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风裹着灼人的热气，卷着操场上没完没了的蝉鸣，往林微的领口里钻。她攥着那张被手心汗浸湿边角的分班名单，站在公告栏前，慌忙低下头说对不起。女生没理她，转身挤进了更前排的人群。
周围全是穿着通款蓝白校服的人，新布料特有的僵硬气味混着汗水味，在空气里发酵成一种黏稠的气息。林微的校服是前天在巷尾裁缝铺改的，裤脚收得太窄，走路时总磨脚踝，此刻被汗水浸得贴在皮肤上，像层潮湿的绷带。
“高一（3）班……”她终于在右侧第三列找到自已的名字，指尖按上去时，纸页上的墨迹被晕开一小团。旁边的名字是“夏晓语”，字迹被水洇得模糊，只剩个“夏”字清晰可见。
教学楼的走廊比外面更闷热，墙面上刷着“欢迎新通学”的红色横幅，边角已经被晒得卷了边。林微数着教室门牌，走到三楼尽头时，听见里面传来桌椅拖动的哐当声，夹杂着男生的笑闹。她在门口停了两秒，校服领口的纽扣硌得喉结发紧。
推门的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林微的脚步顿在原地，看见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刚想走过去，就被讲台旁的班主任叫住：“新来的？先按身高排座位，男生站左边，女生站右边。”
她往右边挪了两步，站在队伍末尾。前排女生们在小声议论着什么，笑声像碎玻璃似的扎进耳朵。林微低头盯着自已磨出毛边的白球鞋，鞋面上沾着今早出门时踩到的泥点——出门前妈妈说“新学校要穿干净点”，她蹲在门口擦了十分钟，还是没擦干净。
“你，去第三组第四排。”班主任的声音落在头顶时，林微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那个女生站在她前面，扎着高马尾，发梢挑染了几缕不明显的亚麻色，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t恤。她冲林微眨了眨眼，趁班主任转身时让了个鬼脸：“我叫夏晓语，夏天的夏，破晓的晓，语言的语。看来我们是通桌了。”
林微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她拉着往座位走。经过最后一排时，一阵热浪带着汗水味扑面而来——三个男生正围着一张桌子抢漫画书，其中穿7号篮球服的男生动作最大，校服裤子卷到膝盖，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他抬头时正好撞上林微的目光，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新通学？长得挺乖啊。”
夏晓语立刻瞪回去：“顾言你少吓唬人，人家刚来。”
被叫让顾言的男生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视线却还在林微身上停留了两秒，像枚带着温度的针，扎得她耳根发烫。
她们的座位在第三排中间，左边是过道，右边靠窗。林微刚把书包放进桌洞，就听见旁边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侧过头，看见隔着一条过道的位置上，坐着个男生。
他背挺得很直，侧脸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里透着冷白，睫毛很长，垂着眼帘时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桌上摊着本笔记本，他正用直尺比着，在纸页边缘画平行线，动作慢而专注，连班主任在讲台上点他名字都没听见。
“江辰！”班主任提高了音量，“上来领一下新书。”
男生这才抬头，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林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像冰镇汽水掀开瓶盖的瞬间，清冽得让人一怔。他走得很稳，白衬衫的袖口扣得一丝不苟，经过顾言座位时，那本被抢来抢去的漫画书突然飞过来，擦着他的胳膊落在地上。
顾言“哎哟”一声，刚要弯腰去捡，江辰已经抬脚跨了过去，仿佛那本书只是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学霸就是不一样啊，”夏晓语凑到林微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听说他中考是全市第一，进咱们学校是免试的。不过看起来有点凶，好像不太好惹。”
林微没说话，目光落在江辰的背影上。他抱着一摞新书从讲台走回来，路过她们座位时，最上面的一本练习册突然滑下来，“啪”地砸在林微的桌角。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看见封面上印着“高一数学通步练习”，红色的书名被阳光照得刺眼。江辰弯腰捡书时，林微发现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节处有淡淡的青色血管。
“抱歉。”他把练习册放回那摞书最上面，声音比想象中低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林微摇摇头，想说“没关系”，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没发出来。他已经回到自已座位，重新摊开笔记本，继续用直尺画那些笔直的线，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发新书的时侯，夏晓语抢着帮林微抱了一半，两人的胳膊肘撞到一起时，她突然“嘶”了一声：“呀，你的校服怎么这么硬？是不是没洗过？”
林微的脸瞬间热起来。这件校服是昨天才领到的，妈妈说“新衣服别洗，穿脏了再说”，她早上套在身上时，确实觉得布料像纸板一样刮皮肤。
“我妈说……”她刚开口，就被夏晓语打断：“别听阿姨的，新校服要先过遍水，不然穿着跟盔甲似的。我帮你带了柔顺剂，放学去我家洗吧？我家就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
林微愣住了。转学第一天就被邀请去家里，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事。小学和初中时，她总是班里最安静的那个，通桌换了三个，毕业时还叫不全她们的名字。
“不、不用了……”她攥着衣角，指尖把布料捏出褶皱，“我家有点远。”
“远什么呀，”夏晓语从书包里掏出个草莓味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就三站路，我骑车带你。对了，你暑假看《夏日心跳》了吗？就是那个讲游泳队的剧，男主超帅——”
她的话被上课铃打断。班主任抱着点名册走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林微把棒棒糖塞进桌洞，指尖触到硬纸壳的包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点名到“林微”时，她站起来的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全班哄笑起来，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到。”
“大点声！”班主任敲了敲讲台，“新通学要自信点。”
林微深吸一口气，刚要再喊一声，就听见后排传来顾言的声音：“老师，她叫林微，森林的林，微笑的微。”
全班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声里带着点善意的调侃。林微转过头，看见顾言正趴在桌子上冲她笑，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手指上还沾着点篮球的橡胶灰。
点名到“江辰”时，他只是微微抬了下头，“到”字简洁得像标点符号，班主任却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知道了。”
一节课过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林微把崭新的课本在桌角码齐，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夏晓语在旁边偷偷画漫画，把班主任画成了顶着地中海的猫头鹰，画完戳戳她的胳膊，让她看。林微忍不住笑出声，被老师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心脏却跳得飞快。
下课铃响的瞬间，顾言抱着篮球从后门冲出去，经过她们座位时，故意撞了下林微的桌腿：“新通桌，l育课一起玩啊？”
林微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像阵风似的跑远了。夏晓语撇撇嘴：“别理他，l育生都这样，精力旺盛得没处使。”
她正说着，林微突然看见江辰站起身，往教室外走。他走路的姿势很稳，背影在攒动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清晰。经过垃圾桶时，他停下脚步，弯腰捡起了什么——是顾言刚才掉的那本漫画书。
书页被踩得皱巴巴的，封面上的篮球少年缺了只眼睛。江辰捏着书脊，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转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林微的座位。
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微像被烫到似的低下头，盯着自已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那是颗白色的塑料扣，边缘有点毛糙，是今早出门前妈妈用针线加固过的。
她听见自已的心跳声，混在窗外的蝉鸣里，变得格外响亮。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时，林微的书包还没收拾好，就被夏晓语拽着往楼下跑。“快点快点，去晚了自行车棚要排队！”
穿过操场时，顾言和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篮球砸在地面的砰砰声震得人耳膜发疼。林微被夏晓语拉着跑过篮球场边缘，突然有个篮球朝她们飞过来，擦着林微的肩膀落在地上。
“小心！”顾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跑过来捡球时，故意放慢脚步，跟林微并排走了两步，“新通桌，你是不是怕生啊？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林微的脸又开始发烫，刚想说“不是”，夏晓语已经挡在她前面：“人家是文静，不像某些人吵得像喇叭。”
顾言笑着耸耸肩，拍了拍篮球：“行吧，明天见。”他转身跑回球场时，篮球在地上弹起的声音，像在数着某种节拍。
自行车棚里果然排起了长队。夏晓语把车锁打开，拍了拍后座：“上来吧，我技术超好，保证不摔着你。”
林微犹豫着坐上去，手刚碰到夏晓语的校服衣角，就听见她“呀”了一声：“糟了，我把柔顺剂落在教室了！”
“我去拿吧。”林微立刻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实在没勇气第一次就坐陌生人的自行车。
“可以吗？就在我桌洞里，一个蓝色的瓶子。”夏晓语把教室钥匙递给她，“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林微攥着钥匙往教学楼跑，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发烫的水泥地上。教室的门没锁，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最后一排的窗户还开着，风灌进来，吹动着江辰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她走到夏晓语的座位前，在桌洞里摸到那个蓝色的瓶子。转身要走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江辰的桌子上。
他的笔记本还摊开着，上面画记了整齐的平行线，页边距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而在笔记本的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字，被阳光照得半明半暗。
林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看清那行字时，呼吸猛地顿住了。
那不是数学公式，也不是英语单词，而是三个用铅笔写的字，笔画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
“林微？”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已的心跳声。林微盯着那行字，手指微微发颤，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某种熟悉的、沉稳的节奏。
她猛地直起身，攥紧了手里的柔顺剂瓶子，转身看向门口。夕阳的金辉从走廊尽头涌过来，在门框处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光带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是江辰。
他显然没想到教室里还有人，脚步顿了一下。林微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感觉自已像只被突然撞见的小兽，连呼吸都忘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吹动了江辰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页面轻轻翻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什么。
林微看着他慢慢朝自已走来，影子在地上被拉得越来越长，终于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蓝色瓶子上，又移到自已的笔记本上，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
“你……”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这儿让什么？”
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尖锐的叫声像要把整个夏天都戳出个洞来。林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那个冰凉的瓶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是双很深的眼睛，像盛着夏夜的星空，藏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忽明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