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府的新房还贴着褪色的喜字。
姐夫陆大帅捏着我的下巴冷笑:你姐姐死都不愿让我碰,你倒是识趣。
我垂眸轻笑:姐夫,我和姐姐不一样。
她心里装着别人,而我——我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只想做大帅夫人。
深夜,我在姐姐的梳妆台暗格里找到一本日记。
翻开第一页,写着:陆云霄是个女人。
1
红烛滴泪,映着窗棂上褪了色的喜字,那红,旧得发暗,像干涸的血渍。
新房极大,极空,熏笼里暖香腻得人发闷,混着新家具的漆味,还有一种若有似无、冰冷陌生的铁锈气息。我穿着繁复沉重的嫁衣,头顶的赤金流苏坠得颈子发酸,安静坐在床沿,听着更漏一滴,两滴。
吱呀——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又重又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一步步逼近。镶着金属的军靴停在我低垂的视线里,冰冷,沾着夜露的清寒。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烟草味压下来,带着硝烟和权力浸染出的凛冽威压。染着薄茧的指腹粗鲁地挑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
烛光跳跃,映亮一张棱角分明、极具侵略性的脸。剑眉深目,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凌厉。这就是姐夫,权倾东南的陆大帅,陆云霄。
他眼底没有半分新婚的暖意,只有审视,还有一层冰封的、被触怒的嘲弄。他捏着我下颌的力道很大,掐得人生疼。
呵,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酒气拂过我的面颊,你姐姐,骨头硬得很,死都不愿让我碰一下。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我的眉眼,似乎要透过这张与姐姐肖似的脸,看到另一个人宁折不弯的魂灵。
你倒是……他顿了顿,语气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饰,识趣。
我眼睫颤了颤,缓缓抬起。没有躲闪,没有泪意,就那样迎着他冰冷的审视。然后,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温顺又异样的弧度。
姐夫,我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婉,却像裹着绒的细针,我和姐姐,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眼神倏然一沉,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似乎想从我眼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违心与挣扎。
我抬起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紧扣着我下颌的手腕上,没有推开,反而用一种近乎缠绵的力道,柔柔向下滑,掠过他军装坚硬冰冷的金属纽扣,最终落在他紧束的皮革腰带上。
金扣冰凉,映着我指尖一点丹蔻。
我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更软,却字字清晰:她心里装着别的人,宁为玉碎。可我……
指尖微微一勾,那冰冷的金属带扣发出咔一声轻响。
只想安安稳稳地,做大帅夫人。
空气凝滞了一瞬。红烛噼啪爆开一个灯花。
陆云霄眼底的冰封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骤然刺裂,涌起极其复杂的波澜——惊愕,玩味,更深的审视,以及一丝骤然被挑起的、毫不掩饰的兴味。他猛地松开钳制我下巴的手,转而一把攥住我勾在他腰带上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牢牢锁着我,像是要将我这副温顺皮囊彻底撕开。
很好。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滚烫的呼吸带着酒意喷在我脸上,那你最好一直这么‘识趣’下去。
他另一只手粗暴地揽过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往怀里一带,军装上的冰冷徽章硌得人生疼。混合着酒意、烟草和危险气息的吻重重落下来,不像亲吻,更像一场征服和惩罚,掠夺着我的呼吸。
2
嫁衣的盘扣被生生扯断,崩落在地,发出细碎的轻响。赤金头面被粗鲁地摘下,扔在一旁,沉甸甸地砸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榻上。
烛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被他挥手带起的风扑灭大半。黑暗中,只剩下窗外模糊渗入的微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身形轮廓。
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只有痛楚清晰尖锐。我死死咬着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指尖掐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痕。耳边是他粗重的呼吸,带着酒后的灼热,喷在颈侧,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
更漏声仿佛消失了,时间粘稠而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重量一轻。他翻身下榻,没有丝毫温存,径自披衣。黑暗中,布料摩擦声窸窣作响。
以后,你就住这里。他的声音恢复了冷硬,听不出情绪,她的东西,明天会让下人收拾掉。
我没有应声,只是在一片狼藉和黑暗中,慢慢蜷缩起来,拉过破损的嫁衣,盖住不堪的痕迹。
脚步声远去,门被拉开,又重重合上。彻底的死寂笼罩下来,浓重得压人。
我依旧躺着,一动不动,直到确认他确实已经离开,直到四肢百骸那被碾碎般的痛楚稍微缓和,直到窗外传来巡夜士兵单调规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我才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
黑暗中,我摸索着,找到昨夜被弃置于床角的、姐姐昔日穿过的软缎寝衣,裹住冰冷颤抖的身体。布料细腻,却带着一股陈旧的、陌生的淡香,不属于我,也不像记忆里姐姐会用的任何一种香。
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
我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打量着这间姐姐曾短暂居住、并最终香消玉殒的新房。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透着她清冷的审美,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像是精心布置的牢笼。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梳妆台上。黄花梨木,雕着繁复的西番莲纹样,镜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灰。我走过去,指尖拂过冰凉的台面,上面还零星散落着几件首饰——一支素银簪子,一对小小的珍珠耳钉,简洁得不像是大帅夫人该有的妆饰。
姐姐她……至死都抗拒着这里的一切。
手指细细抚过梳妆台的每一个边角,每一道刻痕。妆匣,抽屉,暗槽……我检查得极有耐心,屏住呼吸。
当指尖划过镜框内侧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缝隙时,动作顿住了。
那里,有一个几乎与花纹融为一体的巧妙机括。我指甲小心地抵住边缘,用力极轻地一按。
咔。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梳妆台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薄薄暗格弹了出来。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和淡淡墨香的气息逸出。
暗格里空空荡荡,只躺着一本纤薄的、用浅粉色锦缎包裹着的小册子。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漏跳了一拍,几乎骤停。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的空气,才小心地将那本册子取了出来。
锦缎封面已经有些褪色,边角微卷,触手冰凉细腻。
我捧着它,走到窗边,让那点可怜的、惨白的月光尽可能照亮纸页。
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掀开了那锦缎封面。
扉页上,是姐姐的字迹。清秀,挺拔,透着一股熟悉的倔强,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她独有的气息,穿透时光,狠狠撞入我的眼底。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墨色犹新,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裝和预设,将一切认知搅得天翻地覆,只剩下彻骨的冰寒与悚然。
陆云霄是个女人。
3
月光冰冷,透过高窗的玻璃,惨白地涂在褪色的锦缎封面上。那行墨字像是活了过来,扭曲着,蠕动着,变成一根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刺入脑髓深处。
陆云霄是个女人。
女人的……
姐姐清秀挺拔的笔迹,每一个钩划都带着她特有的决绝,我绝不会认错。可这七个字组合在一起,却荒诞、恐怖得像一场最离奇的噩梦。
女人
那个捏着我下巴、力道狠戾、指腹带着枪茧的男人那个浑身散发着浓烈酒气、烟草味和硝烟气息、侵略性十足的男人那个用冰冷的金属徽章硌疼我、用近乎撕咬的吻掠夺呼吸、用沉重的身躯带来碾碎般痛楚的……陆云霄
怎么可能是女人
一股冰寒从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四肢百骸的血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新房里的死寂变得震耳欲聋,压迫着耳膜,只剩下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在冰冷的胸腔里,一声声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荒谬。
指尖下的日记本变得滚烫,又像是冰坨,灼烧着,也冻结着我的皮肤。我猛地缩回手,那本子险些脱手掉落。
假的
姐姐在极度恐惧下的胡言乱语还是她至死布下的一个迷局一个报复报复陆云霄,报复逼她嫁入帅府的家族,甚至……报复我这个最终识趣地替嫁而来的妹妹
可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清高,倔强,宁折不弯,但她从不说谎,更不屑于用这种诡异的方式。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几乎要将它烧穿。呼吸变得急促,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颤抖的雾。
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画面碎片疯狂冲撞。
陆云霄冰冷的眼神,粗粝的手指,喉结的轮廓,宽阔的肩背,低沉的嗓音,还有那毫不掩饰的、属于男性的掠夺与征服……
哪一样,能是一个女人伪装出来的
可……若姐姐说的是真的呢
若这是真的……
那昨夜发生的一切……那场充斥着痛苦、屈辱与冰冷的纠缠,又算什么
一场精心策划的、极致残忍的羞辱一场用最不堪的方式对我识趣的嘲弄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爬升,攫紧了每一根神经。
姐姐的死……姐姐在新婚前夕离奇暴毙……
父母讳莫如深,只说是急病,仓促发丧,紧接着便是我披上嫁衣,被送入这吃人的帅府。
4
若陆云霄真有这天大的秘密,一个不甘受辱、或许窥破了什么的姐姐,她的死,还能是离奇二字所能概括的吗
我扶着冰冷的梳妆台边缘,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不能再想下去。每一个念头都通向更深的黑暗,更可怕的深渊。
我必须知道更多。
姐姐留下的,绝不会只有这一句惊悚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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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指重新变得稳定,深吸一口气,再次翻开日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页脚被捏得起了皱。
后面的字迹,依旧是姐姐的,却似乎比扉页更多了几分急促和隐忍,墨迹时而深浓,时而枯涩,仿佛记录时心绪极度不宁。
十月初九。嫁入帅府半月。他从未碰我。夜夜宿在书房。府中下人眼神躲闪,问及大帅,皆噤若寒蝉。这桩婚姻本就是交易,我知他亦非情愿,如此也好,落得清静。只是这府邸,像个华美的墓穴,冷得透骨。
十月廿一。今夜无意惊醒,见窗外庭中,他独自一人立于月下,背影……竟有几分孤寂苍凉。真是错觉。此人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东南半壁皆在掌握,岂会孤寂。
十一月初五。察觉有异。他近身侍从皆是沉默寡言之辈,且似乎……皆是残缺之人声音尖细,行动间似有女态。心中疑窦丛生。
十一月十五。试探问及为何不留宿。他瞬间暴怒,捏碎茶盏,碎片溅到我手上,见了血,他却似被烫到般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那不是愤怒,是恐慌为何
十一月三十。不对。一切都不对。他的身形轮廓,偶尔流露的细微神态……还有,他身上那股极淡的、被雪茄和硝烟死死压制的冷香……我曾在一位西洋女医官身上闻到过类似的气息。那不是男人该有的味道。
腊月初八。今日敬茶时,袖口微缩,我似乎瞥见他手腕内侧肌肤异常光滑,且……有一道旧疤,形状奇特,不像刀枪所致。他立刻拉下袖口,眼神阴鸷骇人。
腊月廿二。我好像……触到了可怕的真相。夜间路过书房,隐约听见他与心腹低语,声音……声音竟有时不像男声!虽极力压抑,但……我必须查清楚。
腊月廿五。找到一些旧物。一些被小心藏起的……女儿家用的东西。虽然旧损,但绝不会错。他……她!天翻地覆。若此事为真,父亲将我嫁入帅府,岂非是将我推入火坑,更是将家族置于何地陆云霄,你究竟是谁
正月初一。新年。死气沉沉。她看我的眼神愈发冰冷,带着杀意。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定然有所察觉。我怕了。这秘密会杀了我。
正月初三。最后一次尝试。我留书一封,藏于隐秘处,若我遭遇不测……望有人能发现。或许……能救后来人……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是几页空白,仿佛姐姐的生命就在那一刻被强行掐断。
最后那几页的字迹,越来越凌乱,恐惧几乎透纸而出。尤其是最后一行,这秘密会杀了我那几个字,墨迹深重拖沓,带着绝望的力度,几乎划破纸背。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冰冷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手背上,激得我一颤。
姐姐不是病死的。
她是被灭口的。因为她窥破了一个足以颠覆一切、招致杀身之祸的秘密。
陆云霄……可能真的是个女人。
而这个女人,昨夜对我所做的一切……
5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裹挟着巨大的羞辱感,像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扶着梳妆台,剧烈地喘息,新房内奢华的布置在眼中扭曲变形,光怪陆离,如同张牙舞爪的鬼蜮。
咔哒。
门外廊下,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靴尖无意间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彻骨。
几乎是一种本能,我猛地将日记本塞回暗格,手指颤抖着用力一推。
咔。
暗格合拢的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微弱却清晰得吓人。
我倏地转身,背紧紧抵住冰冷的梳妆台,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一切。
门外,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夜风吹动了什么东西,或者……只是我过度紧绷的神经产生的错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没有脚步声离开,也没有人推门进来。
只有冰冷的、无声的对峙,隔着一扇厚重的、雕花的房门。
我死死盯着门缝下那片漆黑的阴影,一动不敢动。
那片阴影,纹丝不动。
她就在外面。
她听到了多少
冷汗顺着脊柱滑下,冰凉的触感让我几乎战栗。
门外那片阴影,凝固般,纹丝不动。死寂像黏稠的墨,灌满了房间与廊下的空隙,压得人耳膜发胀。我能感觉到一道视线,穿透厚重的雕花门板,冰冷地钉在我身上,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她听到了吗听到了暗格合上的轻响还是仅仅驻足门外,享受这新婚翌日清晨的、无声的威慑
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刺痛让我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我不能慌。一丝一毫的慌乱,都是致命的破绽。
我极缓慢地松开紧握的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梳妆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眼底带着惊悸未消的青影,唇上那点昨夜被咬破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唯有那双眼睛,在极致的恐惧过后,沉淀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冷硬。
我抬手,指尖微颤,却稳稳地拿起台面上那支素银簪子。姐姐的簪子。冰凉的触感刺入指尖。我慢慢地将它插进有些松散的发髻里,动作刻意放缓,做出新妇晨起梳妆的模样。
眼睛的余光,却死死锁着镜中映出的门缝下的那片阴影。
它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移动,若非全神贯注,几乎会错过。那片阴影的边缘模糊了一瞬,像是靴底轻轻碾过了地面。
她没走。
她还在那里。
一股寒气再次从脚底窜起。她在等什么等我露出马脚等我惊慌失措地冲出去还是……
吱嘎——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几乎凝固的死寂。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没有敲门,没有询问,就这样径直推开。强势,不容拒绝,如同它的主人。
我的脊背瞬间绷紧,插簪子的手停在半空,从镜子里,看着那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6
陆云霄换了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肩章冰冷,马靴锃亮。一夜过去,她脸上看不出丝毫宿醉或疲惫,只有一种经过精心修饰的、冷硬的威严。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掠过凌乱的床铺,最后落在我映在镜中的脸上。
起得倒早。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压低的沉缓,听不出情绪。手里把玩着一条乌沉沉的马鞭,鞭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靴筒。
我放下手,转过身,微微垂下眼睫,做出温顺的样子:大帅。
她踱步过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浓烈的烟草味混杂着剃须水的清冽气息逼近,再次完美地掩盖了那极淡的、姐姐提到的冷香。
她停在我面前一步远的地方,马鞭的鞭梢几乎要碰到我的裙摆。
睡得可好她问,语气平淡,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指尖掐入掌心,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眸太深,太沉,像结冰的寒潭,看不到底。我努力扯出一个微弱的、带着些许羞怯的笑:还好。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掠过我的脖颈。那里,或许还有昨夜留下的、未曾消退的痕迹。她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怪异的东西,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种冰冷的满意。
是吗她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像是检视物品般,仔细地看着。
我几乎能感觉到那视线刮过皮肤的触感,冰冷又黏腻。胃里再次翻涌起恶心感。若日记为真,那这审视……这审视背后隐藏的真相,足以让人疯狂。
她忽然抬起手。
我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强忍着没有后退。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并未碰我,而是越过我的肩,拿起了梳妆台上那对小小的珍珠耳钉。姐姐的耳钉。
她的东西,晦气。她捏着那对耳钉,在指尖看了看,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待会儿让人全都清理出去。
是。我低声应道。
她的目光又落回我脸上,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或悲伤。
我维持着脸上的温顺,甚至努力让眼神显得空洞一些,像一个真正只贪图帅夫人虚名、对姐姐毫无情谊的替代品。
她似乎满意了,随手将那对珍珠耳钉扔回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收拾一下,半小时后用早饭。她命令道,转身朝外走去,今日需去见老夫人,她规矩大,你谨慎些。
是,大帅。
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马鞭轻轻敲了下门框。
这府里,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不该你看的东西,别瞎看。不该你碰的东西,别瞎碰。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久。
我的心猛地一缩。
她知道了什么还是在例行公事的警告
说完,她不再停留,大步离开。脚步声渐远,消失在走廊尽头。
直到确认她真的走了,我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软软地靠在冰凉的梳妆台上,大口喘着气。
目光落在被扔回台面的那对珍珠耳钉上。姐姐的耳钉。她说晦气。
我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圆润微凉的光泽。姐姐至死都戴着它们吗
不对。
7
我猛地想起日记里的内容。姐姐提到过,陆云霄手腕内侧有一道旧疤,形状奇特。还有那些近身侍从,声音尖细,似有女态……
一个模糊却大胆的念头窜入脑海。
陆云霄若真是女人,且身份如此特殊,她身边必然有极其信任、并且同样需要隐藏秘密的心腹。那些侍从……会不会也是……
夫人,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是个小丫鬟,奴婢春桃,来伺候您梳洗更衣,早膳已备好了。
我迅速收敛心神,将耳钉握入掌心,藏入袖中: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棉袄、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低着头走进来,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床铺,眼睛不敢乱看。
春桃我走到水盆边,状似无意地开口,方才大帅出去时,脸色似乎不大好
春桃手一抖,连忙道:回夫人,奴婢没瞧见大帅。
是吗我拿起毛巾,浸入温水,府里的老人儿……比如大帅身边常跟着的那几位侍从大哥,似乎都挺严肃的。
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怯意:是……赵副官他们跟着大帅好些年了,是从北边就跟过来的老人,最得大帅信任。他们……他们是不太爱说话。
赵副官我拧着毛巾,他嗓子是不是不太好听着有些哑。
春桃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赵副官……他们……他们好像嗓子都不太好……奴婢不敢妄议。
他们。嗓子都不太好。
我的心沉了下去。姐姐的猜测,恐怕又印证了一分。
洗漱完毕,换上一身藕荷色镶边旗袍,外罩鹅黄缎面坎肩。春桃手脚伶俐地帮我绾发,插上几支新置办的金簪珠花,掩盖了那支素银簪子。
镜中人,眉目如画,妆容精致,俨然一位养尊处优的新贵夫人。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冰冷与警醒。
走出新房,春桃在前引路。帅府极大,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守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皆荷枪实弹,眼神锐利。见到我,纷纷行礼,姿态恭敬,却无多少温度。
饭厅设在东厢,宽敞奢华,清一色的西洋进口家具,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长长的红木餐桌那头,只坐着陆云霄一人。她已脱了军装外套,只着衬衫马甲,更显得肩宽腰窄,正拿着份报纸,看得专注。
我走到餐桌另一头,轻声唤了句:大帅。
她没抬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丫鬟安静地布菜,粥点小菜,琳琅满目。我拿起银箸,食不知味。
席间无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她偶尔翻动报纸的哗啦声。压抑得令人窒息。
吃完去母亲那儿。她忽然放下报纸,开口,她近日身体不适,喜静,问安后便回来,不必多留。
是。
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起身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梳好的发髻,在那支若隐若现的素银簪子上停留了一瞬。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却什么都没说,径直离开了。
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放下筷子,我便由春桃引着,前往后院老夫人的居所静心堂。
越往后院走,守卫反而越发稀疏,气氛却更显沉穆安静。廊下伺候的婆子丫鬟年纪都偏大,行动悄无声息,眼神浑浊,透着一种陈年古宅特有的暮气。
静心堂更是安静得可怕,院子里种着几株耐寒的松柏,苍翠得近乎阴沉。堂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苦涩的药味,经年不散。
一个穿着藏青色团花缎面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嬷嬷迎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我一眼,声音干巴巴的:夫人来了,老太太刚喝了药,精神短,您请安后便请回吧。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进内室。
内室更暗,窗户只开了一线,空气中药味混杂着一种陈旧的、类似檀香又似霉味的气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帐幔半垂,隐约可见一个枯瘦的身影靠着引枕。
母亲,儿媳来给您请安了。我依着规矩,屈膝行礼。
帐幔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然后是一个老迈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嗯……来了就好……抬起头我瞧瞧……
我微微抬起头。
帐幔被一只枯槁的手掀开些许,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清明,像暗夜里的老枭,直直地钉在我脸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从头到脚,细细刮过,尤其是在我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极力分辨着什么。
我心里发毛,维持着恭顺的姿态。
像……真像……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似是厌恶,又似是某种诡异的快意,也好……省得麻烦……
她松开手,帐幔落下,重新遮住了她的面容。
行了……见过了……回去吧……她的声音透出浓重的疲惫,安分守着云霄,便是你的造化……
是,母亲好生休息。我再次行礼,退了出来。
走到门外,阳光刺眼,我才暗暗松了口气。那位老太太,给人的感觉极其不舒服,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她最后那句话,省得麻烦……是什么意思
引路的老嬷嬷依旧面无表情地送我到院门
口。
8
转身离开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静心堂一侧的抄手游廊尽头,似乎有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一闪而过,墨绿色的军装一角……
是陆云霄她不是去处理军务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心头疑云骤起,脚下却不敢停留,加快步伐离开了这令人压抑的后院。
回到新房,春桃被遣去倒茶。我独自坐在窗边,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对珍珠耳钉,心底的寒意越来越重。
姐姐的日记,陆云霄的警告,春桃的怯语,老太太诡异的眼神和话语,还有那个不该出现在后院的身影……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网的中心,就是那个秘密——陆云霄是个女人。
这个秘密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姐姐的死,仅仅是灭口吗这偌大的帅府,光鲜之下,到底埋藏着多少污秽和阴谋
掌心被耳钉硌得生疼。
我不能再被动等待。姐姐留下了线索,她提到了旧物,提到了留书一封,藏于隐秘处。
那封留书,会在哪里
绝不可能在日记本旁边。姐姐既然预感到危险,绝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我环顾这间新房。姐姐住过的时间不长,她能藏东西的地方……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梳妆台上。暗格已经发现,里面只有日记。
还有其他地方吗
或者……不在这个房间
姐姐日记里提到过书房。陆云霄的书房那里守卫必然更加森严。
又或者……是姐姐嫁过来时,带来的嫁妆箱笼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是被收起来了,还是……已经被销毁了
夫人,茶来了。春桃端着茶盘进来。
我接过茶盏,指尖温热,心里却一片冰寒。
必须尽快找到那封留书。姐姐用命换来的线索,绝不能断在我手里。
在这吃人的帅府,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那对珍珠耳钉在我掌心攥得滚烫,几乎要烙进皮肉里。
春桃放下茶盘,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这屋子里的一切,连同窗外持枪而立的卫兵,都像是这巨大牢笼的冰冷栅栏。
春桃,我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带着初来乍到、些许不安的试探,我姐姐……先前住在这里时,带来的箱笼物件,如今放在何处了可有……留下什么念想
春桃飞快地抬眼看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回夫人,大小姐的物事……奴婢不太清楚。许是……许是收在后院的库房里了或者……老夫人那边吩咐过……
她话语吞吐,眼神闪烁,分明是知道些什么,却不敢多言。
老夫人。那个躺在昏暗药气里、眼神却如老枭般锐利的老太太。她看我时,说的那句省得麻烦……
我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叹了口气,流露出几分哀戚:姐姐去得突然,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着。若能得她一两件旧物,也是个慰藉。我拿起绢帕,按了按并无泪意的眼角,罢了,许是母亲伤心,不愿再见旧物触景生情。
春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我抿了口茶,水温正好,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看来,从明面上打听是行不通了。这府里,处处是眼睛,处处是禁忌。
必须另想办法。
9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陆云霄军务似乎极为繁忙,白日罕见人影,即便回来,也多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偶尔来新房,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审视一圈,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眼神依旧深沉难测。
我扮演着温顺安分的新夫人,每日晨昏定省去静心堂给老夫人请安。老太太多数时候精神不济,说不上两句话便倦怠挥手让我退下,唯有那双眼睛,每次在我脸上逡巡时,都带着那股令人不适的审视与冰冷探究。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过两次库房的位置,皆被守在那里的老嬷嬷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只说库房重地,闲人免进。
直到第三天夜里。
更深夜重,窗外起了风,刮得树枝簌簌作响,偶尔传来远处巡夜卫兵单调的脚步声。
身旁的陆云霄似乎睡熟了,呼吸平稳悠长。我僵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她的呼吸节奏毫无变化,才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动身体,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没有点灯,我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新房,掩上门。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檐角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我凭着白日观察的记忆,避开巡逻的岗哨,屏住呼吸,快速穿过一道道回廊,朝着后院库房的方向摸去。
库房所在的小院比静心堂更偏,院门落了锁。我绕到院墙一侧,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枝桠恰好伸进院内。
心跳如擂鼓。我提起旗袍下摆,咬着牙,借着树干粗糙的纹理,笨拙而艰难地攀爬。指甲可能劈了,火辣辣地疼,小腿被粗糙的树皮刮过,留下湿黏的触感,大概是破了皮。
顾不得了。
翻过墙头,跳进院内,落地时脚踝崴了一下,钻心的疼。我捂住嘴,将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蜷缩在墙根的阴影里,等了片刻,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才一瘸一拐地靠近那排黑黢黢的库房。
库房门上也挂着锁。我试着推了推窗户,有一扇窗户的插销似乎有些松动!我心头一喜,从发间拔下那支素银簪子,用力撬动。
咔哒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清晰得吓人。
我猛地顿住,屏息倾听。
只有风声。
我慢慢推开窗户,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咬咬牙,双手用力,攀上窗台,狼狈地爬了进去。
库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笼家具,蒙着厚厚的白布,在黑暗中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空气滞重,灰尘呛得人想咳嗽。
我掏出袖中早备好的火折子,晃亮。微弱的光晕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
哪个是姐姐的嫁妆我焦急地在一排排箱笼间翻找,手指很快沾满灰尘。终于,在一个角落,我看到了几个贴着褪色喜字、款式熟悉的樟木箱子!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掀开箱盖。
里面是叠放整齐的衣裙,料子华美,却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陈旧气息。我一件件飞快地翻找,手指划过细腻的绸缎、冰凉的刺绣,寻找任何可能藏匿纸张的夹层或暗格。
没有。什么都没有。
汗水混着灰尘从额角滑落。另一个箱子,是首饰和一些零碎物件。依旧没有发现类似书信的东西。
绝望渐渐攫紧心脏。难道姐姐的留书已经被发现了销毁了
我不甘心,几乎将整个箱子倒空。指尖忽然触到箱底一角似乎有块木板微微松动。我用力一抠!
一块薄薄的木板被起开,下面竟是一个小小的夹层!
夹层里,安静地躺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封已经微微泛黄。
找到了!
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迫不及待地就要撕开火漆。
就在这时——
唔!
后颈猛地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火折子脱手落地,瞬间熄灭。整个库房陷入彻底的黑暗。
意识模糊间,我只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粗暴地捂住了我的口鼻,另一只手拧住我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骨头。
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拖着,踉跄地向后退,塞进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像是两个高大的箱笼之间的缝隙。
沉重的箱笼被猛地推合,严丝合缝地封住了出口,将我死死地卡在了里面!
四周一片漆黑,空气瞬间变得稀薄污浊,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灰尘味。
我拼命挣扎,用脚踢,用肩膀撞,那箱笼却纹丝不动,如同铜墙铁壁。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是谁
是库房的看守还是……一直盯着我的人
口鼻被死死捂住,我发不出任何声音,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胸口憋闷欲裂。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昏迷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极其轻微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以及一声极低极低的、若有似无的冷笑。
那笑声……冰冷,熟悉……
是那个引我去静心堂的老嬷嬷!不,不对……那声音更冷,更沉……
是……是……
思维因为缺氧而混乱,无法捕捉。
但那双在背后盯着我的眼睛,从未离开过。
我被困在了这里。在这冰冷的、黑暗的、无人知晓的角落。
姐姐的遗书就在我怀里,隔着薄薄的衣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可我,可能永远也没机会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了。
空气越来越稀薄。
意识开始涣散。
最后清晰的念头,竟是陆云霄那双深不见底、结着寒冰的眼睛。
和她那句冰冷的警告。
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