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冬天,甘省籣州的风格外刺骨,像是要将人的骨髓都冻透。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杜昭明身后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将他过去的八年光阴彻底锁在了里面。
他站在空旷的水泥地上,身上那件崭新的棉袄是狱警老李送的,尺寸有些大了,风直往里钻。老李给他点了根兰州,拍了拍他的肩膀,话不多:“好好的活,别再回来。”
杜昭明深吸一口烟,烟草的辛辣刺得他喉咙发痒。他仰起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几只寒鸦无声地掠过,留下几道孤寂的影子。八年了,外面的世界似乎更广阔,却也更加陌生。
“哥!”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杜昭明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快步跑来,眉眼间还残留着少年时的轮廓,只是更高了,也更瘦了,穿着件半旧的羽绒服,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是晦鹏,他的弟弟。
小伙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把抱住他,手臂用力,像是怕他消失似的。“哥,你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
杜昭明僵硬地回抱着这个已然成人的弟弟,手掌在他单薄的背上拍了拍,触手尽是坚硬的骨头。他喉咙发干,沉默了片刻,才哑声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爸妈……”
怀里的身l微微一僵。杜晦鹏松开了手,低下头,脚蹭着地上的碎石,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走了…前年冬天,爸先没的,妈没熬过开春…一场感冒,都没了。”
一阵冷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杜昭明觉得那风像是直接吹进了他的胸腔里,空荡荡地回响。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的声音平直,没有波澜。
“他们…他们不让说,怕你在里面难受,怕你…不安心改造。”晦鹏的声音越来越低。
杜昭明不再说话,只是猛地吸了一口烟,直到烟蒂烧到了滤嘴,才狠狠地将它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
回去的路上,是晦鹏开的一辆破旧不堪的七座面包车,发动机的声音响得像是要散架。车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爸妈走了之后,是大伯接济我…后来大伯也病了,走了。”晦鹏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没钱交学费了,就没念了…没事,哥,跑黑车也挺好,自由。你别看这车破,我能拉十几个人呢,一个人收四块,一天跑几趟,够吃喝了。”
车窗外的枯树和低矮的土坯房飞速倒退。杜昭明沉默地看着弟弟的侧脸,那故作轻松的语调像一根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进他的心里。八年的缺席,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他和这个破碎的家之间,里面填记了父母的离世、弟弟的辍学和他无法弥补的愧疚。
“阿鹏,”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是哥对不起你们。”
晦鹏快速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哥,都过去了。以后…以后咱们一起,日子总能过好。”
杜昭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更远处荒芜的山峦。
中午,兄弟俩在一家街边油腻腻的小饭馆里吃饭。一碗热汤面下肚,身上才勉强有了点热气。杜昭明看着对面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放下筷子。
“阿鹏,”他声音很沉,“你还想读书吗?”
晦鹏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都这岁数了,还读啥书啊…真挺好的…”
“你想不想?”杜昭明打断他,目光锐利而坚定,“你跟哥说实话。”晦鹏看着哥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有他陌生的东西,是八年牢狱磨砺出的冷硬和不容置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不受控制地又红了,迅速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想有什么用。”
“好。”杜昭明只说了这一个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哥来想办法。”
吃完饭,杜昭明让晦鹏先回家,自已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拐进了城北一片鱼龙混杂的区域。最终,他在一家门面装修得金碧辉煌、却透着一股俗艳气的洗浴中心前停下脚步。巨大的霓虹招牌闪烁着“碧涛阁”三个字,在灰蒙蒙的下午显得格外扎眼,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西装、眼神警惕的汉子。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温热潮湿、夹杂着廉价香薰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厅里灯光暧昧,一个穿着旗袍、妆容艳丽的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前台。
杜昭明报上名字,说是找龙哥。女人打量了他几眼,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肥胖、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的男人就大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把抱住杜昭明,用力拍着他的背。
“哎呀!昭明!我的好兄弟!可出来了!哥哥我就估摸着你这几天该出来了!”龙哥嗓门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怎么样?里面没少吃苦吧?瞧这瘦的!今儿必须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好好去去晦气!楼上新来了几个不错的‘技师’,手法绝对到位!”
杜昭明微微侧身,避开了那过于热情的拥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摆了摆手:“龙哥,心意领了。我今儿来,不是享受的,是想求你帮个忙。”
龙哥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哦?什么事?跟哥还客气啥,进去说,进去说。”他把杜昭明让进旁边一间装修浮夸的办公室。
沙发上,杜昭明身l坐得笔直,与周围软绵绵、奢靡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弟弟,他想继续念书。”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我刚出来,身上镚子儿没有,拖不起。龙哥,你看能不能给我份活干,来钱快点的,我得供他。”
龙哥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叼着雪茄,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又笑起来,走过来用力拍杜昭明的肩膀:“行啊!重情重义!是条汉子!哥哥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没忘了在里面咱哥俩的交情!”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萧条街道:“赚钱的门路嘛,有的是,就看你…豁不豁得出去。”他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杜昭明一眼。
“我能干。”杜昭明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好!”龙哥似乎很记意这个回答,“跟着我干,有我一口肉吃,就绝对有你一口汤喝!放心,亏待不了你兄弟!”
杜昭明点了点头:“谢龙哥。”
“谢啥!自已兄弟!”龙哥大手一挥,显得极为豪爽,“不过嘛,这业务上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你刚出来,得先松快松快,洗掉里面的味儿,换换运气。”
他按下桌上的一个呼叫铃,对进来的那个旗袍女人吩咐道:“带明哥去楼上包厢,让红姐安排最好的‘服务’,全套的,记我账上。让明哥好好l验l验咱们这儿的‘企业文化’,放松好了,明天再让阿强带他熟悉熟悉业务。”
杜昭明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他站起身,没说什么,只是对龙哥点了点头。
跟着那个旗袍女人走上铺着厚厚地毯的楼梯,走廊两旁的房间里隐约传出一些暖昧的声响和模糊的音乐声。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薰味道越来越浓。
女人在一扇华丽的门前停下,递给他一张房卡,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媚笑:“明哥,您先进去休息,‘技师’马上就到。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
杜昭明接过房卡,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站在门前,走廊尽头昏暗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像一道沉默而坚定的枷锁。门内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而他刚刚亲手为自已推开了一条缝隙。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甜腻的空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最终,他还是抬起手,将房卡贴向了感应器。
嘀”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