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青衫影落旧长安 > 第一章

1.
红绸缠街,鼓乐震耳。
萧逸辰着状元红袍,骑着白马缓行,沿途百姓的喝彩声里,他眼底却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
过了这宫门,面圣谢恩,就得立刻求旨。
求陛下赐婚,把沈念秋风风光光娶进门。
尽管连续三日,他书房窗台上都会多出一封阻拦他娶沈念秋的信。
信笺是寻常的竹纸,字迹却与他自己的分毫不差,字里行间满是警告:
【勿求娶沈念秋,朝阳公主赵灵悦方为良配,唯她可助你站稳朝堂。】
萧瑾辰只觉荒唐,随手将信丢在一旁。
良配仕途
这些虚幻的东西,又怎及得上沈念秋的半分情意
他早就在心里许了诺,今日见了陛下,便求旨提亲,此生绝不负她。
去年赴京赶考时,他还是个连盘缠都凑不齐的寒门书生,典当完最后一件旧棉袍,攥着几枚碎银站在巷口发怔。
是沈念秋从后门溜出来,偷偷将自己的嫁妆钱塞给他:
逸辰,你只管去考,我等你回来。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他刻在心底,怎么会为了所谓的权势舍弃
游街队伍刚抵宫门,人群里突然窜出一墨袍男子。
鬓角已染了霜白,面容却与萧逸辰九分相似,唯眉宇堆满沉郁倦色,似被岁月磨尽少年气。
拦住他!
侍卫们持戟上前,却被男子一把推开。
他踉跄着扑到马前,死死攥住马缰绳,厉声喝止:萧逸辰,站住!你不可求娶沈念秋!
白马受惊扬蹄,萧逸辰猛地勒紧缰绳。
他垂眸睨向那张酷似自己的脸,语气里淬了冷意:阁下是谁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我乃四十载后的你。
墨袍人仰头望他,眼底翻涌悔恨与急切,沈念秋出身寒微,只会累你仕途!
朝阳公主方是归宿,她能给你兵权、人脉,日后你必定爱她入骨!
一派胡言!
萧逸辰猛地扯回缰绳,白马人立而起,我能有今日,全靠念秋扶持!此生我唯她不娶,岂会为了仕途负她!
可这场闹剧终究耽误了时辰。
太监传旨,令其明日再觐,目光扫过被侍卫
看顾
的墨袍人时,意味深长。
萧逸辰攥紧了马鞭,终究还是没将人交给官府。
若是这疯子的话传出去,不仅他的名声受影响,念秋也会遭人非议。
接下来几日,墨袍萧逸辰被安置在状元府的偏院。
他常坐在廊下,对着院中的梧桐树发呆,偶逢丫鬟路过,便喃喃自语:
你们大人,日后会在公主府旁建座金屋,里面摆满奇珍异宝,都是给公主的;
他更会为公主一句戏言,亲赴江南采新茶,来回奔波半个月也不觉得累。
丫鬟们只当他是疯了,私下里咬着耳朵议论。
可这些话传到沈念秋耳中时,她正坐在窗前缝冬衣,银线穿过厚布,突然歪了针脚,针尖戳在指尖,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从前萧逸辰每日都会来她这里,陪她吃晚饭,听她讲街坊趣事。
可如今他总说
朝堂事忙,有时连她派人送去的点心,都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多。
茶馆里有人说,看到状元郎和朝阳公主在御花园偶遇,相谈甚欢;
还有人说,皇帝有意撮合两人,已让皇后召公主入宫商议婚事。
沈念秋将缝好的冬衣叠整齐,放进樟木箱的最底层。
木箱里还放着她从前为萧逸辰绣的荷包,她看着上面绣着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字样,怔愣了许久。
终于,萧逸辰来了。
他穿着常服,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艰难地开口:
念秋,我……
我要娶朝阳公主了。
沈念秋手里的针线
啪嗒
掉在地上。
银线滚了几圈,缠在青砖缝里。
她红着眼抬起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你说什么
你别慌!
萧逸辰急忙起身,急切的辩解,我不爱她,我娶她是迫于陛下的意思。我已经求过陛下了,成婚当日,我会以平妻之礼迎你进门。
念秋,我向你保证,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绝不会和公主有任何牵扯!
平妻之礼沈念秋轻声重复。
她想起去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萧逸辰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哈着白气说:
等我高中,就用八抬大轿娶你,让你风风光光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他眼里的光,比冬夜里的炭火还要暖,可如今,那光却灭了。
她知道,这是妥协的开始。
今日他能为了仕途娶公主,明日就能为了权势,舍弃她。
墨袍萧逸辰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她只会拖累你的仕途……
沈念秋抽回手,指尖冰凉,却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萧逸尘以为她懂了,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说些日后定会补偿她的话,才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沈念秋换上最整洁的青布衣裙,托人找到了当年曾受她父亲恩惠的老御史,请他帮忙求见皇帝。
御书房里,檀香袅袅,皇帝坐在龙椅上,手里翻着奏折,头也没抬:
沈氏,你是为萧逸辰娶悦儿的事来求情不必说了,朕已打定主意。
昨日朕与悦儿聊了许久,她说萧逸辰待她愈发和善,想来是动了心。
皇帝说着,从案上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
况且,这是四十岁的萧逸辰暗中送来的,你自己看看吧。
沈念秋接过纸,指尖抖了抖。
纸上的字迹,与她见过的那几封信一模一样,冰冷地写着:
日后萧逸辰会为朝阳公主建金屋、寻奇珍,对其宠爱无度,此乃天命,不可违。
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缓了许久,抬眸时,眼底没有泪,只剩决绝:
陛下,民女不是来求情的。
民女只求陛下赐一个恩典。
恳请陛下遣人护送民女‘假死’离京,归乡故里,此生不复返。
如此,民女既不碍公主眼,亦不会让萧大人为难。
皇帝闻言一怔,放下奏折,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粗布裙衫难掩风骨,没有半分哀求和怯懦。
沉默片刻,皇帝终究点了头:朕允了。
一个月后,朕会设局,助你离开。
2.
隔了数日,萧逸辰许是察觉沈念秋的冷淡,心底渐生愧疚,便主动提议带她去逛庙会。
庙会当日,他牵着她的手穿梭在人声里。
糖画师傅将琥珀色的糖丝绕成鲤鱼,他接过来递到她掌心;
人群拥挤时,他下意识将她护在身侧,手臂抵着周遭的推搡,声音还像从前那样温软:
念秋,等我忙完这段时日,便带你去城外看桃花,就我们两个。
沈念秋望着他侧脸,熟悉的暖意漫上来,指尖悄悄攥紧了糖画。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玄色身影却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
是四十岁的萧逸辰。
那人一把拽住萧逸辰的胳膊,急声道:你疯了此刻还陪她逛庙会!
朝阳公主知晓你带她出来,赌气跑出去了,少时便会在城西遭劫匪挟持,你快些去救!
与我何干!
萧逸辰想甩开他,我要陪念秋
——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铜锣乱响,跟着是小贩们的叫喊:
走水了!城西着火了!
人群瞬间炸开,潮水般朝东街涌去。
混乱中,一只手猛地推在沈念秋后背,她踉跄着撞在石墩上,掌心的糖画摔在地上,碎成了渣。
更糟的是,发间那支素银簪,她母亲留的唯一遗物,刚才被人扯了一把,簪头
咔嗒
断在泥地里。
我的簪子!
沈念秋急得声音发颤,蹲下身想去捡,涌来的人潮却踩着她的手背过去,钝痛让眼泪差点滚出来。
她抬头想喊萧逸辰,却见他被四十岁的自己死死拽着,正朝与东街相反的方向走。
那是去城西的路,是朝阳公主遇险的地方。
逸辰!我的簪子!
她拔高声音,可喧闹声吞没了她的呼喊。
四十岁的萧逸辰回头瞥了一眼,眼神冷得像霜,对着萧逸辰低吼:
不过一支簪子,怎及公主性命重要你此刻不走,将来只会恨她耽误你!
萧逸辰脚步顿了顿。
沈念秋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他分明看见她手背上的红痕,看见地上那支断簪,也该记得这簪子的分量。
去年母亲忌日,她抱着簪子哭到半夜,说这是母亲唯一的念想。
那时他还满脸心疼地拥着她,发誓说往后会替她母亲好好护着她。
可现在,他只皱了皱眉,朝着她的方向匆匆喊了句
念秋你等我,我很快回来,便被拽着没入人群,再也看不见身影。
沈念秋蹲在地上,看着那截断簪一半被人踩进泥里,剩下的银身染得发黑。
手背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萧逸辰转身时的毫不犹豫来得刺骨。
她慢慢捡起簪子,断裂的银边划破指尖,血珠滴在泥污里,转瞬间就没了痕迹。
簪子断了,那些曾说得恳切的誓言,也跟着散了。
她等到庙会散场,街灯都灭了,萧逸辰也没有回来。
第二日天还未亮,满京城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状元郎萧逸辰于城西破庙失火时,不顾危险冲进去,救下被劫匪挟持的朝阳公主。
公主当场倾心,皇帝已下旨,一个月后为二人完婚。
而那日子,正是她约定
假死
离京的那天。
3.
临近正午,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萧逸辰带着一身冷梅香踏进来

那是公主府独有的香气,裹着寒气,压过了屋内残留的皂角清浅。
沈念秋坐在桌边,指尖攥着那截断簪。
她眼泡肿得发亮,手背结了痂,痂皮边缘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点。
抬眼望他时,没说话,只静静坐着,等他开口。
念秋,对不起。
萧逸辰快步走到她面前,语气带着急慌的歉意:昨晚我不是故意不回,公主被劫匪吓到,我怎能让她独自回宫
后来陛下又留我问话到深夜,实在脱不开身。
他蹲下身,视线落在她手背上,指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被断簪划破的痂,声音软了些:
这伤怎么弄的庙会那天我看到人潮冲你,可被那人拽着走不开。
我若不去救公主,陛下定会怪罪,到时候别说护你,我自己都难保全。
沈念秋垂着眼,没接话。
他的解释条理分明,可她心里像冻住的湖面,掀不起一丝波澜。
别生我气好不好
萧逸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贴着她的皮肤。
以后我绝不会再这样丢下你。
对了,明日宫宴,我求了陛下,让你随我一同去,也让你看看宫里的样子,往后也多些体面。
他说得认真,沈念秋却只扯了扯嘴角,没应声。
体面
她想起摔碎的糖画、断了的簪子,还有被人踩过的手背,哪里还有半分体面可言。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大人,公主府的人送赏赐来了!
两个侍从捧着描金盒子进来,盒盖打开的瞬间,珠光宝气晃得人眼晕。
最上面压着张粉笺,萧逸辰先拿起来看,笑着递到她面前:公主还想着你,倒是细心。
沈念秋接过纸笺,上面字迹娟秀:萧郎说这些你用得上,莫再穿旧衣,让他失了颜面。
旧衣、失颜面……
这几个字像冰锥,扎得她心口发寒。
指节攥得泛白,刚要开口,就见萧逸辰拿起一支赤金嵌珠的发钗,凑到她耳边:
你看这支钗,多衬你,正好把你那旧银簪换了。
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却一点不娇气,还总替旁人着想,这般平易近人,你往后跟她好好相处,定能处得和睦。
他语气里满是对公主的夸赞,全然没察觉沈念秋的脸色早已惨白。
原来在他眼里,她的旧衣真的让他丢脸,公主的讽刺成了
替人着想,连她的出身,都成了需要靠讨好公主来弥补的短板。
沈念秋忽然明白,或许连萧逸辰自己都没察觉,他心底早就觉得,她配不上他如今的状元身份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四十岁的萧逸辰闯进来:
你怎么还在这公主让人来传,明日宫宴你要穿的礼服,领口得再改窄些,让你此刻就过去一趟!
改衣服
萧逸辰皱起眉,回头看了眼沈念秋,推辞道:我不去了,刚回来,想陪陪念秋。
你疯了
四十岁的萧逸辰上前一步,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吼道:
礼服不合身,明日在陛下面前丢的是你的脸!
公主特意让人等你,你不去,是想惹她生气你可知我后来因得罪公主母家,多少年都没机会升迁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你现在心心念念沈念秋,可你知不知道,她那时想吃块桂花糕,我都要算着月钱够不够!
萧逸辰的眉头皱得更紧,视线在沈念秋和门口之间转了转。
沈念秋看着他,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待,也渐渐没了。
念秋,萧逸辰最终还是站起身,语气带着歉意,我去去就回,很快就回来陪你试新衣服。
不等沈念秋回应,他已抓起外袍往外走,四十岁的萧逸辰紧跟在后面。
出门前,那人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的嘲讽不加掩饰。
像在说:看吧,萧逸辰,终究还是会选公主。
4.
宫宴当日,萧逸辰递来一件浅青色衣裙。
料子是细棉,比沈念秋平日穿的粗布软些,可领口歪斜的针脚、腰间简易的系带,分明是仆役才穿的样式。
怎么不是礼服她捏着衣角,指尖发颤。
萧逸辰避开她的目光,伸手理了理她的衣领,语气带着几分哄劝:
念秋,公主身份尊贵,陛下本就不允你以宾客身份入宴……
让你跟公主平起平坐,岂不是折了她的体面
我求了陛下半宿,才获准带你以贴身侍女的名义进来。能亲眼见一次宫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侍女两个字,狠狠扎进了沈念秋心里。
喉咙发堵,连反驳的力气都卸了,指尖攥着裙摆,直到布料拧出褶皱,才麻木地点了点头。
皇帝已降恩许,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入宫的路很长,沿途宫人频频投来打量的目光,有的带着好奇,有的藏着轻蔑,那些视线密密麻麻落在她身上。
像细小的刺,让沈念秋的头越垂越低,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萧逸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催她快些,却没注意到她的脚步沉重。
宴会厅里早已热闹起来,丝竹笑语声裹着酒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萧逸辰径直将她带到东侧的席位后方,那里正对着朝阳公主的坐席。
他压低声音,拍了拍她的肩:你就站在这,不用做事,也能看歌舞、赏宫宴。
等散了宴,我带你逛御花园。
话音未落,朝阳公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萧郎,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萧逸辰立刻转身,脸上的局促换成笑意,快步走到公主身边,自然地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路上耽搁了些,公主莫怪。
他与公主碰杯,谈笑间,将身后的沈念秋忘得一干二净。
沈念秋站在阴影里,看着两人凑在一起看舞姬跳舞,看着公主将剥好的葡萄递到萧逸辰嘴边;
看着他笑着张口,眉眼弯起的弧度,比当初吃她亲手做的糖画时,还要温柔几分。
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
宴席过半,朝阳公主突然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一块暖玉。
玉色莹白,触手生温,面上刻着清晰的

字。
她将玉佩递到萧逸辰面前,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声音娇软:
萧郎,再过一月便是你我大婚之日。
这玉佩你收着,就当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往后见玉如见我。
沈念秋的目光猛地锁在萧逸辰腰间。
那里挂着一个素色香囊,是她去年冬天熬了三个大夜绣的。
为了找里面安神的平安香叶,她凌晨就去城郊古寺排队,寒风冻得手生了疮,才求来那一小撮干叶。
萧逸辰当时接过香囊,眼眶都红了,攥着香囊反复说
会一直戴着,说这是
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此刻沈念秋屏住呼吸,盯着萧逸辰的手,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会拒绝的,他会说他有香囊,他会记得她的心意。
萧逸辰看着那枚玉佩,指尖顿了顿。
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腰间的香囊,眉头微蹙,眼神里闪过一丝迟疑。
沈念秋的心猛地提起,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可这迟疑只持续了片刻。
下一秒,萧逸辰便抬眼对朝阳公主笑了笑,伸手接过了玉佩。
5.
萧逸辰指尖触到玉佩的刹那,沈念秋只觉世界骤然静了。
丝竹骤停,笑语匿迹,唯有心脏碎裂的钝响,一下下撞着耳膜,疼得她几乎站不稳,藏在袖中的手更是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到宴会散场的。
宫宴的喧嚣还未散尽,萧逸辰已攥着她的手腕往外走,掌心的热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只想躲。
念秋,你听我解释,
他脚步急促,着急辩解,公主当众递玉佩,满殿官员看着,我若拒绝,便是驳她颜面,陛下定会动怒,我……
沈沈念秋被他拽着,她垂着眼,望着两人交握的手。
这双手明明曾攥着她绣的香囊,说
会一直戴到白头,如今却握着公主的玉佩,说着身不由己的话。
我也是没办法,
萧逸辰的声音越来越低,连自己都觉得牵强,公主是金枝玉叶,咱们不能硬碰硬。等以后我地位稳了,一定……
等!又是等!
沈念秋猛地停步,抬眼盯着他,眼眶泛红却没掉泪。
失望攒得太满,连哭的力气都快耗光了。
她指着他腰间的玉佩,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在你心里,君恩权势才是头等!那我呢
萧逸辰,我为给你凑赶考盘缠,在绣坊没日没夜赶了一年活,指尖被针扎得全是血洞……
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把你推得越来越远吗
萧逸辰被问得一噎。
他望着沈念秋泛红的眼眶,想伸手抱她,却被她侧身躲开。
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软下来,带着几分无措,我只是想先稳住局面,等以后……
萧郎!
朝阳公主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掐断了他没说完的话。
沈念秋回头,见公主身着霞帔,裙摆金线牡丹晃得人眼晕,正快步朝他们走来。
公主的目光扫过她时,带着轻蔑的打量,落在萧逸辰身上,语气瞬间软了:
你怎么不等我说好要一起逛御花园的。
她说着,自然地挽住萧逸辰的胳膊,全然没把沈念秋放在眼里。
萧逸辰的身体僵了僵,下意识想推开,却在公主期待的眼神里,慢慢松了手。
他转头看沈念秋,眼神里带着几分催促,像是在让她
识趣些,别碍事。
沈念秋看着这一幕,心里最后一点暖意也灭了。
她默默往后退两步,站进桃树的阴影里,浅青衣裙与暗沉的树影融在一起,竟真像个不起眼的侍女。
她看着公主指着池里的锦鲤笑:这条红的真好看,萧郎你看。
萧逸辰凑过去附和:公主眼光好,确实灵动;
看着两人并肩而行,桃花瓣落在他们肩头,画面诗意又般配。
而她站在阴影里,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突然,头顶传来咔嚓脆响。
沈念秋抬头,只见假山顶端,半人高的石块正顺着湿滑岩壁滑落,碎石跟着往下掉,轨迹赫然对着她和公主。
萧逸辰若要救人,只能选一个。
周围宫人发出惊呼,萧逸辰也猛地抬头。
他的目光扫过石块,又扫过沈念秋和公主,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眼里只剩慌乱。
沈念秋没躲,也躲不开。
她望着滚落的石块,望着萧逸辰的脸,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像风中残烛,在等一个答案。
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竟还在为这个男人做最后一次挣扎。
答案比石块来得更快。
公主小心!
萧逸辰的嘶吼划破宁静,他几乎没有迟疑,推开身边宫人,朝着公主扑过去,双臂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转身扑到草地上。
石块重重砸在池边,发出轰隆巨响,碎石溅向四周。
尖利的石片擦过沈念秋的胳膊,划开几道血口,鲜血瞬间渗出来,染红了浅青衣袖。
疼痛传来时,沈念秋却笑了。
她看着不远处的萧逸辰,正紧张地检查公主的身体,公主,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公主靠在他怀里,眼眶泛红:萧郎我好怕。
两人依偎在一起,全然没注意到柳树下,那个被碎石划伤的人。
夕阳余晖落在沈念秋脸上,她抬手摸了摸胳膊上的伤口,笑了笑。
可笑着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那些所谓的承诺,终究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
一件带着淡淡墨香的外袍突然落在她肩头,将她流血的伤口遮得严实。
沈念秋一怔,转头见四十岁的萧逸辰站在身侧。
鬓边白发在夕阳下格外扎眼,眉宇间堆着化不开的倦色,眼底没了之前的急切,只剩一片冰冷的沉寂。
疼吗
他开口,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
没等沈念秋回答,他又看向不远处相拥的两人,语气裹着嘲讽:
你看,他选的从来都不是你。
当年我总觉得,再等等,等我爬得高些就能护你周全,可最后才知道,有些选择从一开始,就错了……
后面的话,沈念秋没听清。
失血加上情绪崩溃,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

身旁的人却下意识伸手,稳稳接住了她。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是在惋惜她,还是在惋惜当年那个选错路的自己
沈念秋不知道,只觉得眼前的黑暗,终于把所有的期待和疼痛,都吞没了。
6.
御花园之事后,萧逸辰在沈念秋院外忏悔了三日。
他说了许多旧事,提了无数次补偿,可沈念秋始终闭门不出。
念秋,开门。
门板外又传来他的声音,我买了你爱吃的桃花酥,咱们去城外看桃花吧。
就当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这话他说了三天,从最初的恳求到如今的坚持。
沈念秋终是起身开了门,便见萧逸辰立在廊下,肩头沾着未干的雨珠

昨夜刚下过雨,他定是又在院外等了许久。
她心底生出几分倦意,不愿再纠缠,终是松了手,沉默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碾过青石板,轱辘声里,萧逸辰絮絮叨叨说起从前: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桃林,我认不出花,把梨花当桃花指,被你笑了好几天。
他试图拉近距离,手几次要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却都在她微僵的姿态里,悄悄缩了回去。
沈念秋望着窗外掠过的杨柳,一路无言。
到了桃林深处,粉白花瓣簌簌落下。
萧逸辰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碧桃,递到她面前:你看,跟你当年说的一样好看。
沈念秋刚要伸手去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破空而来。
朝阳公主的侍卫浑身是伤,铠甲上还凝着血污,策马奔到近前,冲着萧逸辰嘶吼:
萧大人!公主……公主被绑了!
我们好不容易救下她,蒙面人跑了,只留下这件证物!
他颤抖着扔出一个物件。
竟是沈念秋在庙会丢失的那截断簪的另一半,银身虽染了泥,却与她袖中藏着的半截严丝合缝。
不等沈念秋开口辩解,朝阳公主已被两个侍卫扶着出现。
她发髻散乱,华美的宫装沾了泥污,看见萧逸辰的瞬间,便踉跄着扑上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把我关在山洞里,说委托人要我的命,我好怕……
萧逸辰脸色瞬间煞白,捡起断簪碎片的手不住发抖。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念秋,眼神里满是痛苦,念秋,这是你的簪子,对不对
沈念秋说不出话。
这确实是她的簪子,可早在庙会那天就丢了。
如今它突然出现,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
她望着萧逸辰,想从他眼底找到一丝信任,可没等她再说一个字,树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四十岁的萧逸辰缓步走出,鬓边白发被风吹得凌乱,眼里刻满了沉郁。
他不像从前那样急切催促,只是走到年轻的自己身边,低低地说道:
逸辰,你看着她的眼睛。她敢说自己没怨过没恨过公主分走你的心思
你以为她要的是道歉
她要的是你放弃公主,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前程!
他抬手,指着沈念秋袖中露出的断簪一角,语气更沉:
多年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事。到那时,你还要护着她吗你还有能力护着她吗
这番话扎得萧逸辰耳中一阵翁鸣。
他看着怀中哭得几乎晕厥的朝阳公主,又看向沈念秋沉默的脸。
四十岁自己的前车之鉴在耳边轰鸣,他竟觉得,那些证据似乎真的能串联起真相,沈念秋或许真的是因嫉妒,才做出这等事。
心底的爱意与对仕途的恐惧激烈撕扯,萧逸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的痛苦被挣扎取代,语气艰难:
念秋,你先回府,待我查清此事,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但现在……你不能离开府中半步,免得再生事端,让陛下误会。
他扶着朝阳公主转身,走了几步,脚步突然顿住,似乎想再说些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没回头,任由朝阳公主靠在他肩头,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桃林深处。
沈念秋站在漫天飘落的桃花里,抬手,任由花瓣落在掌心,又被风吹走。
所有回忆,终是随着萧逸辰的转身,彻底消散在这片曾承载过她无数期待的桃林里。
7.
状元府满院红绸,从朱漆大门缠到内院回廊,鼓乐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今日,是萧逸辰与朝阳公主大婚的日子。
沈念秋坐在西院窗前,手里捏着个锦盒,盒里躺着皇帝派人送来的假死药。
院门外,萧逸辰的亲信守得严实,说是
护她安全,实则是软禁,断了她所有退路。
沈姑娘,萧大人来看您了。
门外传来通报,萧逸辰穿着大红喜服走进来,眼底带着血丝:
念秋,绑架的事还在查,你再等等。
查清后我就向陛下请旨,以平妻之礼迎你入府,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做到。
沈念秋抬眼,眼神空洞:若查出的结果,就是我做的呢
萧逸辰身体一僵,慌忙避开她的目光,踌躇许久,刚要开口辩解,外面的催嫁声就急促地传进来:
大人,吉时快到了!公主那边已候着了!
他没辩解,没承诺,只猛地转身,脚步踉跄着往外走。
没过多久,西院突然冒起浓烟。
看守的亲信慌了神,转身就要跑去找萧逸辰,却被一道墨色身影拦住

别声张,四十岁的萧逸辰塞过一锭银子,这是沈姑娘故意的,想搅黄婚礼逼你家大人妥协。
你就回禀说,她只是点火吓人,并无大碍,让大人安心拜堂。
亲信捏着银子,半信半疑地跑回前院。
此时萧逸辰正站在喜堂前,红绸盖头的公主在伴娘搀扶下候着,听到亲信的回话,他还是下意识想朝西院的方向迈步。
却被四十岁的自己按住了肩。
别上当!沈念秋就是赌你会心软,逼你取消婚礼。
她舍不得死,更舍不得让你彻底离她而去。
萧逸辰望着远处的浓烟,又回头看向凤冠霞帔的公主,他终是咬着牙说道:
继续拜堂。
西院内,沈念秋在素笺上落下最后一笔。
纸上记着公主被绑架前,她每日的行踪:去绣坊取活计、给巷口张婶送糕点、在窗边缝补旧衣,每一件事都有人可证。
没做过的事,她绝不会认。
放下笔,她拿起那瓶假死药,仰头尽数吞下。
很快,眩晕感便涌了上来,视线渐渐模糊,身体软倒在椅上,彻底没了声息。
院后的墙角,接应的人早候着。
前院鼓乐喧天,宾客们围着喜堂观礼,没人注意这处的动静。
几人悄无声息地将沈念秋抬上马车。
车帘落下时,前院恰好传来司仪高声唱喏:
一拜天地——
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烟尘中。
data-fanqie-type=pay_tag>
8.
四十岁的萧逸辰立在原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前院鼓乐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喜庆调子却像针,一下下扎在心上。
他清楚,这场被自己亲手操控的命运,终究走向了不一样的结局。
礼堂内,年轻的萧逸辰双脚像灌了铅,钉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司仪高亢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夫妻对拜——
什么夫妻对拜
亲信那张慌得没了血色的脸,点火吓人
那四个字,在他脑子里搅来搅去,乱成一团麻。
四十岁的自己说得没错,念秋性子烈,是做得出来这种事,就是想逼他,逼他在最后关头选她。
可为什么,心口堵得像压了块大石头,连气都喘不顺
他猛地扭头往西院看,浓烟已经淡了些,可那股烧焦的味道,却顺着风钻进来,呛得他眼睛发酸。
下一秒,沈念秋那双空洞得没了半分光的眼睛,却突然撞进脑海里。
她问
若查出的结果就是我呢
时,语气里的凉,他那时候怎么就没听出来
不对,事情不对劲。
逸辰
身旁的昭阳公主轻轻扯了扯他的喜服袖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催促。
吉时快过了。
萧逸辰骤然回神,目光落在公主那张描金画翠的脸上。
她眼里满是对婚礼的期待,却没有半分对西院火情的担忧,连一丝假意的询问都没有。
他心里猛地一沉。
婚礼暂停。
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喜堂瞬间死寂

你说什么
朝阳公主的脸

地白了,珠翠满头的凤冠都跟着晃了晃。
重新回到厅堂的四十岁萧逸辰也急了,伸手攥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吼:
你疯了!现在停婚,就是当众打皇家的脸!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
滚开!
萧逸辰一把甩开他的手。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数,什么锦绣前程,抬手拨开围着的宾客就往西院冲。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念秋,必须现在就见到她!
西院门口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几个下人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空气里全是呛人的焦臭味。
那间沈念秋住了数月的小屋,窗户烧得只剩黑洞洞的木框,木头燃烧后的焦臭味直往鼻腔里钻。
沈姑娘呢
萧逸辰抓住一个刚从废墟里跑出来的亲信,声音抖得厉害。
那亲信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满是烟灰和眼泪,哭喊着:大人……
火太大了!我们冲进去的时候……
已经……
已经什么了!说!
萧逸辰只觉得自己的血都快凉了。
只在里屋……
发现了一具……
一具烧焦的尸体……
亲信抖着手,指着那间已经烧塌了大半的内室,身上的衣服料子……
像是沈姑娘今天穿的那件……
轰——
萧逸辰的脑子像被惊雷劈中,眼前骤然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尸体
怎么会是尸体
他不是说她只是吓唬人吗她不是只想逼他妥协吗
怎么会……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下人,疯了似的冲进废墟。
屋里还烫得灼人,烧断的横梁歪七扭八地横在地上。
他踩着满地焦灰往里走,终于在墙角,看到了那团盖着白布的东西。
腿突然软了,一步也挪不动。
四十岁的萧逸辰这时也跟了进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你不是说她是假的吗!
萧逸辰猛地回头,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他冲上去揪住四十岁自己的衣领,一拳狠狠砸在对方脸上,你不是说她舍不得死吗!你不是让我安心拜堂吗!
一拳接着一拳,吼声里全是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悔恨。
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周围的侍卫和下人全吓傻了,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朝阳公主带着人赶了过来,看到这副景象,花容失色地跑过来,伸手想拉他:
萧郎,你冷静点!不过是个下人,值得你这样吗婚礼还没结束呢!
滚!
萧逸辰赤红着眼,一把将她推开。
朝阳公主没防备,重重摔在满是焦渣的地上。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听不进任何话。
一把甩开四十岁的自己,踉跄着扑到那片白布前,指尖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掀开了白布的角……
9.
白布下,是焦黑蜷曲的一团。
面容已辨不清,可那身形、那残剩的素裙上的纹路……
萧逸辰只看一眼,心口就像被生生撕开个口子,疼得他话都说不完整。
念秋……
他跪倒在地,指尖颤着要碰,却又僵在半空。
他不敢碰,他怕一碰,这最后一点念想也会彻底碎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炸开,像是要把心都呕出来。
萧逸辰趴在地上,拳头狠狠地砸向满是灰烬的地面,一下又一下,指节很快鲜血淋漓。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信四十岁自己的鬼话!
为什么他要转身去拜那该死的堂!
要是他早一点过来,哪怕只早一刻钟,是不是就能拉住她的手
什么状元功名,什么驸马尊荣,什么锦绣前程……
在这一刻全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抱着头,任由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悔恨将自己吞噬,连哭声都堵在喉咙里,闷得胸口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
查!
他对着身后的亲信嘶吼:把这状元府翻过来!
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查清楚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烧成炭的内室,烟熏的痕迹从里往外蔓延,边缘齐整得诡异。
不像是意外失火,倒像是有人在里面,故意点的火。
难道……真是念秋自己点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针一样扎得他心口发疼。
手下的人不敢怠慢,立刻拿着工具在废墟里细细搜寻。
萧逸辰就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有眼底偶尔闪过的光,证明他还活着。
四十岁的萧逸辰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脸上还带着拳印,眼神复杂。
很快,一个亲信捧着个熏黑的锦盒跑过来,大人!在沈姑娘梳妆台的暗格里,找到这个!
盒外裹了油纸,里面的东西没烧着!
萧逸辰颤抖着手接过,哆哆嗦嗦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首饰,只有一封信。
展开信纸,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清秀又带着风骨的字迹。
信上密密麻麻记着公主被绑前几日她的行踪:
辰时去绣坊取苏绣活计,午时给巷口张婶送新蒸的桂花糕,申时在窗边缝补他的旧衣;
连遇见的卖花郎、送水的杂役都写得明明白白,桩桩件件都有人证。
关于那支断簪,庙会人多,拥挤之时便已遗失,当时你亦在场。此后,我再未见过。我未做过的事,绝不会认。
萧逸辰的呼吸骤然停住,指尖死死攥着信纸。
这些事,只要他肯花一点时间去查,只要他肯信她一次,就能查得清清楚楚!
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策划那场绑架!
更何况被绑的还是当朝公主,她怎么敢!
他接着往下看,信的末尾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直直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我本不介意世人误解,却未曾想,连你也不信我。

——
一口鲜血从萧逸辰嘴里喷出来。
连你也不信我……
六个字,字字诛心,把他整颗心都捅得千疮百孔。
他想起庙会那天她攥着断簪的慌张,想起桃林里她苍白着脸的辩解,想起她最后望着自己时,那双满是期盼却最终归于死寂的眼睛。
她不是没有解释,是他在那一刻,被前程蒙了眼,被猜忌堵了耳,亲手堵住了她所有的话,也堵住了她所有的生路。
大人!
又一个亲信匆匆跑来,神色凝重。
我们去查了庙会那条街,附近商贩说,公主府的侍卫在绑架案发生前两天,就一直在那条街上转悠,像是在……
找一件很小的首饰,模样和您之前提过的断簪很像!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突然串联起来。
丢失的断簪,公主府侍卫的提前搜寻,那场恰到好处的绑架,还有朝阳公主那句
委托他们的人点名要我的命……
这根本不是意外,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大戏!
一场由朝阳公主亲手导演,为了除掉沈念秋、逼他死心塌地的戏!
而他,就是这场戏里最愚蠢、最可悲的棋子。
是他亲手把自己最爱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逸辰抬起头,望向前院的方向。
那里,漫天的红绸还在随风飘动,却像一片片浸了血的幡,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慢慢站起身,原本布满悲痛和悔恨的眼底,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还有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的恨意。
10.
婚事终究不了了之。
拜堂时新郎冲进火场,抱着焦尸不肯撒手,最后还吐了血。
这事像长了翅膀,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京城。
状元府的红绸被匆匆扯下,换上白幡
皇帝震怒,派人来传旨,骂他荒唐胡闹,罔顾君恩。
萧逸辰跪在灵堂里,听着太监尖着嗓子念完旨意,一声不吭。
灵堂设在西院,那个小小的,被烧得只剩框架的屋子里。
一口空棺材摆在中央,那具焦黑的尸首,他没让任何人碰,亲自用白布裹了,放在棺边。
他不信。
他不信沈念秋就这么死了,可翻遍府院,也找不出她活着的证据。
他攥着朝阳自导自演的全部证据,却连告发的资格都没有。
谁会信最受宠的公主,为了嫁他拿性命名节演戏
就算皇帝信了,为保皇家颜面,也只会压下事,再把他从朝堂抹去。
呵……
萧逸辰低低地笑了一声,拿起手边的酒坛,又灌了一大口。
酒水辛辣,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如今,就是个逼死挚爱、却报不了仇的窝囊废。
还在喝
门口传来沙哑的声音,四十岁的萧逸辰走了进来。
他脸上的伤消了肿,人却更显老,鬓边白发又多了几根。他夺过酒坛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为了个女人,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
这还是那个寒窗苦读十几年,一举夺魁的萧逸辰吗!
前程萧逸辰抬起通红的眼睛,冷笑,我连最爱的人都护不住,要前程何用
就算当上太傅、权倾朝野,午夜梦回时,难道忘了是自己亲手把她推下悬崖
四十岁的他被堵得说不出话。
萧逸辰猛地站起,步步逼近,眼里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早知道对不对早知道绑架是赵灵悦干的!骗我说念秋在演戏,就是为了让我娶那个毒妇!
是!
四十岁的萧逸辰退无可退,终于吼了出来,我早知道!可我不这么说,她会走吗
会下定决心离开你这个护不住她的东西吗!
萧逸辰愣住了:离开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回来是为让你选对、走上巅峰
四十岁的他惨笑起来,眼泪顺着皱纹滑落,我回来,是为阻止你和她在一起!因为你,根本护不住她!
11.
四十岁的萧逸辰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声音嘶哑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的那辈子……娶了念秋,拒了公主。
从那天起,念秋就成了公主的眼中钉。
今日说她冲撞,明日说她偷首饰,莫须有的罪名堆过来,她三天两头被拉去慎刑司,身上旧伤叠新伤,却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
她不敢出门,全京城的人都戳她脊梁骨,骂她是抢姻缘的狐狸精。
她过得那么苦,见我时却总笑着,让我别放弃,说我有才华,早晚能闯出名堂。
萧逸辰听得浑身发冷,眼前仿佛浮现出念秋拖着伤体,还强撑着对他笑的模样。
起初我心疼她,发誓要爬得更高护着她。
可后来……官场处处碰壁,公主母家势大,人人排挤刁难我。我开始暴躁易怒,把所有不顺都怪到她头上。
四十岁的他抬头看年轻的自己,眼神里满是自我厌弃,我恨她没家世帮衬,恨她改不掉的乡土气,更恨自己当初选了她,毁了前程!
她看出我的变化,从不辩解,只在我下朝时自觉躲远。
她越来越瘦,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只剩化不开的愁,可我……我根本没看见。
直到那天,我喝多了,对她提了和离。转头,就去求娶公主。
萧逸辰的心脏像被攥紧,疼得喘不过气,干涩着嗓子问:她当时……是什么反应
她哭了。四十岁的萧逸辰闭上眼,声音发颤,她看着我,眼泪不停掉,嘴上却只点头,说了个‘好’字。
她离京那天,正是我和公主大婚的日子。
后来我才知道,她回乡路上遇了流匪……全没了。
我靠公主势力步步高升,做到太傅,人人羡慕。可我每晚闭眼,都是她离时含泪的眼,她最后还说,萧逸辰,祝你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那你为什么不报仇
报仇四十岁的他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被公主和她母家管了一辈子,连给她立衣冠冢都做不到!
多年后才查到,那伙流匪,根本是朝阳安排的!
是我的选择,一步步把她推上死路!我太痛苦了,去寺庙三步一叩求赎罪,没想到……真的等到了机会。
他的身体开始慢慢透明:我回来,本想让你远离她,让她平安活下去,可我忘了……没了念秋,你就没了魂。
他看着萧逸辰,眼神终于有了温度,是释然,也是托付:
逸辰,她没死。
萧逸辰猛地抬头。
她用假死脱身,现在该快到江南故里了,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
他伸出手,身体淡得快要看不见,一张纸却飘落在萧逸辰手里:
这是公主母家挪用国库、通敌受贿的证据,你先解决眼前麻烦,再去做想做的事……
声音渐轻,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萧逸辰捏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罪证,心脏狂跳。
念秋没死,她还活着!
这认知劈开所有黑暗绝望。
他知道,没时间再颓废,要把亏欠她的都补回来,要让伤害她的人付千百倍代价。
然后,去江南,找她!
12.
京城的风向变得极快。
前几日还门庭若市的国舅府,一夜之间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
起因是新科状元萧逸辰,大婚日抱着焦尸痛哭后,他非但没消沉,反倒递上一本厚奏折。
没人知奏折内容,只闻皇帝看完后怒摔御砚,当场下令彻查兵部、户部。
这一查便牵出长串人,从国舅到七八品小官,个个脱不了干系。
挪用军饷、倒卖官粮、私通外敌……
桩桩够抄家灭族,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而始作俑者萧逸辰,却像没事人般照常上朝,下朝便扎进卷宗,谁也不见。
他瘦了大半圈,眼神却比以往更锐利,像出鞘利剑,带着不要命的狠劲。
国舅府查封第七日,皇帝秘密召见他。
一个时辰后,萧逸辰持明黄密诏出皇宫,未回状元府,翻身上马直奔公主府。
公主府内依旧歌舞升平。
朝阳公主歪在软榻上,让侍女给新玉镯涂香膏,语气不满:
萧郎太不懂风情,死个乡下丫头而已,竟多日不来看我,本宫颜面都快丢尽。
侍女赔笑:大人许是一时想不开,日后自会懂公主的好。
他最好懂。朝阳冷哼,若不是本宫,他哪来今日风光等他回心转意,看我怎么罚他。
话音刚落,太监连滚带爬进来:公主!萧大人……他带人闯进来了!
朝阳挑眉坐直,反倒露喜色:他总算肯来让他进来,我倒要问他死哪儿去了。
话未落,萧逸辰已一身寒气跨进门。
官服衬得他面色更铁青,眼神冰冷直射向她。
朝阳心头一突,仍强装委屈,红着眼迎上去:萧郎,你可算来!我多担心你,你还在想那沈氏
她卑贱民女,怎配你为她伤心……
闭嘴!
萧逸辰冷喝打断,将密诏与罪证狠狠摔在她面前:
赵灵悦,看看这些!你舅舅、你母家,都做了什么好事!
纸张散落,罪状触目惊心。
朝阳脸色骤白,哆嗦着:我……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萧逸辰像听了笑话,俯身捡纸凑到她眼前:
那你说,这上面记的……你派人设计绑架、用念秋断簪做伪证,逼她假死脱身,又是怎么回事
你为留我娶你,演这场大戏骗皇上、骗天下人,是不是!
字字砸在朝阳心上,她的伪装碎得彻底,惊慌后退抵着桌角:
不是我!是她嫉妒想害我!
事到如今还狡辩!
朝阳终于歇斯底里:是!是我做的!那贱人凭什么拥有你
她出身卑贱只会拖累你!只有我能给你兵权、人脉、荣耀!
你该感激我!是我帮你除了累赘!
累赘
萧逸辰缓缓解下腰间刻朝字的玉佩。
这曾是他妥协权势、背叛爱情的证物。
我的前程,从不用背叛挚爱换。他声音很轻,却也清晰,你欠念秋的,我会让你、让你整个家族,加倍偿还。
话音落,他松手。
啪的一声,暖玉摔在地砖上四分五裂,也摔碎了朝阳最后一丝希望。
萧逸辰不再看瘫坐尖叫的女人,毅然转身。
府门外秋风萧瑟,卷起落叶。
他抬头望向江南方向。
那里有他遗失的珍宝,有他后半生唯一的救赎。
为扳倒国舅一脉,他赌上了所有。
虽成功,却揭了皇室丑闻,皇帝处置绝不会轻。
可他不后悔。
这一次,无论付什么代价,他都绝不会再放开沈念秋的手。
13.
江南的春,总裹着层湿润的暖意,风里都掺着草木的清香。
沈念秋坐在安居茶坊二楼窗边,指尖捻着新采的碧螺春茶叶,细细筛选着碎末。
楼下是熙攘的人群,叫卖声、脚步声混着水汽飘上来,倒让这日子添了几分烟火气。
离开京城已数月。
当初那辆载着她的马车,在皇帝暗中安排下悄驶出城门时,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困在过去的阴影里。
没想到同行队伍中,竟遇到了季泽钦。
他自称是爱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说话温文尔雅,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
从不多问她的过往,只在马车颠簸时,不动声色递过软垫;
在她望着窗外发呆时,轻声念首江南的诗。
沈姑娘的双面绣,京中早有耳闻,绣的水乡比画还灵动
听闻姑娘品行贤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夸赞总那么真诚,不带半分轻浮,像缕暖阳,慢慢照进她冰封的心。
后来她才知,他哪里是富家公子,竟是当朝二皇子。
向来不理朝政、只爱风花雪月的他,此次随行,不过是向往江南风光,恰好顺路罢了。
抵达故里时,亲朋初见她先是震惊,随即抱着她痛哭,只反复说回来就好。
那一刻,沈念秋攒了许久的委屈与伪装的坚强彻底崩塌,哭得像个孩子。
哭过之后,日子总要继续。
她不想再碰让她伤心的针线,便拿出当年给萧逸辰攒盘缠剩下的积蓄,盘下镇上这间小铺面,开了茶坊。
她对茶道本就有研究,泡的茶清香醇厚,配着亲手做的精致茶点,生意竟出乎意料地好。
季泽钦也没回京,在江南住了下来。
成了茶坊的常客,每天都来,点一壶碧螺春,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时带本诗集静静翻看,有时携把古琴轻轻弹奏,从不去打扰她忙碌,只在她偶尔抬头时,递去一个温和的笑。
渐渐地,沈念秋心底因萧逸辰留下的自卑与不安,被这一点一滴的尊重与欣赏慢慢抚平。
她开始能坦然面对旁人的目光,也能在与客人交谈时,露出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窗外的春阳正好,茶盏里的水汽氤氲。
她望着楼下的热闹,忽然觉得,这样安稳的日子,也很好。
14.
念秋,你看这新茶,色泽翠绿,确是上品。
季泽钦不知何时已上楼,手里捏着小包刚送抵的茶叶,递到沈念秋面前。
如今他早不唤沈姑娘,只直呼她名字,语气自然又亲昵。
沈念秋接过茶叶凑到鼻尖轻嗅,脸上露出浅淡笑意:
香气醇正,季大哥眼光真好。
是你教得好。
季泽钦笑着在她对面落座,顺手拿起桌上茶壶,给她空了的杯盏续满温水,动作熟稔得像多年旧友。
正说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沈念秋的姨母张氏匆匆跑上楼,神色古怪:念秋,楼下有位客人,指名要见你。
什么客人沈念秋有些疑惑。
寻常客人,伙计们都能应付。
他说……他姓萧。张氏语气迟疑,眼神悄悄打量着她。
姓萧
沈念秋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晃出些微涟漪。
这个姓氏,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此刻却像颗石子,猝不及防砸进心湖。
季泽钦察觉她神色异样,轻声关切:怎么了是认识的人
沈念秋摇头,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波澜,起身道:我下去看看。
不管是谁,都该是与她无关的人了。
她踩着木制楼梯往下走,茶坊里人声热闹,客人们围坐闲谈,茶香混着点心甜意飘在空气里。
可她的目光,却一瞬落在了柜台前那个身影上。
玄色长衫沾着风尘,身形清瘦却依旧挺拔,那道背影……
竟有几分熟悉到心悸的轮廓。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念秋感觉呼吸都停了。
那张脸,是她午夜梦回时想忘偏难忘的模样。
只是比记忆中瘦了太多,没了当初状元及第的意气风发,眼底积着浓重的疲惫与红血丝,添了几分沧桑。
是萧逸辰。
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找到这里
沈念秋的心瞬间乱了,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裙摆。
她以为自己早能坦然面对,可胸腔里失控的心跳,却骗不了任何人。
萧逸辰也在看着她。
从京城一路寻来,他问遍了江南水乡的茶肆客栈,才终于找到这家安居茶坊。
路上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场景。
她或许会哭,会骂,会怨他薄情,却唯独没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模样。
她穿素雅的浅蓝色布裙,头发简单挽成髻,未施粉黛的脸庞,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清丽。
身边有担忧望着她的姨母,忙前忙后的伙计,周围是笑谈的客人……
这幅温馨安稳的画面,美好得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闯入者。
萧逸辰喉咙发紧,心底第一次生出退意。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一步一步,从京城的悔恨里,走到了她面前。
他往前挪了半步,嘴唇动了动,清晰地唤出了那个在心底念了千遍万遍的名字:
念秋。
15.
不过两个字,却像钥匙般撬开沈念秋尘封的记忆。
甜蜜的、痛苦的、绝望的过往潮水般涌来。
他曾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在庙会毫不犹豫转身;
桃林里他满是怀疑的眼,喜服加身时连承诺都不敢给的模样,最后全定格在信上那句连你也不信我。
心口传来熟悉的钝疼,她原以为早已放下,此刻才懂,那些伤口不过结了疤,轻轻一碰依旧会疼。
只是这份疼,没了当初的撕心裂肺,只剩一片平静的漠然。
他为何还要来
她不是早已死了吗
不是已成全他的青云路、他与公主的良缘吗
如今他该是高高在上的驸马,怎会出现在这江南茶坊,一身落魄潦倒
沈念秋的眼神从震惊,慢慢沉成警惕与疏离。
她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针般扎进萧逸辰心里。
念秋,我……
萧逸辰往前凑,想去拉她的手,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我找了你好久……
沈念秋侧身躲开,冷冷看着他:萧大人,您认错人了,我只是开茶坊的普通民女。
萧大人三个字,比利刃更伤人。
萧逸辰脸色骤白,他多久没听过她这般生分的称呼了
从前她总甜甜唤他逸辰,或娇憨叫萧郎。
念秋,你别这样……他慌了,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知道错了!当初是我混蛋,是我被蒙蔽了眼,我……
萧大人说笑了。沈念秋打断他,眼神里甚至带了丝怜悯,您没错,选公主、选前程,是您自己的路。
您如今是尊贵的驸马,我只是个‘死人’,我们早该两清了。
我没娶她!萧逸辰急声辩解,婚礼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绑架案是她自导自演,骗了所有人!
我查清了,把证据呈给皇上,她和她的家族都受了罚!
他以为这能换她谅解,可沈念秋听完,只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喜,只有无尽的嘲讽。
所以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眼神清明,您查清真相、惩罚恶人,是您的本事,是萧大人的功劳。
可这能改变您当初不信我吗能改变您为前程一次次放弃我吗
萧逸辰,您是不是觉得,只要回头,我就一定在原地等您
字字诛心,萧逸辰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潜意识里真的这么想,以为解决了麻烦、带着悔意来,她就会像从前一样原谅他。
却忘了人心会冷,爱意会消磨,忘了她当初离开得有多决绝。
我累了。沈念秋的眼神最后一丝波澜也散去,京里的日子,我耗尽了对你所有情分,现在只想安稳过自己的日子。
她深吸一口气,做了最终了结:
萧逸辰,我以前真的爱过你,但现在,不爱了。
你走吧,别再来打扰我。
不爱了三个字,让萧逸辰整个人僵住,血色从脸上褪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
想过她怨、她恨、她骂,却没想过她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不爱了。
不……你在说谎……
他上前想抓她的肩,眼里满是偏执,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骂我、打我都好!别说这种话,念秋,别说这种话……
一只手突然拦在他面前。
季泽钦不知何时下了楼,挡在沈念秋身前,气质依旧温和,眼神却格外坚定:
念秋说得很清楚,请你别为难她。
萧逸辰这才注意到他。
白衣儒雅,看沈念秋的眼里满是维护与关切。
而沈念秋站在他身后,虽没说话,那依赖的姿态已说明了一切。
尖锐的刺痛与疯狂的嫉妒瞬间填满萧逸辰的心:
你是谁我跟她说话,关你什么事!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念秋的家,不欢迎你,请离开。
念秋,你让他走开!萧逸辰绕过季泽钦,红着眼看她,你告诉他,我们的事,轮不到外人管!
沈念秋却连看都懒得看他,只对季泽钦轻声说:
季大哥,我有点累,想上楼歇会儿。
说完,她转身朝楼梯走,背影没有一丝留恋。
萧逸辰伸手想追,却被季泽钦牢牢挡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那决绝的姿态,和当初桃林里他转身离开时,一模一样。
原来,被抛下的滋味是这样。
心像被生生剜掉一块,空得只剩冷风呼啸而过。
16.
萧逸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茶坊的。
他只记得,那个叫季泽钦的男人,最后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萧大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念秋值得更好的。
值得更好的。
这五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是啊,她值得更好的。
而他,就是那个最不好的。
他在江南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沈念秋那张平静的脸,和那句轻飘飘的不爱了。
他不信。
她一定是在气他,在恨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只要他足够诚心,只要他能让她看到自己的悔意,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一定会的。
从那天起,萧逸辰就在安居茶坊的对面,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客房。
他每天什么也不做,就坐在窗边,看着那扇熟悉的门。
他看着她每天清晨开门迎客,看着她在柜台后忙碌地算账,看着她和那个叫季泽钦的男人一起品茶对弈,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舒心笑容。
他看着她的家人把她当成宝贝一样疼着,看着茶坊里的伙计尊敬地叫她东家,看着街坊邻里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她在这里,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新的朋友,有了家人的陪伴。
她活得那么充实,那么快乐,那么……完整。
她的世界里,好像早就没有了他的位置。
这个认知,让萧逸辰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慌。
他开始用尽一切办法,试图重新挤进她的世界。
他每天都去茶坊,点最贵的茶,一坐就是一天。
可沈念秋从不亲自来招待他,来的永远是个伙计,脸上带着客气又疏离的笑。
他买来京城最时兴的布料和首饰,托人送去。
可东西每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附带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不必。
他学着从前的样子,在她茶坊打烊后,等在门口。
念秋,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桃花酥。
可沈念秋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绕过他,对身旁的季泽钦说:季大哥,我们走吧,母亲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
季泽钦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和沈念秋并肩离开。
两人在夕阳下的背影,和谐得刺眼。
萧逸辰举着那包早已冷掉的桃花酥,僵在原地,像个傻子。
他甚至想过用强硬的手段。
有一次,他趁着季泽钦不在,堵住了准备回家的沈念秋。
17.
念秋,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才不肯原谅我
他能给你什么我如今虽然被降了职,但我还是朝廷命官!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我可以给你诰命夫人的身份,可以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一个只知道吟诗作对的闲散人,能给你什么!
他以为,这些话至少能让她动摇。
可沈念秋只是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萧逸辰,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诰命夫人,什么荣华富贵!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在我被所有人误解的时候,还愿意站在我身边,相信我的人。
而你,不是。
你给不了我的东西,季大哥他能给。
他给了我尊重,给了我信任,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做自己的地方,这些,是你永远都给不了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逸辰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一直以为,自己失去的只是沈念秋的爱情。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失去的,是她对他这个人的,全部的信任和指望。
这是比失去爱情,更让他绝望的惩罚。
他开始变得颓废,整日酗酒,不修边幅。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明明四十岁的自己告诉他,只有选了公主,念秋才会离开。
可他现在放弃了公主,选择了念秋,为什么她反而不要他了
他想不通。
这天晚上,他又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跑到茶坊门口,用力地砸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念秋!开门!你开门!
你出来见我!你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周围的邻居都亮起了灯。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不是沈念秋,而是季泽钦。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
看着烂醉如泥的萧逸辰,季泽钦眉头紧紧皱起。
萧大人,夜深了,请回吧。
让她出来!
萧逸辰一把推开他就要往里闯:念秋!沈念秋!
她已经睡了。
季泽钦再次拦住他,声音冷了下来:而且,就算她醒着,也不会见你。
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就凭我是她未来的夫君。季泽钦一字一句地说道。
萧逸辰愣愣地看着季泽钦,酒瞬间醒了一半。
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快就会和念秋成亲。
萧大人,放手吧,你和她已经是过去了,你再这样纠缠下去,只会让她更困扰,更看不起你。
你放手,至少还能在她心里,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说完,他不再给萧逸辰任何机会,关上门,落了锁。
萧逸辰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夜风吹过,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冷,吹得他浑身发抖。
他终于明白了。
没有什么惩罚,没有什么气话。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要开始新的生活,嫁给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会给她他永远给不了的安稳和信任。
而他萧逸辰,从他当初在桃林转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彻底地,永远地,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悔恨密密麻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捂着脸,终于在这无人的街角,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18.
萧逸辰大病了一场。
大醉后的风寒,加上心力交瘁,他结结实实地在客栈里躺了三四天,烧得人事不省。
等他再睁开眼,人已经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哪里还有半点状元郎的风采。
他挣扎着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看向对面的茶坊。
茶坊依旧热闹,人来人往。
他没有看到沈念秋,却看到了季泽钦正陪着沈念秋的父亲,在门口挂上了两盏崭新的红灯笼。
那红色,刺得萧逸辰眼睛生疼。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心灰意冷。
这个词,他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
如今,他才算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其中的滋味。
就像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被人兜头浇上了一盆冰水,连最后一丝挣扎的青烟,都散了。
萧逸辰放弃了再去纠缠。
不是不想,是不敢,也是不能。
季泽钦说得对,再纠缠下去,只会让念安更看不起自己,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荡然无存。
他开始像个真正的过客,每日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她。
看她和伙计们说笑,看她教新来的学徒如何选茶,看她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脸上那种淡然又满足的神情。
每多看一眼,他心里的那块空洞就越大一分。
他开始疯狂地想念过去。
想念她把攒了许久的铜板塞到他手里,红着眼说你一定会高中的样子。
想念她在他熬夜苦读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嗔怪着说身子要紧的样子。
想念她踮起脚,替他整理衣领,满眼都是爱慕和期许的样子。
那些他曾经拥有过,却被他亲手丢掉的珍宝,如今都成了割在他心头,日夜不休的刀子。
他给京城写了信,辞去了官职。
皇帝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只有两个字:准奏。
也许在皇帝看来,他这个不听话的状元,早就成了一枚弃子。
没了官职,没了前程,他萧逸辰,如今真的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
他想,这样也好。
他本就是寒门书生,是念秋一点一点,把他推上了那个本不属于他的高位。
如今,他又变回了原样。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她近一点。
他开始试着在江南找些活计。
他去给大户人家的孩子当西席,去码头上帮人写信,甚至放下身段,在街边摆摊卖字。
他想留下来。
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她过得很好,对他来说,也成了一种奢望的慰藉。
可沈念秋似乎连这点慰藉都不想给他。
这天,他刚卖完字画,揣着几文钱,习惯性地走到茶坊对面的小摊,想买一碗她爱吃的桂花糖藕。
一抬头,却看到沈念秋和季泽钦从茶坊里走了出来。
两人手里都提着不少东西,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萧逸辰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19.
他们一路走到了城外的码头,上了一艘画舫。
萧逸辰的心猛地一紧,也连忙租了一艘小船,远远地坠在后面。
画舫顺着水路,行至一处僻静的湖心岛。
岛上桃花盛开,粉白一片,正是他曾经说过,要带她来看又被截湖了的景色。
如今,陪在她身边看花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萧逸辰把小船停在芦苇荡里,看着岛上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季泽钦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递到沈念秋面前,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她掩嘴轻笑。
那笑容,明媚得像三月的春光,晃得萧逸辰眼睛发涩。
他看到季泽钦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
他执起她的手,将玉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间。
沈念秋没有拒绝,她微微仰着头,任由他为自己簪发,眼里的温柔和信赖,满得快要溢出来。
萧逸辰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自己的怀里。
那里,还放着那支被他后来找人重新接好的素银簪子。
断裂的地方,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就像他们之间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他曾以为,这支簪子,是他和她之间最后的联系。
可现在,她有了新的簪子,新的人。
他手里的这支断簪,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心灰意冷,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再也看不下去,调转船头,失魂落魄地往回划。
他想,或许,他真的该走了。
离开这个让他痛苦,也让她困扰的地方。
他回到客栈,第一次没有再看向窗外,而是开始收拾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他以为是店小二,随口应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却是沈念秋。
萧逸辰猛地愣住,手里的旧衣服掉在了地上。
这是他来到江南后,她第一次,主动来找他。
你……喉咙发干,他甚至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沈念秋看着他,神色很复杂,有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的平静。
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
我要和季大哥成亲了,下个月初八。
萧逸辰感觉自己的耳朵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她亲口说出来时,那杀伤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希望……你能离开江南。
沈念秋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萧逸辰,算我求你,我们各自开始新的生活,互不打扰,好吗
她用了求这个字。
她竟然在求他。
萧逸辰惨笑起来。
曾几何时,她连对他大声说句话都舍不得,如今,却为了另一个男人,来求他离开。
他还能说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好。
他只能听到自己用一种破碎不堪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字。
我走。
得到他的承诺,沈念秋似乎也松了口气。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对他福了福身,便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萧逸辰终于还是没忍住,叫住了她。
念秋。
沈念秋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信那些鬼话,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选择相信你……我们……
他问得艰难,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空气安静了许久。
久到萧逸辰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没有如果。
萧逸辰,从你放弃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萧逸辰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20.
萧逸辰决定离开的那天,江南下起了小雨。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这个世上本就是孤家寡人。
唯一剩下的羁绊念秋,也被他弄丢了……
他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在清晨时分,走出了客栈。
雨丝很细,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街角那家还没开门的安居茶坊,自嘲地笑了笑,转身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可他没走多远,心里那种莫名的不安,又一次涌了上来。
这种感觉,和当初大婚之日,西院起火时一模一样。
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短打,面带煞气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径直拐进了通往茶坊后院的小巷。
萧逸辰的眉头瞬间皱起。
这些人,不像是普通的街头混混,他们走路的姿势,还有眼神里的那股子狠劲,倒像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他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小巷尽头,是茶坊的后门。
后门虚掩着,他贴在墙边,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你就是沈念秋一个粗嘎的男声问道。
然后,是沈念秋镇定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做什么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要怪,就怪你挡了不该挡的人的路!兄弟们,动手!速战速决!
萧逸辰的血,在这一瞬间凉了个彻底。
他想也没想,一脚踹开后门,整个人冲了进去。
后院里,四五个大汉正围着沈念秋,其中一人手里的刀,已经举了起来。
住手!
萧逸辰一声爆喝,随手抄起墙角的扁担,就朝着那持刀的大汉砸了过去。
那几人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人来,都是一愣。
沈念秋看到冲进来的人是萧逸辰,也惊呆了。
她以为他已经走了。
是你
为首的大汉认出了萧逸辰,脸上露出一丝狞笑。
正好,雇主说了,要是碰上你,就一起解决了!省得麻烦!
话音一落,几人便同时朝着萧逸辰攻了过来。
萧逸辰虽是一介书生,但这些年为了强身健体,也学过几招把式。
可对方人多势众,且招招都是要人命的狠手,他很快就落了下风。
快走!他一边勉力招架,一边冲着沈念秋嘶吼,去找人!快!
沈念秋这才反应过来,她看着萧逸辰为了护住她,后背硬生生挨了一棍,脚步踉跄,脸色煞白,心猛地揪了起来。
她没有跑,而是抓起身边的一把柴火,就朝着另一个偷袭萧逸辰的人扔了过去。
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她厉声问道。
哼,死到临头,告诉你也无妨!
是昭阳公主!她说了,她不好过,你们这对狗男女也别想好过!
昭阳公主!
这个名字,让萧逸辰和沈念秋都愣住了。
他们都以为,昭阳公主被囚禁在皇家寺院,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来。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能力,派人来江南行凶。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一个大汉找到了机会,绕到萧逸辰身后,手里的刀,狠狠地朝着沈念秋劈了过去。
念秋小心!
萧逸辰目眦欲裂,想也没想,猛地转身,用自己的身体将沈念秋死死地护在了怀里。
那大汉被他动作吓到,刀尖一撇,刺到了他腿上。
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的可怕。
温热的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沈念秋满身。
萧逸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抱住沈念秋的双臂,却丝毫没有松开。
萧逸辰!沈念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别怕……
萧逸辰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他靠在她的耳边,声音微弱得像风,但还是笑着安慰道:我……我不会再让你……有事了……
这是他欠她的。
当初在御花园,他选择了公主。
这一次,他终于,选对了。
还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为首的大汉见一击得手,再次举刀。
沈念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声音。
保护二皇子!
把这些刺客全都拿下!
是季泽钦带着官兵赶来了。
那几个大汉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立刻就想翻墙逃跑。
但他们很快就被涌入的官兵团团围住,一番打斗后,悉数被擒。
季泽钦冲进院子,看到浑身是血的两人,脸色瞬间煞白。
念秋!他冲了过来。
萧逸辰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沈念秋的手一松,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萧逸辰!
沈念秋跪倒在地,抱住他倒下的身体,看着他腿上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他不断涌出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他不是已经放弃了吗他不是已经要走了吗
为什么还要回来救她
快!快传太医!季泽钦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慌乱。
沈念秋抱着萧逸辰,看着他渐渐失去意识的脸,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是感激是动容又或是别的什么
她只知道,这个曾经让她恨之入骨,又让她彻底死心的男人,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
这份迟来的守护,太重,重得她快要承受不起。
21.
萧逸辰的命保住了。
但那把刀伤得太深,伤及了筋骨,太医说,他这条腿,就算是好了,以后恐怕也再也站不起来了。
终生残疾。
这个消息,压在在场所有人所有人的心头。
沈念秋在床边守了他三天三夜,直到他从昏迷中醒来。
醒来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她瘦了很多,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你……
萧逸辰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
沈念秋连忙倒了杯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喝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还是萧逸辰先打破了沉默。
他……对你好吗他问,声音沙哑。
沈念秋知道他问的是季泽钦,她点了点头:他很好。
那就好。萧逸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又沉默了很久,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
念秋,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他把四十岁的自己,如何从未来穿越回来,如何一步步引导他,逼迫他选择公主,又如何告诉他那段惨烈的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他说,在那个本该发生的将来,我选了你,却护不住你,让你受尽了折磨,最后还……害死了你。
他说,他回来,就是为了让你能活下去,哪怕代价,是让你恨我,让你离开我。
我刚知道的时候,恨他,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现在,我躺在这里,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了。
萧逸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他说的没错,我护不住你。
无论是当初那个被权势迷了眼的我,还是现在这个一无所有的我,都护不住你。
昭阳公主能派人来杀你一次,就能派人来杀你第二次,只要她还没被彻底压制,你永远都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沈念秋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起那个满鬓白发,眼神沉郁的四十岁的萧逸辰。
原来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原来都是为了保护她。
用一种最残忍,也最决绝的方式。
念秋。
萧逸辰转过头,重新看向她,那双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睛里,如今只剩下卑微的祈求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微光:我们……还有可能吗
他问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没有底气。
沈念秋看着他,看着他缠满绷带的腿,看着他眼底那簇微弱的火苗。
有那么一瞬间,她动摇了。
他为她挡了刀,为她废了一条腿。
他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她。
按理说,她应该原谅他。
可……真的能原谅吗
那些被抛下的瞬间,那些被怀疑的痛苦,那些在绝望中独自挣扎的夜晚,真的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她想起季泽钦。
想起那个在她最狼狈的时候,给了她尊重和温暖的男人。
想起那个在她被刺客围攻时,带着人及时赶到,满眼都是后怕和心疼的男人。
想起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有没有受伤时眼里的忐忑。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
沈念秋深吸了一口气,对上萧逸辰期盼的目光,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了,萧逸辰。
她说。
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萧逸辰眼里的那点光瞬间就灭了。
他愣愣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窗外。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我明白了。
萧逸辰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和疲惫。
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以后……别再来看我了。
沈念秋站起身,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好好养伤,这份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房间。
门外,季泽钦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看到她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神情紧张地看着她,想问什么,又不敢问。
你……
沈念秋看着他担忧的样子,心里一暖,对他笑了笑。
季大哥,我们回去吧。
季泽钦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他……你……
沈念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只想好好地,跟你过日子。
季泽钦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好……好……念秋,我……我绝不会负你。
沈念秋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抬头看了一眼江南湛蓝的天空。
是啊,该过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该过去了。
22.
萧逸辰在江南又待了一个月。
伤口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愈合,但他那条腿,终究还是废了。
他试着拄着拐杖下地,每走一步,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再也不是那个能骑马游街的状元郎了。
这一个月里,沈念秋没有再来过。
倒是季泽钦来过几次,每次都带着上好的伤药和补品,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萧兄,陪他坐一会儿,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萧逸辰知道,这是沈念秋的意思。
她终究还是心软,怕他一个人在这里无人照料。
可这种带着怜悯的善意,比刀子更伤人。
他决定走了。
回京城。
那个他曾经逃离,如今却不得不回去的地方。
他给皇帝写了一封信,信里没有求情,也没有辩解,只是详细陈述了昭阳公主如何逃出寺院,如何与旧部联络,如何派人来江南行凶的整个过程,并附上了几个被抓刺客的画押供词。
他知道,皇帝不会再容忍昭阳公主了。
做完这一切,他让人给沈念秋带了一句话,说想在走之前,再见她一面。
就当是,最后的告别。
见面的地点,约在了一片桃花林。
萧逸辰提前到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拄着拐杖,看着满地的落英,神色平静。
沈念秋来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你来了。
你要走了沈念秋在他身边站定,声音也很平静。
嗯,回京城。
你的腿……
废了,站不起来了。萧逸辰说得云淡风轻,倒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沈念秋心里一窒,不知道该说什么。
挺好的,萧逸辰却笑了,他转过头,看着她,这样,我就再也没有理由去纠缠你了。
沈念秋没有说话。
念秋……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他说过很多次。
但这一次,没有了悔恨,没有了不甘,只有最纯粹的歉意。
以前,我总觉得,我寒窗苦读,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出人头地,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我想要的,不过是能一个安稳的家。
我把路走偏了,也把你弄丢了。
回到京城后,我会重新开始,不靠任何人,就靠我自己,靠我的学识和能力,堂堂正正地,去走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
就像……就像你当初期望的那样。
他站起身,拄着拐杖,对着她,深深地,郑重地望了她一眼。
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了,你和他,要好好的。
沈念秋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剩下了句苍白的多保重。
萧逸辰笑了笑,转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着林子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萧瑟,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沈念秋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和萧逸辰的纠葛,恩怨,情仇,都随着这个背影,彻底消散在了这片桃花林里。
几天后,季泽钦来茶坊找她,神色有些古怪。
萧逸辰走了。他说。
我知道。
他走之前,来找过我。季泽钦看着她,欲言又止。
他跟你说什么了沈念秋有些好奇。
季泽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他……他告诫我,让我好好对你。
他说,你是二皇子,身份尊贵,但他萧逸辰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哪怕是皇子,他也绝不会让我好过。
沈念秋愣住了。
她没想到,萧逸辰最后,竟然会去跟季泽钦说这样一番话。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是放手,是托付,也是……最后的守护。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
季泽钦看着她的样子,有些紧张地拉住她的手:念秋,你……
沈念秋回过神,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没事。季大哥,我们成亲吧。
季泽钦愣住,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他用力地点头,将她拥入怀中,声音都在颤抖。
好!我们成亲!
是时候,彻底告别过去,开始属于她的,真正的新生了。
23.
沈念秋和季泽钦的婚事,办得很热闹。
虽然季泽钦刻意低调,只说自己是京中来的富商,但那流水席一摆就是三天。
来的宾客络绎不绝,送的贺礼几乎堆满了整个院子,还是引得整个江南府都轰动了。
成亲那天,沈念秋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那是她亲手绣的,上面是并蒂莲开,鸳鸯戏水。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眉眼含笑,满脸幸福的自己,有些恍惚。
她终于,嫁给了那个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人。
拜堂时,季泽钦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他对着她的父亲,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承诺会一生一世待她好,敬她,爱她,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洞房花烛夜,季泽钦揭开她的盖头,看着她,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念秋,我终于娶到你了。他傻笑着,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他没有急着做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说,他第一次在京城听说她的名字,是在一个绣品展上,他看到她绣的那副江南春色,当场就惊为天人。
他说,他后来偷偷打听过她,知道她和状元郎的往事,知道她受的委屈。
他那时就觉得,这么好的姑娘,不该被那样对待。
他说,他求了父皇很久,才得到这个机会,能陪着她假死南下。
他一路上都在想,要怎么才能让她开心起来,要怎么才能让她重新相信别人。
幸好,他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我做到了。
沈念秋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原来,他们的缘分,开始得那么早。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默默地关注她,心疼她。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幸福。
她想继续开茶坊,季泽钦就陪着她一起打理。
她想出去游山玩水,他就放下所有事陪她去。
他从不干涉她的任何决定,永远都是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安居茶坊的生意越来越好,很快就成了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茶庄,分店开了一家又一家。
就在他们成亲一周年的那天,京城突然来了圣旨。
所有人都以为是二皇子身份暴露,要被召回京了,沈念秋也紧张得不行。
可来的太监宣读的,却是一道封赏的旨意。
皇帝不仅正式承认了季泽钦和她的婚事,还因为她在茶税上为国库做出的巨大贡献,破格册封她为正三品的安人,赐诰命夫人的头衔。
沈念秋捧着那明黄的圣旨,整个人都蒙了。
她一个民女,竟然成了诰命夫人
她看向季泽钦,季泽钦也是一脸的惊喜和意外。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背后,是萧逸辰的功劳。
他回到京城后,并没有消沉下去。
萧逸辰拒绝了皇帝给予的所有补偿和官复原职的提议,而是从一个最底层的文书小吏做起。
拖着一条残腿,他每日比所有人都更早到衙门,比所有人都更晚离开。
凭借着自己过人的才智和对政务的敏锐洞察力,萧逸辰在短短一年内,就整理出了一套全新的税改方案。
这套方案,极大地充盈了国库,也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
而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为远在江南的沈念秋,请封。
他在奏折里写道:沈氏念秋,虽为女子,却有经商之才,心怀家国,其所创茶税之法,利国利民,功在社稷,臣恳请陛下,不拘一格,降下恩典,以彰其功,以励万民。
皇帝准了。
从此以后,沈念秋和季泽钦,就在江南,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他们生了一儿一女,都像沈念秋,温润如玉,聪慧善良。
而京城里的萧逸辰,也当真靠着自己的实力和魄力,一路晋升。
从户部主事,到侍郎,再到尚书……最后,在他四十岁那年,他终于坐上了他曾经的自己,梦寐以求的位置。
当朝太傅。
他成了权倾朝野的萧太傅,门生遍布天下,连皇子们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
萧逸辰实现了他所有的抱负,成了真正意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只是,后世的史书上,在记载这位传奇太傅的生平时,总会加上一句。
萧太傅,才学惊世,功绩卓然,然,终生未娶,亦无子嗣。
没人知道为什么。
只有在萧府后院,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下,埋着一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锦盒。
锦盒里,放着一支断裂后又被重新接好的,素银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