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李伟,一个普通到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名字,在一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公司里,做着一名不算忙也不算闲的程序员。生活就像设定好的代码,每天在通勤、打卡、敲键盘、开会、再打卡、通勤中循环运行,偶尔出点无关痛痒的小bug,修修补补又能接着跑。
直到那个周一上午,周例会后那该死的十分钟休息时间。
我正揉着被项目经理那些空洞指标吵得发胀的太阳穴,盯着屏幕上还没调通的代码块,右下角的公司内部通讯软件图标就疯狂地闪烁起来。是行政部的张晓雯,一个平时说话细声细气、有点迷糊的姑娘。
李伟哥,在吗急事,求救!一行字跳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哪个线上系统又崩了。回了个:在,怎么了
她的回复快得像是抢答:我好像…我好像闯大祸了…我把上个季度的绩效工资明细表…发…发到公司大群里了…
我的瞳孔大概地震了零点一秒。公司大群,那个包含了从扫地阿姨到老板本人在内,足足三百多号人的超级群聊。绩效工资明细表,那玩意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人的基本工资、绩效奖金、项目提成、加班费(如果有的话)、扣款项…所有关于钱的数字,都像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而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的。
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我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已经被无数条和!!!刷屏的群聊,拼命往上翻,终于找到了那个该死的Excel文件。
文件名清晰得刺眼:《XX公司第一季度绩效工资发放明细V2_Final_最终版(真的不要再改了)》。
我点开它,手指冰凉地滑动鼠标滚轮,迅速找到了我的名字那一行。
基本工资:八千五。岗位津贴:一千。绩效奖金:…两万三
我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没错,是两万三。加上零零总总,税前应发总额是三万两千多。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不是兴奋,是恐慌。这数字不对啊比我实际拿到手的多了一大截!我立刻意识到,这表里大概是包含了公司额外计提的社保公积金部分以及个人所得税预扣额之类我没搞明白的东西,显示的是应发总额,而不是实发数。我们工资条一向语焉不详,很多人,包括我,其实一直没完全搞懂具体算法。
但别人会这么想吗
尤其是在这个群里,那些数字比我低得多,或者自以为应该比我高得多的人,他们会耐心去研究这到底是应发还是实发吗
不会。
他们只会看到一件事:李伟,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程序员,凭什么拿这么高的工资
嗡——我的脑袋彻底乱了。下意识地,我瞥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老刘。老刘是部门里的老资格,技术还行但早就没了激情,天天摸鱼混日子,仗着资历深总爱指点江山。我看到他电脑屏幕也赫然停留在那个Excel文件上,他的脸色极其难看,手指正指着屏幕上的某个位置,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正好与我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背叛似的愤怒。他迅速低下头,假装没事发生,但我看到他耳朵根都红了。
完了。这是我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几乎同时,我的私人微信开始炸锅。
第一个发来消息的是同组的关系还不错的赵明:我靠!伟哥!深藏不露啊!你这绩效奖金快赶上我三个月工资了!牛逼!(后面跟着个狗头表情)
我苦笑,回了个:表不准,是应发数,没扣税和社保。
赵明回了个我懂的表情包,没了下文。但我知道,他未必真信。
紧接着,前年入职、总抱怨工资低的小王发来消息:李伟老师,请教个问题,您那个项目提成是怎么算的呀我觉得我的好像算少了(可怜表情)
我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回复,另一个平时只在朋友圈点赞的隔壁部门同事也发来消息:李工,可以啊,闷声发大财(咧嘴笑表情)
我像个僵硬的木偶,坐在工位上,一条条地回复着那些或调侃、或打探、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酸味的消息,反复解释着那是应发数,不是实发、扣完没那么多、公司算法可能有点问题。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舞台的小丑,台下是三百双眼睛,聚光灯打在我那点可怜的收入数字上,被所有人评头论足。尴尬,窘迫,还有一丝荒谬感——我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二)
上午的余下的时间,我是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度过的。去接水时,能感觉到背后若有若无的目光;厕所里碰到不熟的同事,对方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甚至我去抽烟区,原本聚在一起聊天的几个人会突然停顿一下,然后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我尽量低着头,回避着一切视线交流,心里把那个粗心的张晓雯和这坑爹的工资体系骂了一万遍。
下午刚上班,困意袭来,我正打算冲杯咖啡提神,手机又亮了。是销售部的杨姐,一个四十多岁、业绩平平但特别擅长跟领导套近乎、在公司里人脉颇广的大姐。
小李啊,忙不她的消息透着一股亲热劲。
我头皮有点发麻,回了句:杨姐,还行,您说。
哎哟,是这样的,杨姐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点开是她那特有的大嗓门,经过话筒放大更是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姐呢,最近遇到点急事,手头特别紧,你看你方不方便先借姐五千块钱应应急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准儿还你!你放心,姐这人最讲信用了!
我的咖啡冲不下去了。
借钱。果然来了。
而且一开口就是五千。我跟她熟吗仅限于公司年会碰过杯、走廊里点头打招呼的关系。她凭什么认为她会跟我借钱还不是因为看到了那个该死的工资单!
我端着空咖啡杯,站在饮水机前,脑子飞快转动。直接拒绝会不会太不给面子,以后工作上不好相处找什么借口说我也没钱可她刚看到我有三万二呢!虽然那是应发,但跟她解释得清吗
我打字,删掉,又打字,最后还是决定委婉一点:杨姐,真不巧,我那个钱…最近刚好有笔大支出,手头也紧,实在不好意思啊。
消息发过去,那边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回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哦,连个表情都没有。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回到工位,还没坐稳,微信又响了。这次是测试组的一个小姑娘,刚毕业没多久,平时文文静静的。
李伟大哥,冒昧打扰了…我…我想买台新笔记本学编程,看中一款差不多七千的,还差三千…能…能先借我一点吗我分期还您…后面跟着个脸红的表情。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文字,心里一阵无语。多好的学习上进的理由啊,拒绝她都显得我冷酷无情。可是,这理由是真的吗就算真的,我凭什么要借给她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是熬夜掉头发换来的。
我耐着性子,同样委婉地拒绝了她。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又陆续收到了四条借钱信息。
有说老家亲戚生病急需用钱的;有说信用卡到期暂时倒不开的;有说想报个培训班提升自我需要资金支持的;最离谱的一个,是说想投资个稳赚不赔的小项目拉我入伙但先借点启动资金的…
借口五花八门,金额从一千到上万不等。我感觉自己不像个程序员,像个开在工位上的小额贷款公司,还是无抵押纯信用贷款的那种。
我统一回复:抱歉,不方便,最近经济紧张。
回复的语气从最初的客气,到中间的无奈,再到最后的麻木。
我发现一个规律:真正跟我关系好、知根知底的同事,比如赵明,反而只是调侃一下,没人真开口借钱。这些开口的,大多是平素交往不深、甚至只是脸熟的同事。他们似乎被那个数字刺激到了,产生了一种他那么有钱,借我一点怎么了的理直气壮,或者是一种不借白不借,试试又不会死的侥幸心理。
data-fanqie-type=pay_tag>
老刘一下午都没怎么说话,也没给我发任何消息,但我能感觉到他那边低气压笼罩。快下班时,他忽然站起身,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我们这片区域的人都能听到:哼,现在这社会啊,人心隔肚皮。有些人看着老实,谁知道背后使了什么劲,拿那么多钱,也不怕烫手。
这话指桑骂槐得太明显了。几个同事下意识地看向我。我脸上火辣辣的,血往头上涌,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假装没听见,继续盯着屏幕。冲突起来更难看,我只能装鸵鸟。
那一刻,我无比痛恨那个粗心的张晓雯,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虽然我们其实并不均,但曝光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点燃了人性中隐秘的嫉妒和贪婪。
(三)
下班路上,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里,觉得格外疲惫。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手机安静了,但那种被审视、被索取的感觉还缠绕着我。
回到家,老婆小雅正在厨房做饭。闻到饭菜香味,我心情稍微放松了点。小雅是我大学同学,现在是个小学老师,性格温柔,是我们这个小家的稳定器。
我放下包,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老婆,我今天差点被人借债借到破产。
小雅端着菜出来,笑着问:怎么了谁找你借债啊你还有这经济实力了
我长叹一口气,把今天公司里发生的工资单泄露事件以及后续的借钱狂潮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小雅听完,惊讶地张大了嘴:我的天!你们公司这行政也太离谱了吧这种表也能发错群然后呢那么多人找你借钱你都拒绝了
不然呢我苦笑,难道真借啊那工资数是应发的,看着多,扣完税和社保,再还了房贷,咱俩每个月也就刚够生活,哪还有余钱借给别人。而且那种情况下借出去,能要回来才怪。
小雅放下盘子,坐到我身边,眉头微蹙:你说得对,这钱不能借。借了一个,就得借第二个,没完没了。而且凭什么呢就因为他们看到你工资高了这什么逻辑。她顿了顿,有点担心地看着我,不过,你这样都拒绝了,会不会把同事都得罪光了以后工作上会不会给你穿小鞋
得罪就得罪吧,我有些破罐破摔,我也没办法。难道为了不得罪人,就打肿脸充胖子咱家也没那个胖子可打啊。穿小鞋就穿小鞋,大不了…大不了我换个工作。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现在工作哪那么好找。
小雅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别想那么极端。先看看情况,也许过两天大家就忘了这事了。先吃饭吧。
话虽这么说,但这顿饭吃得有点沉闷。我们都明白,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果然,第二天一到公司,那种微妙的氛围还在持续。找我借钱被拒的那些人,看我的眼神都带上了点冷淡和疏离。杨姐在走廊遇见我,直接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扭着头走了。老刘更是变本加厉,在小组讨论时,对我提的技术方案百般挑剔,言语尖酸。
我告诉自己,要忍耐,要专业,只谈工作,不谈其他。
但麻烦还在升级。
中午我去食堂吃饭,刚好和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坐一桌。大家一开始还闲聊几句,忽然有人半开玩笑地问:李伟,听说你昨天成了咱们公司的慈善大使了到处撒钱
一桌人都笑起来,眼神却都瞟向我。
我尴尬得脚趾抠地,只能干巴巴地解释:没有的事,都是误会,那工资表数字不准。
哦不准吗我看挺准的啊,我跟我的工资条对过了,应发数没错啊。另一个同事接口道,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我顿时语塞。原来这表对应发数的计算是准的那我昨天解释的表不准岂不是成了谎言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成了那种有钱却哭穷、吝啬小气的虚伪小人
我的脸涨红了,支吾着说:我的可能有点出入吧…然后埋头猛吃饭,不敢再搭话。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大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默默吃饭。
我感觉自己像个异类,被孤立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
下午,项目经理把我叫进办公室。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难道工作也受影响了
经理倒是没提工资单的事,只是皱着眉说:李伟啊,最近部门里有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我知道你可能有些委屈,但毕竟影响了团队氛围。你是老员工了,要以身作则,注意一下和同事的沟通方式,搞好团结,别让大家有什么误会,知道吗
我嘴里发苦,只能点头:知道了,经理,我会注意的。
走出经理办公室,我心里一片冰凉。看来,打小报告的人已经行动了。我什么都没做错,却成了需要注意沟通方式、搞好团结的那个人。就因为我赚得多且不肯借钱
这他妈叫什么道理!
(四)
第三天,事情出现了更让我恶心的变化。
开始有一些奇怪的流言蜚语在私下传播。
有人说我之所以工资高,是因为偷偷接了外面的私活,用了公司的资源和时间。
有人说我是老板的远房亲戚,走后门进来的,所以绩效评定有水分。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过我多次下班后钻进某个副总的车(纯属子虚乌有,我天天挤地铁)。
这些流言像病毒一样悄无声息地扩散,添油加醋,越来越离谱。我明显感觉到,一些原本中立的同事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古怪和探究起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处发泄。我去找谁解释跟每个人说那是造谣只会越描越黑。
老刘似乎成了这些流言的受益者,他不再明目张胆地排挤我,但时不时会在和其他同事聊天时,若有所指地说几句年轻人还是要踏实、赚钱要凭良心之类的话,引得旁人频频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
我仿佛成了公司里的一个笑话,一个高收入却人人侧目的怪胎。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勤勤恳恳工作,完成任务,凭技术吃饭,赚的都是应得的钱(虽然实际没表上那么多),为什么最后搞得我像罪人一样
小雅也被我吵得没睡好,她轻声说:老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然…你请几天假,休息一下,避避风头
我摇摇头:请假那不是更显得我心虚或者摆架子吗
那怎么办天天去受气小雅心疼地说。
我沉默了。是啊,怎么办忍气吞声,假装一切正常还是奋起反抗,但怎么反抗跟每个人吵架吗
第四天上午,事情到了顶点。
公司发邮件通知,由于行政部员工张晓雯重大工作失误,造成公司内部信息泄露,产生不良影响,予以通报批评,并扣除当月绩效奖金。
邮件一出,不少人私下为张晓雯抱不平。觉得她虽然错了,但处罚有点重。而且,隐隐地,似乎有种议论的风向变成了——其实罪魁祸首是那个工资表本身吧要不是差距那么大,看了也没啥、是啊,凭什么有人拿那么多,有人拿那么少、公司薪酬制度不透明才是问题…
焦点似乎微妙地从张晓雯的失误,转移到了薪酬公平性上。而我这高收入者,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甚至有人觉得,是我不肯借钱平息事端,才导致张晓雯被处罚。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这公司,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中午,我一口饭没吃,独自一人跑到公司楼下的花园里,坐在长椅上发呆。阳光很好,但我心里一片阴霾。
难道真的只能辞职了事为了这么一件破事,放弃我做了好几年的工作我不甘心。而且,房贷怎么办生活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间,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但显示是本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李伟先生吗一个有点熟悉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是,你哪位
我…我是行政部的张晓雯…李伟哥,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电话那头,她哽咽起来,都是我不好,是我太笨了,害得你…害得你被大家…呜呜…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给我打电话道歉。
你别哭…没事,不全是你的错。我干巴巴地安慰道,心里其实也有点怨她,但听到她哭得那么伤心,又不好说什么。
不是的,就是我的错…张晓雯抽泣着,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难…大家都议论你,还找你麻烦…我听到那些话都快难受死了…我还被扣了奖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哭得说不下去。
我握着手机,沉默着。是啊,她也被惩罚了,也不好过。我们俩,一个是无意间的肇事者,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却一起被困在这场闹剧里,承受着压力和非议。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等等。
为什么焦点会模糊为什么大家的注意力从批评失误,变成了讨论薪酬不公,甚至攻击我个人
为什么老刘那样的人能趁机兴风作浪
为什么管理者只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
因为公司最怕的,就是员工把注意力集中在薪酬公平性上!张晓雯的失误,恰好撕开了一个口子!所以,他们急于处罚个体失误来平息事端,甚至可能暗中引导舆论,让员工内部的矛盾(比如对我)来转移对公司制度的质疑!
我他妈成了转移视线的工具人
一股怒火猛地窜起,烧掉了我的沮丧和委屈。
凭什么!
做错事的不是我,制定不公平薪酬制度的也不是我,为什么最后是我和那个迷糊的行政小妹在承受后果
公司想息事宁人偏不!
你们不是嫌工资单不好看吗不是怕讨论吗
我偏要让它变得更好看一点!
一个大胆的、疯狂的、带着一丝报复性快感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迅速成型。
(五)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张晓雯说:小张,别哭了。这事,也许有办法解决。
她止住哭泣,抽噎着问:啊有…有什么办法
你先别问。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现在还想不想挽回点损失,或者说,出出气我压低声音。
张晓雯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我当然想…我一个月房租就指望着绩效呢…
好。我深吸一口气,那你告诉我,公司服务器上,是不是有历年所有的工资明细表权限高的人都能看到,对吧
是…是的吧…财务和HR肯定有…我们行政部经理可能也有权限…张晓雯的声音有点发抖,李伟哥,你想干嘛
不干嘛,我语气平静得出奇,既然大家这么好奇工资是怎么构成的,这么关心公平性问题,那我们就帮大家彻底搞清楚,来一次彻底的‘阳光薪酬’。
啊你…你要把所有的都公开张晓雯吓坏了,不行不行,那是严重违反规定的,我会被开除的!
谁说要你公开了我冷笑一声,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你只需要…在你被取消权限之前,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把那个存放工资数据文件夹的路径,‘一不小心’用邮件发给我,然后立刻‘惊慌失措’地报告上级说发错了,申请立刻锁定权限。剩下的,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明白吗
张晓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急促。我知道她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对扣除奖金的不满和对公司甩锅行为的气愤占了上风,她小声说:…路径很长,我可能…可能需要对着屏幕核对一下才不会发错…十分钟后发给你。发完我立刻报告。
好。我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
我的心跳得飞快,既紧张又兴奋。我知道自己在玩火。但这把火,我非点不可。与其被动地忍受这一切,不如主动把桌子掀了!要乱,就乱个彻底!让大家看看,到底谁才该真正觉得尴尬!
十分钟后,一封来自张晓雯的邮件悄然而至,内容只有一行字:李伟哥,这是你要的去年项目资料汇总路径:svr02hr_deptsalary_dataconfidential(2018-2024)FY,你核对一下对不对,不对我再找。
几乎是同时,公司大群里跳出一条来自行政部经理的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各位同事,请注意,如有收到任何来自行政部关于文件路径的邮件,请勿点击任何链接或尝试访问,立即删除!并通知行政部!重复,请勿访问!
晚了。
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公司内网远程登录了服务器(感谢我作为程序员的高权限账户),找到了那个文件夹。里面是分年度、分部门的详细工资Excel表,数据比之前泄露的那张详细得多,包括历年薪酬变化、各级管理者的津贴、甚至一些报销明细。
我没有丝毫犹豫,选中了近三年的所有文件,右键,压缩成一个巨大的ZIP包,然后拖拽到我的电脑桌面。
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两分钟。当我断开服务器连接时,可能权限才刚刚被锁定。
我坐在工位上,看着桌面上那个沉甸甸的压缩包,感觉像握着一枚炸弹。
接下来怎么做直接发到大群里那是找死。不仅我会立刻被开除,可能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我得换个方式。
我登录上一个很多年前注册的、从未用过的匿名企业邮箱(得益于公司网络对外发邮件没有严格限制)。然后将这个压缩包作为附件,写上了一个引人注目却又不那么直白的标题——《关于XX公司薪酬体系的全面分析与思考(内部资料参考)》。
收件人,我填了公司里几个最有名的大嘴巴,各个部门都有,还包括几个平时就对管理层不满、喜欢带节奏的意见领袖。邮件正文里,我一个字都没写,一片空白。
我知道,只要这几个人收到,不需要我推动,他们会像发现了宝藏一样,迫不及待地打开,然后兴奋地、秘密地分享给他们信得过的自己人。自己人再分享给自己人…
病毒式传播,才是最快、最安全、也最能脱身的方式。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手心还在冒汗,但心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放般的轻松。
炸弹已经投出。接下来,就等着听响吧。
下午,公司表面风平浪静,但暗流汹涌。我注意到,那几个收到邮件的大嘴巴,神情异常兴奋,频繁地交头接耳,眼神闪烁,时不时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有人出去接电话,一接就是很久,回来时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和吃到大瓜的表情。
各种小群的消息肯定已经爆了。
我看到老刘也接了个电话,听着听着,他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铁青!他猛地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我这边,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他迅速低下头,手指颤抖地在电脑上搜索着什么,额头冒出了冷汗。
我知道,他肯定看到了。看到了管理层远高于普通员工的薪酬和津贴,看到了和他同级别但不同部门的人收入可能比他高出一大截,看到了某些项目的奖金分配是如何向某些人倾斜的…
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但如此具体的不公被赤裸裸地展示出来,冲击力是巨大的。
快下班时,公司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极其诡异。一种紧张的、兴奋的、躁动不安的情绪在默默流淌。没人再关注我昨天那三万二了,在更大的不公和更多的秘密面前,我那点数字简直不值一提。
很多人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嫉妒和审视,而是…同情或者别的什么。因为他们通过更全面的数据,可能发现我拿的那个数,相对于我的工作量和技术含量,其实也就正常水平,甚至可能还有点偏低。真正拿得远超预期的,另有人在。
风向,彻底变了。
(六)
第二天,风暴终于表面化了。
先是几个部门的骨干员工集体去找HR和总经理,质疑薪酬体系的公平性和透明性,要求给出合理解释。他们手里显然拿着详实的数据。
然后,财务部的主管和HR总监被叫进总经理办公室,一待就是一下午,出来时脸色灰白。
公司大群里,行政部又发了一条语焉不详的通知,强调信息安全重要性,要求员工不信谣不传谣,自觉删除来源不明的非法文件,但听起来苍白无力。
没人再提扣张晓雯奖金的事了。事实上,我听说她的处罚被悄悄撤销了。
老刘一整天都蔫头耷脑,再也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有一次在茶水间碰到他,他居然下意识地对我挤出一个讨好的、尴尬的笑容,然后迅速低下头走开了。我想,他大概是在那份全面的数据里,不仅看到了别人的高薪,也终于认清了自己在整个食物链中的真实位置吧。
那些曾经找我借钱的人,此刻更是躲着我走,估计肠子都悔青了,生怕我提起旧事。
下午,项目经理再次把我叫进办公室。这次,他的态度客气了很多,甚至还给我倒了杯水。
李伟啊,最近公司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也知道。他搓着手,语气斟酌,关于薪酬的问题,公司管理层非常重视,已经成立了专项小组重新评估,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公平的交代。你呢,是公司的技术骨干,一直以来表现都很优秀,希望你不要受这些外界因素的影响,安心工作。公司是不会亏待真正做出贡献的员工的。
我听着这番官话,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我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经理。我会做好本职工作的。
我知道,危机远未结束。对公司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大地震,后续的处理会非常棘手。对我来说,虽然暂时脱离了困境,但我知道,我投掷的那枚炸弹,改变了很多事情。
下班走出公司大楼,夕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感觉压在心口好几天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手机响起,是张晓雯发来的消息,只有一个笑脸表情:)。
我回了她一个同样的笑脸。
我知道,我和她,都不会再是那个软弱的、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受气包了。
路过彩票店,我忽然想起那些找我借钱的奇葩理由。我笑了笑,走进去,花十块钱机选了三注双色球。
当然,我知道中奖几率渺茫。但万一呢
就算没中,也没关系。因为经过这件事,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维护自己的尊严和生活的安宁,或许并不需要真的中五百万。
只需要一点在受够之后,掀桌子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