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觉得,自已生命的前二十六年,像一页被反复复印的纸,字迹模糊,底色灰暗。
办公室永远弥漫着外卖盒饭与打印机墨粉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暖昧气味。日光灯管发出低频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落在每一个格子间,照不亮未来,只晒干了青春。林墨就坐在其中一格,像一颗被精准嵌入庞大机器内的螺丝,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旋转,拧紧,不曾松动。
他对着电脑屏幕,眼底映出的不是报表数据,而是色彩饱和到溢出的梦想图景——意大利托斯卡纳艳阳下起伏的金色麦浪,挪威特罗姆瑟夜空中妖冶舞动的极光,日本镰仓寺院前被春雨打湿的紫阳花,肯尼亚马赛马拉草原上卷起尘土的长长象群。这些画面被他精心裁剪,设置成电脑的滚动屏保,也钉死在他心房的四壁上,是灰暗现实里唯一透气的孔。
为此,他甘愿咽下所有机械重复的苦涩。加班到深夜时,看着窗外都市逐渐熄灭的灯火,他揉着酸胀的眉心,想着的是圣托里尼岛即将沉入爱琴海的落日。被上司无端斥责时,他低头盯着鞋尖,脑海里回荡的是新西兰南岛冰川徒步时冰裂的轰鸣。通事间无聊的倾轧、微薄的薪水、不断透支的健康……所有这一切,都被他默默换算成梦想里程数。
“再攒一点,就一点。”这是他对自已念过无数遍的咒语,是沙漠旅人望见的海市蜃楼,支撑着他蹒跚前行。
终于,那张专用的储蓄卡余额,跳到了一个他反复核算过的数字。那一刻,他坐在银行冰凉的金属座椅上,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麻,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卡片。他走到阳光猛烈的街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汽车尾气的味道似乎都带上了自由的气息。他第一次允许自已真正地、具l地、而非幻想地去浏览机票酒店网站,去触摸那些即将成真的梦想。他甚至买了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旅行背包,就放在狭小出租屋的床头,每晚睡前都要看上一眼,那抹蓝色是暗夜里最澎湃的海。
然后,毫无征兆地,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断了。
起初只是持续的、难以驱散的疲惫,他归咎于加班;接着是上楼时突如其来的心悸气短,他以为是缺乏锻炼;直到那次毫无预兆的眩晕,让他差点瘫倒在公司的茶水间,白色的瓷杯摔在地上,碎裂声清脆刺耳。
一系列的检查,冰冷仪器的贴片,医生毫无情绪波动的指令,各种晦涩的医学名词……最终,那份沉甸甸的诊断报告递到了他手里。
【原发性心肌病,扩张型(d)】
诊室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能听到走廊远处推车轮子滚过的咕噜声,能听到自已血液冲刷耳膜的奔流声。医生的话语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心脏扩大……心功能显著下降……ef值只有30……”(ef值:射血分数,正常值55以上)
“……无法根治……终身服药……避免劳累、情绪激动……”
“……最严重的情况……可能需要心脏移植……”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凿击着他刚刚被点燃的世界。那层玻璃轰然碎裂,冰冷的现实洪水般涌入,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知道自已是怎么走出诊室的,手里的报告纸重逾千斤,硌着他的指骨。医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明晃晃的灯光照得他脸色惨白,周围嘈杂的人声、哭声、脚步声全部褪去,只剩下他自已胸腔里那颗疲惫、笨拙、疯狂扩大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徒劳地跳动着,像困在废墟里的敲击。
他走到阳光下,世界依旧车水马龙,喧嚣鼎沸。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的梦想,他三年间用每一个加班夜、每一次忍气吞声、每一分省吃俭用换来的未来,就在那张薄薄的纸面前,碎成了齑粉。
托斯卡纳的阳光会太灼热,极地的严寒他的心脏无法承受,高山缺氧,长途飞行劳累……所有他曾憧憬的,都成了医生口中严禁的“危险因素”。他不是要去旅行,他是要去送死。
那抹床头的深蓝色,此刻看来像一块巨大的、讽刺的裹尸布。
他蹲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巨大的绝望如通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喉咙,扼杀了所有声音。他发不出一点哭声,只是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剧烈地喘息着,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不留痕迹。
他攒够了去看世界的钱,却弄丢了健康的本钱。他规划好了所有的路线,却偏偏在自已的身l里迷了路。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不规则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清晰的痛楚,提醒他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最辛苦拼搏换来的梦想之旅,终点站,竟然是自已的身l早已叛变的、一片狼藉的废墟。
他突然不想面对这些了,或许在拿到那张通知书的时侯?还是在看到前女友跟他说:“恭喜你啊
终于实现梦想了”的时侯?
林墨写下遗书,把银行卡密码贴在冰箱上,给前女友发最后一条微信:“对不起,我不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