身上,柔和而宁静。
她依旧覆着面纱,但那双眼睛,已少了些许冰寒,多了几分生气。
春晓笑着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小姐,顾家…又派人来送请期帖了,说是请您好歹挑个日子。
这已是顾家半年内第三次送来请期帖,诚意十足。
沈婉清接过帖子,指尖在那烫金的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眼,望了望窗外明澈的天空。
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在一片温暖的光中,对着她甜甜地笑。
她轻轻捂住小腹。
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是时候,真正告别过去了。
她低头,轻轻对腹中的孩儿说了一句什么,唇角缓缓漾开一丝温柔而释然的弧度。
再抬眼时,目光清亮而坚定。
去告诉顾家来人,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日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