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碎裂的蜜瓜
哥!那套两居室!我分到手了!开发区那套!拆迁办刚给我撂的电话!
一道又尖又亮的女人声,跟一根烧红了的钢针似的,毫无征兆地就往沈嫚的耳膜里头猛扎。
滋啦一声,疼得她脑子都嗡了一下。
她手里正端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蜜瓜,瓜瓤是那种诱人的橘红色,汁水丰沛。
她刚从厨房里头踅摸出来,脚底下那双灰扑扑的棉拖鞋,已经穿了快五年,鞋底的胶都龇牙咧嘴地开了,踩在光亮的地板砖上,死一般地寂静。
客厅里,她丈夫周凯,她婆婆张桂芬,还有刚从热带海岛飞回来、浑身还带着一股子防晒霜味儿的小姑子周婷,一家三口,正跟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脑袋碰着脑袋,围着茶几上摊开的一张花里胡哨的户型图。
没一个人,哪怕是拿眼角的余光,扫她一下。
她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这个屋子里一个会移动的、能自动添茶倒水的摆设。
一个物件儿。
沈嫚的眼神,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死死地定在了小姑子周婷那张因为过度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上。
周婷,远嫁海南十年,跟候鸟似的,心情好了才飞回来一趟,现在,却在这座她压根儿不常住的城市里,凭空得了一套属于她自个儿的房子。
而她沈嫚呢
这个当初把月薪三万的工作说辞就辞,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在这个家里嗡嗡转了整整十年的儿媳妇,却连一句咱家要拆迁了的屁话,都没人跟她透过一个字。
哎哟喂!那敢情好!周凯兴奋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笑得跟朵菊花似的,婷婷你放心,回头那装修钱,哥给你包了!
那必须的呀!周婷的眼珠子从沈嫚身上一滑而过,就像扫过一团碍事的空气,紧接着又黏回她亲哥那张大脸上,嗓音捏得又甜又腻,带着一股子撒娇的憨劲儿,妈那套大的也定下来了吧那地段,可比我这套金贵多了!
定了定了,早定喽,婆婆张桂芬整个身子都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中风的后遗症让她半边身子使唤不灵便,但此刻,那张略微有些歪斜的脸上,却明晃晃地写满了算计和得意,那套大的,板上钉钉,将来就是你跟你哥的。旁的人,连个门儿都别想摸。
旁的人这三个字,老太太的口条明明已经不利索了,却偏偏咬得跟钢崩儿似的,又重又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生了锈的小刀子,找准了角度,精准地往沈嫚的心窝子里捅。
她端着那盘蜜瓜的手,猛地一僵。
冰凉的白瓷盘子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那股子凉气顺着胳膊肘就往心里钻。
客厅里原本欢天喜地的空气,一瞬间就发了酵,变得跟打翻了的山西老陈醋似的,又酸又涩,呛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喘不上来气儿。
嫂子,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周婷终于像是刚发现屋里还有第四个活物,脸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那笑意却压根儿没到眼睛里,咱们这老房子,是按户口本上的人头分的。我的户口呢,打小就没迁出去过,所以呀,这就有我的一份儿。
沈嫚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棉花,一个音儿都发不出来。
户口。
这两个字,现在听起来,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她嫁进周家十年,户口本上早就明明白白地印上了她的名字,可到头来,她却成了那个没份儿的、连门儿都别想摸的旁的人。
沈嫚,去,给你小姑子沏杯热茶,坐那么久的飞机,累着了。婆婆张桂芬终于开了金口,那使唤人的语气,就跟使唤一个钟点工市场上刚雇来的保姆没两样。
沈嫚没吱声,默默地转过身,像个被抽走了魂儿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回了厨房。
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声,像一群发了疯的蜜蜂,彻底盖过了客厅里那一家人再次响起的、刺耳的欢声笑语。
十年啊。
整整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日夜夜。
她亲手剪掉了及腰的长发,那是她曾经作为金牌项目经理的标志,她说,短头发洗起来方便,省时间。
她把那些昂贵的职业套装、能敲出自信节拍的高跟鞋,全都压进了箱底,换上了最耐脏的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她每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就跟个上了弦的闹钟一样准时起床,给这一家老小做早饭。
然后,她的一天,才算真正开始。
给婆婆擦身、翻身、按摩那条萎缩的腿,一口一口地喂药,处理屎尿……
婆婆的身体,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维持得还算不错,可那脾气,却一天比一天坏,像是被泡在苦胆水里一样。
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就把一碗滚烫的粥打翻在她身上,然后用那些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翻来覆去地咒骂她。
而她的丈夫,周凯,只会皱着眉头,像个复读机一样,永远重复着那句屁话:
我妈她就是这个脾气,你多担待点儿,啊
她担待了。
她担待了整整十年。
担待到最后,她所有的付出,她所有的牺牲,都成了理所当然。
她这个人,也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打发,甚至连家里这么大的事,知情权都不配拥有的旁的人。
咕嘟……咕嘟……
不锈钢的水壶在燃气灶上发出了沉闷的沸腾声,白茫茫的蒸汽喷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恍惚间想起了刚结婚那会儿。
周凯握着她的手,眼睛亮晶晶的,信誓旦旦地跟她说:嫚嫚,你放心,以后我的就是你的,咱们家不分彼此。我这辈子,肯定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现在想来,这他妈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泡好了茶,动作迟缓地端出去。
刚走到客厅门口,就清清楚楚地听见婆婆又在给周凯下指令,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儿:
小凯,我跟你说,你名下那套婚房的房产证,也该抽空去把沈嫚那名字给抹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你们俩……总之,那房子是你婚前买的,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省得夜长梦多,听见没
周凯犹豫了那么一秒钟。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朝门口的沈嫚这边瞟了一眼,正好跟沈嫚那双死寂的眼睛对上。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最终,还是对着他妈,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妈,我知道了。
那一秒。
就那么短短的一秒。
沈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扔进了一望无际的、结了冰的深海里。
咚的一声,就那么沉了下去。
沉得悄无声息,再也泛不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把茶杯砰地一声重重地顿在茶几上。
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正好烫在周婷那只拿着手机的、做了精致美甲的手上。
嘶——啊!周婷疼得尖叫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嫂子你搞什么名堂!
沈嫚压根儿没理她。
她只是用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周凯。
拆迁的事,为什么从头到尾都瞒着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冰碴子似的寒意。
周凯的眼神有些闪躲,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伸手拿起一块切好的蜜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干巴巴地说:
这……这不是还没最后定下来嘛……跟你说了也没用啊,再说了,那都是我爸妈的财产,跟你……
是吗沈嫚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血液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那我给你妈当牛做马这十年,算什么我是不是还得反过来谢谢你们周家,给我提供了一个免费当保...姆的机会
沈嫚!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周凯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声音也猛地拔高了八度,照顾我妈,不是你当儿媳妇应该做的吗难道……难道你是为了图我们家的财产,才跑来照顾她的
这句话,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它不是稻草。
它是一把锋利的、带着倒钩的屠刀,一刀下来,把沈嫚最后的那点念想、那点温情,全都给剐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张她看了十年、爱了十年的脸,突然之间,变得无比的陌生,陌生到让她觉得恶心。
原来,她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别有用心的算计。
原来,她以为的家,不过是一个用爱和责任精心打造的、随时可以把她踢出去的牢笼。
好。
沈嫚的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艰难地挤出了这一个字。
一个字,却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真真是个外人,养不熟的白眼狼。婆婆张桂芬靠在沙发上,阴阳怪气地又补了一刀。
沈嫚笑了。
那笑声,像夜枭一样,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像马上就要决堤的洪水,她却硬生生地、狠狠地逼了回去。
她转身,没有回那个她和周凯住了不到一年,就被婆婆以方便照顾为由,被迫让出来的次卧。
她径直走进了那个堆满了杂物、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门的客房。
砰!
一声巨响,她反锁了房门。
也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一家三口所有的声音。
泪水,在那一刻,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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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失控的清晨
第二天一大早,沈嫚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跟核桃似的眼睛,像过去三千多个清晨一样,面无表情地,做好了全家人的早餐。
灶上温着金黄的小米粥,锅里煮着恰到好处的溏心蛋,餐桌上摆着几碟她亲手腌的、爽口的酱黄瓜和小萝卜。
周凯像个没事人一样,大马金刀地坐在餐桌前,一手端着碗喝粥,一手拿着手机刷着短视频,嘴角还挂着一丝傻笑。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更没有问一句,你昨晚睡得好不好,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
婆婆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咿咿呀呀地唱着她最爱听的京剧。
公公周建国,那个在这个家里存在感极低的男人,照例沉默地坐在沙发一角,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手里的报纸。
这个家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没有任何不同。
但沈嫚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
碎得连拼都拼不起来了。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嗡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周凯发来的微信。
【晚上想吃红烧排骨,记得多放点糖,要可乐烧的那种。】
沈嫚看着那条信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她将手机调成静音,随手扔进了自己的包里。
厨房的另一个灶眼上,还咕嘟咕嘟地熬着给婆婆调理身体的中药。那股子浓郁又苦涩的药香,曾是这个家里她最熟悉的味道,是她十年如一日的背景音。
现在闻起来,只觉得刺鼻,熏得她想吐。
她面无表情地关了火,将滚烫漆黑的药汁倒进那个婆婆专用的白瓷碗里。
没有像往常一样,细心地用勺子撇去表面的浮沫。
也没有耐心地用嘴吹,或者隔着凉水降温。
就那么滚烫地,直接当地一声,放在了餐桌上。
妈,药在桌上,记得喝。
她对着主卧那扇紧闭的房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像是在汇报工作一样,说了一句。
然后,她走进客房,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早已落满一层厚厚灰尘的行李箱。
你要上哪儿去
公公周建国突然从卫生间出来,手里还拿着报纸,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一脸惊愕地看着她这副架势。
沈嫚没有回头,只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四个字。
出去,走走。
砰!
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终于像一颗炸雷,惊动了屋里所有的人。
婆婆在房间里含糊不清地叫喊起来:老周!谁出去了是不是沈嫚那个丧门星我的药呢!快让她给我端进来!想烫死我啊!
周凯也终于从手机屏幕里抬起了他那尊贵的头,皱着眉头追到门口,冲着空无一人的楼道大吼:
沈嫚!你又闹什么脾气!有完没完!
回答他的,只有电梯门缓缓合上时,那一声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
十年的压抑、委屈、不甘、愤怒……所有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情绪,随着电梯的急速下降,一点一点地,被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去。
小区门口,一辆早就通过APP约好的出租车,正准时地停在路边。
司机师傅是个热心肠的大哥,见她一个女人拖着个大箱子,赶忙下车,麻利地帮她把行李箱塞进了后备箱。
美女,上哪儿
机场,T2航站楼。沈嫚系上安全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街景,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吐出了她积攒了十年的晦气和疲惫。
车子汇入滚滚车流的瞬间,她包里的手机屏幕,像疯了一样,疯狂地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周凯。
沈嫚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食指轻轻一划,直接按了挂断。
然后,她动作利落地开启了飞行模式。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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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风花雪月与一地鸡毛
机场里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奔赴着各自的目的地。
沈嫚换好登机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四十五块钱的、齁甜的美式。
她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这么奢侈过了。
直到飞机即将起飞的提示音在广播里响起,她才慢悠悠地重新打开了手机。
取消飞行模式的一瞬间,屏幕像是被信息和电话的狂轰滥炸给炸到几乎卡死。
98个未接来电,来自周凯,来自公公周建国,甚至还有小姑子周婷。
她点开微信,周凯的信息像刷屏一样,一条接一条地弹了出来,看得她眼花缭乱。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赶紧给我滚回来!妈的药还没喝呢!】
【沈嫚我警告你,别跟我耍性子,有意思吗你以为你离了我们家还能活】
【你长本事了是吧出息了是吧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
【行行行,算我求你了,你先回来行不行咱们有话好好说。】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了。晚上排骨我给你做,你想吃多少糖放多少糖。】
沈嫚面无表情地,像看一个陌生人的信息一样,一条一条地滑过。
那些文字,或愤怒,或焦躁,或威胁,或乞求……却再也无法在她心里激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的心,已经死了。
在那杯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将周家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耐心地,全部拖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空姐温柔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机身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然后猛地一下,挣脱了地心引力,腾空而起。
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沈嫚的心却没有丝毫的慌乱。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自由了。
飞机穿过厚厚的、灰色的云层,窗外,是万里无云的碧蓝晴空,阳光刺眼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十年了。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被困在厨房和病床之间的、会喘气的工具。
她要去大理。
那个在她大学毕业旅行的计划书里,被她用红色荧光笔圈了无数次的地方。
那时候,周凯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温柔地许诺:等咱们结婚了,我一定带你去。我们就在洱海边上租个小院子,每天就看日出日落,什么都不干。
后来,他们结婚了,他却说:再等等吧,等以后有时间了。
再后来,婆婆病了,这件事,就再也没人提起过。
好像那个梦想,连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沈嫚一起,被埋葬在了日复一日的屎尿屁和药渣子里。
如今,她终于可以自己去了。
飞机落地,一股带着青草、鲜花和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和北方干燥凛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沈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团堵了十年的浊气,都消散了不少。
她在网上订了一家看得见苍山洱海的民宿,推开落地窗,就是一片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望不到边的蔚蓝。
她把自己重重地扔在民宿那张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大床上,从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没有刺耳的闹钟。
没有婆婆尖锐刻薄的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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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没有一家老小等着她伺候的早餐。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D,却也酣畅淋漓,仿佛把十年亏欠的睡眠,都一次性补了回来。
醒来后,她点了一份当地最出名的酸辣米线外卖。红彤彤的汤底上飘着一层诱人的红油,配上雪白的米线和翠绿的葱花、香菜,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她已经很久很多年,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了。
因为婆婆肠胃不好,不能吃辣,所以家里的饭菜永远都是清汤寡水,连一滴辣椒油都不能见。周凯也总是在耳边念叨:吃那么重口味的东西不健康,对皮肤也不好。
沈嫚夹起一大筷子米线,狠狠地吸溜了一口。
辛辣酸爽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那股子冲劲儿直顶天灵盖,呛得她眼泪鼻涕直流,却又觉得无比的过瘾,爽快!
吃完米线,她换上一条早就买好却一直压在箱底、不敢穿的红色吊带长裙,化了一个精致又明媚的淡妆,走出了民宿。
洱海的风,温柔地吹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她租了一辆刷成天蓝色的自行车,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骑行。
阳光,海风,鲜花,自由的空气。
沈嫚突然觉得,过去那十年,就像一场漫长而压抑的噩梦。
而现在,她终于醒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周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沈嫚走后的第一天,周凯还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笃定地认为,她就是闹脾气,出去散散心,最多两三天,等钱包空了,就会灰溜溜地自己回来。女人嘛,哄哄就好了。
可当他晚上下班回到家,面对着冷冰冰的锅灶,和在房间里因为没人伺候而大发雷霆,一会儿吵着要喝水、一会儿嚷着要上厕所、一会儿又要吃削好的苹果的母亲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周凯!你那个死老婆呢!让她给我滚进来伺候我!张桂芬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妈,她……她回娘家了。周凯撒了个谎,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结果还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回娘家她还有娘家吗
她妈早就死透了!她那个爹也跟人跑了!她还有个屁的娘家!张桂芬尖利刻薄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带着恶毒的诅咒,我看她就是翅膀硬了!肯定是晓得拆迁分房子的事,嫌分得少,搁这儿跟我们耍心眼子呢!
周凯的心里也憋着一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给沈嫚打了几十个电话,从一开始的您拨叫的用户正忙,到后来的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最后直接变成了冷冰冰的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微信也被拉黑了,红色的感叹号刺眼得像是在嘲笑他。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温顺得像只猫、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沈嫚,会做得这么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晚饭,是周凯点的外卖,一家评分不高的快餐店。
油腻腻的饭菜让吃了十年清淡饮食的张桂芬尝了两口就全吐了,弄得被子上、地上到处都是。
周建国更是吃不惯,皱着眉头扒拉了两口米饭,就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眼不见心不烦。
晚上,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张桂芬要起夜,周凯笨手笨脚地去扶她,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半瘫的老人身体会那么沉,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结果差点把人直接从床上摔到地上。
折腾到半夜,他才终于能躺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家里,角角落落,到处都是沈嫚的影子。
地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沙发套每周都会换洗,阳台上挂着的、散发着阳光和肥皂味道的床单……
甚至,连他母亲身上穿的那件纯棉睡衣,都是沈嫚不久前趁着打折,跑了好几家店才给她淘换来的。
以前,他总觉得沈嫚做的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一个女人,结了婚,不就是应该照顾家庭,伺服公婆,相夫教子吗书上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
可当这些理所应当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生活,早已被砸得稀巴烂,成了一堆无法收拾的碎片。
第二天,周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上班。
刚到公司,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接到了父亲周建国的电话。电话那头,老头子一向沉稳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哭腔和慌乱。
小凯啊!你快回来吧!你妈她……她从床上滚下来了!
周凯吓得魂飞魄散,感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他连假都来不及请,抓起车钥匙就疯了似的往家赶。
等他一脚踹开家门时,张桂芬正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冰冷的卧室地板上,哼哼唧唧地叫唤着,脸色惨白。而周建国,那个一辈子没怎么操过心的男人,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张桂芬想自己撑着下床上厕所,结果半边身子根本使不上力,重心一偏,整个人直挺挺地就从床上滚了下来。
周凯赶紧打了120,手忙脚乱地把人送到了医院。
一番检查下来,万幸,只是软组织挫伤,没有伤到骨头。
但医生那番带着责备的话,却让周凯的心,一寸一寸地沉到了谷底。
病人的情况,必须要有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你们家属是怎么搞的怎么能把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一个人丢在家里万一摔到脑袋怎么办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周凯被训得满脸通红,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办理完住院手续,他站在医院嘈杂又弥漫着消毒水味的走廊里,第一次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无助和恐慌。
他下意识地再次拿出手机,想要拨打那个已经刻在骨子里的、熟悉的号码。
可当他看到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呼叫失败的提示时,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
他转而拨通了妹妹周婷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是嘈杂的音乐声和嬉笑声。
喂,哥,啥事啊我这儿正跟朋友K歌呢!
婷婷,你快买张机票回来一趟!妈住院了!
电话那头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周婷一听就炸了。
什么玩意儿怎么又住院了我这才刚回海南几天啊!哥,不是有嫂子在吗她怎么照顾的!一天到晚都在干嘛!
她……周凯咬了咬牙,觉得这事儿实在太丢人,但又没办法,只能把沈嫚离家出走的事说了出来。
啥她走了周婷的声音比他还高了八度,尖锐得像要刺破耳膜,她凭什么走啊!妈现在这个样子,她走了谁来照顾她也太没有良心了吧!不行,哥,你必须把她给找回来!咱们家白吃白喝养她十年了让她拍拍屁股就走人
我他妈上哪儿找她去!电话不接,微信拉黑,我能有什么办法!周凯烦躁地抓着自己油腻腻的头发,几乎要把头皮抓破。
兄妹俩在电话里大吵一架,吵到最后,不欢而散。
周婷抱怨着自己刚接了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而且机票那么贵,来回一趟好几千,死活就是不肯回来。
周凯没办法,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
可他一个从小被人伺候到大的男人,照顾病人哪有那么容易。
喂饭,会洒得到处都是,弄得他妈满脸满身。
擦身,更是手忙脚乱,不知道从何下手,毛巾不是太烫就是太凉。
最要命的是处理大小便,那股子冲鼻的味道,熏得他差点当场吐出来。
仅仅在医院待了一天,他就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张桂芬更是受不了他这笨手笨脚的伺候,在病房里不是哭天抢地就是破口大骂。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滚!我不要你弄!你给我把沈嫚那个小贱人找回来!
周凯被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在医院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面前,脸都丢尽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花高价,从家政公司请了一个护工。
可护工,又哪里有沈嫚那么尽心尽力,任劳任怨。
第一个护工,嫌张桂芬脾气太差,半夜总是一惊一乍地折腾人,干了两天就撂挑子不干了,工资都不要了。
第二个护工,被他发现上班时间偷偷躲在角落里刷短视频,给张桂芬喂饭的时候心不在焉,饭都凉了,被周凯当场辞退。
第三个护工,倒是挺勤快,可张桂芬又开始作妖,嫌人家手脚太重,弄疼她了,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把人家小姑娘骂得直掉眼泪。
不到半个月,护工换了三拨,没一个能留下来的。
周凯被折腾得焦头烂额,公司里的项目也因为他三天两头地请假而受到了严重影响,被领导叫到办公室,敲着桌子谈了好几次话。
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起来比他爸周建国还要老上几岁。
他开始疯狂地、病态地想念沈嫚。
想念她做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
想念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家。
想念她每天晚上都会给他准备好的、温度正好的洗脚水。
他这才迟钝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不是什么狗屁的理所应当,那是爱。
是他,亲手把这份沉甸甸的爱,给作没了,给糟蹋了。
而此刻的沈嫚,正坐在大理古城一家清净的小酒吧里,听着一个抱着吉他的民谣歌手,用沙哑的嗓音唱着一首关于自由和远方的歌曲。
她学会了喝酒。
以前周凯总是板着脸说,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像话吗丢不丢人
现在,她一个人,点一杯名字很好听的、叫做风花雪月的鸡尾酒,看着杯子里漂亮的渐变色,慢慢地品着,觉得这滋味好极了。
她拉黑了周家所有的人,却唯独留下了大学时的闺蜜,林晓晓的联系方式。
她把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当成一个笑话,讲给了林晓晓听。
林晓晓在电话那头听得火冒三丈,气得破口大骂。
我操!这他妈是一家子什么玩意儿从老到小,从里到外,烂透了的吸血鬼吧!沈嫚我告诉你,你这次要是再犯贱心软回去了,我林晓晓第一个跟你绝交!我立马飞过去把你腿打断!
放心吧,不会了。沈嫚看着杯中摇曳的蓝色酒液,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现在在哪儿钱够不够花不够姐们给你转!别他妈给我省着!
我在大理,钱你放心,沈嫚笑了笑,我这十年虽然没上班,但以前工作攒下的积蓄还有一些,更何况,我自己的婚前财产,周凯他一分钱也别想动。
那就好!你就在那儿给老娘好好玩,使劲玩,玩够了就回来,姐们带你东山再起!咱们当年可是经济系最牛的两个女魔头,离了个猪狗不如的男人,难不成还能活不下去了
闺蜜那番带着脏字、却又无比真诚的话,像一道温暖又刺眼的光,猛地照进了沈嫚那颗冰封已久、黑暗潮湿的心里。
是啊。
她曾经也是那么优秀,那么骄傲,那么光芒万丈的一个人。
怎么就在那段令人作呕的婚姻里,把自己活成了一粒卑微到泥土里的尘埃呢
在大理待了整整一个月,沈嫚感觉自己像是换了个人,从里到外,都脱了一层壳。
她脸上的皮肤,不再因为常年待在厨房里被油烟熏得蜡黄暗沉,而是泛着被阳光亲吻过的、健康动人的光泽。
她把留了十年的、方便干活的齐耳短发,接成了及腰的浪漫长卷发,还染成了时髦又显白的栗棕色。
她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漂亮衣服,性感的高跟鞋,还有各种色号的口红。
当她站在民宿的穿衣镜前,看着那个化着精致妆容、眼神自信又明媚的自己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这,才是她沈嫚,本该有的样子。
一个月后,她离开了大理,没有丝毫留恋。
她回到了自己从小长大的那座北方城市。
她没有联系周凯,更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而是用自己的积蓄,在市中心一个交通便利的小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却阳光充足的单身公寓。
房子不大,但每一寸空间都属于她自己。
她按照自己的喜好,把公寓布置得温馨又舒适,买了很多绿植和鲜花。
然后,她开始重新找工作。
与社会脱节十年,一开始确实困难重重。
很多公司的HR看到她简历上那段长达十年的空白期,都直接礼貌地拒绝了她。
但沈嫚没有气馁。
她曾经是那么优秀的项目经理,那些专业的知识和技能,并没有因为十年的家庭主妇生活而全部丢掉,它们只是被暂时封存了起来。
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关在公寓里,疯狂地学习,看最新的行业报告,分析成功的商业案例,更新自己的知识库。
然后,她修改了简历,信心满满地再次投递出去。
终于,一家新成立的、充满活力的创业公司,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面试那天,沈嫚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画着精致干练的妆容,自信地走进了面试间。
当年轻的CEO问她,为什么会有长达十年的职业空白期时。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觉得难以启齿,或者试图掩饰。
她只是坦然地、平静地微笑着回答:
因为我结婚了。并且,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照顾我生病的婆婆。这段经历,虽然让我暂时离开了职场,但也让我学会了比专业技能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极致的耐心,绝对的责任心,以及强大的、几乎无法被摧毁的抗压能力。我相信,这些品质,在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都是不可或缺的宝贵财富。
她的坦诚、自信和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深深地打动了面试官。
三天后,她收到了录用通知书。
虽然职位和薪水,都无法和十年前相提并论,但对沈嫚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全新的开始。
入职那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崭新的公司工牌和窗外那片湛蓝如洗的天空。
【新的开始,请多指教。】
她屏蔽了所有和周家有关的人,这条朋友圈,只对林晓晓和几个大学时的老同学可见。
林晓晓几乎是秒回:【女王归来,气场全开!晚上给你接风洗尘,不醉不归!】
看着那条评论,沈嫚笑了,眼眶却微微有些湿润。
而周凯,在经历了地狱般煎熬的两个月后,也终于撑不住了。
他母亲张桂芬的身体越来越差,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普通的护工根本搞不定她,三天两头地被骂走。
他托人打听到一家非常专业的私人养老护理中心,费用高昂得吓人,一个月就要好几万,但据说里面的服务和医疗设施都是顶级的。
他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把母亲送过去。
他跟父亲周建国商量,想把老家拆迁分的那套大的、地段最好的三居室卖了,用来支付护理中心的费用和母亲后续高昂的治疗费。
谁知,一向沉默寡言、在家里像个隐形人一样的周建国,这次却反应激烈,坚决反对。
不行!绝对不行!那房子是留给你和婷婷的!是你妈的命根子!怎么能卖!
爸!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妈的命重要还是房子重要!周凯急得直跳脚。
你妈死不了!你把沈嫚找回来不就行了她一个女人,没钱没工作,还能跑到天上去你报警啊!就说她恶意遗弃老人!周建国固执地出了个馊主意。
父子俩在医院的病房里大吵一架,吵得不可开交。周建国气得高血压当场就犯了,头晕目眩,直接被医生安排住进了医院,跟张桂芬住进了同一个双人病房。
这下好了,周凯需要同时照顾两个病人。
他,彻底崩溃了。
他开始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地、毫无头绪地寻找沈嫚。
他去了她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的家庭,结果被人家的新配偶指着鼻子骂了出来。
他去了她十年前工作过的公司,人家说她早就离职了,查无此人。
他甚至托关系查了她的身份证信息,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在任何酒店或旅馆登记过住宿记录。
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嫚会用自己的积蓄,自己悄悄地租了房子,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时间一晃,又过了四个月。
这半年里,沈嫚在新的公司里,凭借着她过硬的专业能力、出色的沟通技巧和那股不要命的拼劲儿,很快就站稳了脚跟,并且得到了老板的高度赏识,被破格提拔成了一个重要项目的负责人。
她的生活,忙碌、充实,且充满了价值感。
她和林晓晓一起逛街,做美容,去健身房挥汗如雨,把过去十年错过的美好时光,一点一点地、加倍地补了回来。
她几乎,快要忘了周凯,忘了那个曾经让她窒息得快要死掉的家。
直到那天深夜。
她刚结束一场持续了三个小时的视频会议,累得瘫在沙发上。
她的手机突然像催命符一样,疯狂地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的号码。
她本来不想接,以为是骚扰电话,但那个号码却锲而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打来。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划开了接听键,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极其虚弱、气若游丝,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是张桂芬。
嫚……嫚啊……
沈嫚的心,毫无征兆地,咯噔一下。
是……是我……我是妈……张桂芬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漏风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卑微的、令人陌生的乞求,嫚啊……还是……还是得你来……
沈嫚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沉默着,没有说话,甚至屏住了呼吸。
电话那头,张桂芬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哭腔。
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小凯他……他要把我送到那个鬼地方去……我不想去……嫚啊……你回来吧……妈错了……我把那套大房子……给你……我让他们把名字……改成你的……
房子。
又是房子。
沈嫚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泛起一抹极度嘲讽的冷笑。
半年前,他们为了房子,把她当成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连知情权都不配拥有的垃圾。
现在,他们走投无路了,又想用这套房子,把她这个垃圾给骗回去。
真当她沈嫚是傻子吗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你找错人了。
沈嫚冷冷地丢下四个字,就要挂断电话。
别!别挂!电话那头,突然换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周凯。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又充满了疲惫,带着一丝濒临绝望的哭求。
嫚嫚!老婆!我求你了!你回来吧!妈她……她脑溢血二次复发,刚从抢救室出来,医生说……说情况很不好……她现在就念着你的名字,谁都不认……嫚嫚,你就算可怜可怜我,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行吗
脑溢血二次复发。
最后一面。
这几个字,像一把沉重的铁榔头,狠狠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沈嫚的心上。
她恨张桂芬,恨她的自私,恨她的刻薄,恨她把自己当成牲口一样使唤。
可她毕竟,实实在在地照顾了那个老人十年。
十年的时间,就算养一只猫,养一条狗,也会有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沈嫚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早已被她刻意遗忘的画面。
张桂芬刚中风时,还不能很清晰地说话,却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含糊不清地说:嫚嫚……辛苦……你了……
在她搀扶下学着重新走路时,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踉踉跄跄地扑进她的怀里,依赖地抱着她。
有一年她生日,老太太甚至用那只不太利索的手,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玉镯子,硬要塞给她,说:这是我们周家的传家宝,给……给你……
虽然那个镯子,后来被回家的周婷看见了,大惊小怪地要了回去,说是假的,戴着丢人,会让人笑话。
但那一刻,她从老人眼里看到的温暖,却是真的。
沈嫚的心,彻底乱了。
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
嫚嫚你在听吗嫚嫚周凯焦急万分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回忆中猛地拉了回来。
沈嫚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闭了闭酸涩的眼睛。
地址。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死水。
半个小时后,沈嫚出现在了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ICU)的门外。
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走廊尽头长椅上的周凯。
不过短短半年,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甚至有些油腻的男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整个人都垮了,老了何止十岁。
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眼窝深陷得吓人,满脸都是青黑色的胡茬,身上的衬衫也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他看到沈嫚,浑浊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像是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样,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冲了过来。
嫚嫚!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肯来了!
他伸出那双干瘦的手,想去抓沈嫚的胳膊,却被沈嫚不着痕迹地、冷漠地躲开了。
她怎么样了沈嫚的目光,越过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投向了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冰冷的ICU大门。
医生说,能不能挺过今晚,就看她自己的意志了。周凯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几乎快要哭出来,她一直在昏迷,可嘴里……嘴里却不停地叫着你的名字……
沈嫚的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地、却又深入地刺了一下。
她跟着周凯,走到巨大的探视窗前。
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她看到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的张桂芬。
老人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她认识或不认识的管子,脸上戴着巨大的呼吸机,整个人瘦得完全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具被风干了的、只剩下一层皮的骷髅。
如果不是连接着她的心电监护仪上还有微弱的起伏曲线,沈嫚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半年前还中气十足地骂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的婆婆。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张桂芬,手指突然微弱地动了一下。
她的嘴唇,在透明的呼吸机面罩下,微微地、艰难地蠕动着。
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沈嫚却能清清楚楚地看懂她的口型。
她在叫:嫚……嫚……
那一刻,沈嫚那双坚冰一样的眼睛,再也控制不住,防线瞬间崩溃,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人性,终究是复杂的。
恨是真的,怨是真的,那些日日夜夜的折磨和屈辱也都是真的。
可那十年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时光,也是真的。
周凯站在她身边,看到她流泪,以为她心软了,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始了他的表演。
嫚嫚,你看,妈心里还是有你的,她最惦念的人还是你。以前都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混蛋!是我们不是人!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只要你肯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那套拆迁的三居室,我们马上就去过户到你名下!还有我那套婚房,也加上你的名字!全都给你!好不好
沈嫚没有回头,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老人,然后,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周凯,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走廊里,我们离婚吧。
周凯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就像一尊劣质的蜡像。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沈嫚终于转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到可怕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重复道,等妈的情况稳定下来,或者……等办完她的后事,我们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
为什么周凯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满脸都是荒谬和不可置信,嫚嫚,我都已经认错了,我都说了房子全都给你,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非要把我们全家都逼死你才甘心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变得尖锐刺耳。
沈嫚看着他这副歇斯底里、却又毫无道理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懂。
他永远都不会懂。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那几套冷冰冰的房子。
周凯,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我离开,不是因为房子,不是因为钱。
那是因为什么!他几乎是在咆哮。
因为不被尊重,因为不被当成一个人看。沈嫚的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冷静又锐利地剖析着他,也剖析着他们那段早已腐烂的婚姻,在你,在你家人的眼里,我沈嫚,从来就不是一个妻子,一个儿媳。我只是一个免费的、听话的、可以随意使唤和抛弃的保姆。你们高兴的时候,赏我两句好话,不高兴的时候,就一脚踢开。现在需要我了,又想用房子和钱来收买我。周凯,你觉得,我还会上第二次当吗
周凯被她这番直戳脊梁骨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个调色盘。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至于妈这里,沈嫚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会留下来,照顾她到最后一刻。不是因为她是你妈,也不是因为我还是你法律上的老婆。只是因为,我照顾了她十年,这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交代。我不想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走得那么没有尊严。这,就算是我,为我们这十年可笑的婚姻,画上一个句号。
说完,她不再看周凯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一眼,转身,径直走到了不远处的护士站。
护士你好,我是103床,李淑芬的……家属,她在家属两个字上,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我想申请进去陪护。
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远处那个像被抽了筋骨、瘫靠在墙上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的,你稍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无菌的陪护服。
沈嫚换上那身蓝色的、宽大的无菌陪护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
然后,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门,走进了那间充满了消毒水味道和各种仪器滴滴声的ICU病房。
她走到张桂芬的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安静地坐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老人那只没有打点滴、干枯得像一段老树皮一样的手。
老人的手,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妈,我来了。
沈嫚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吵醒一个沉睡的梦。
昏迷中的张桂芬,像是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从老人那紧闭的、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地、缓缓地滑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接下来的七天七夜,沈嫚几乎没有合过眼。
她就守在张桂芬的床前,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人,每隔两个小时,就费力地给她翻一次身,防止生出褥疮。
她会用干净的棉签蘸上温水,一点一点地湿润她因为脱水而干裂起皮的嘴唇。
她甚至会像以前一样,趴在她的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跟她讲这十年来发生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讲她第一次学着做她最爱吃的糖醋鱼,结果被热油烫了好几个大泡,疼得直掉眼泪。
讲她推着她在小区里散步,邻居家那条没拴绳的大狼狗突然冲过来,她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张开双臂挡在了轮椅前。
她讲得很平静,很客观,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
周凯每天都会来,但他不敢靠近,更不敢踏进那间病房一步。他只是远远地站在探视窗外,像个幽魂一样,沉默地看着里面那个忙碌而又从容的背影。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悔恨、痛苦、挣扎,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她,这种恐惧,比害怕失去母亲还要强烈。
第七天的清晨,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是灰蒙蒙的。
张桂芬的各项生命体征,开始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急剧下降。
医生和护士们进行了最后的抢救,电击、注射肾上腺素……所有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顽强跳动了七天的曲线,终于在发出几声急促的警报后,变成了一条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直线,发出了刺耳的、代表终结的蜂鸣。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和遗憾,对一直守在旁边的沈嫚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沈嫚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这一天,她早就预料到了。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安详得像是睡着了的老人。
然后,她俯下身,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温柔地合上了她没有闭上的眼睛。
妈,安心走吧。
她在心里默念。
这辈子,你欠我的,我为你做的,所有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了。
办完张桂芬的后事,沈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份她早就请律师拟好的、并且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双眼红肿、神情麻木的周凯面前。
我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归你。我只要我自己的婚前财产,以及……自由。
周凯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书,那上面的沈嫚两个字,签得龙飞凤舞,潇洒决绝。他的双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
嫚嫚,真的……真的没有一点点挽回的余地了吗
沈嫚摇了摇头,眼神坚定而清澈。
周凯,你知道吗一面镜子碎了,就算你用全世界最好的胶水把它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每次照镜子,你看到的,都只会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我们的婚姻,早就被你们亲手砸碎了。回不去了。
周凯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个三十多岁的、在外面人五人六的男人,在沈嫚面前,毫无征兆地,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但沈嫚的心,却再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她的心,早就在那个被排挤、被算计的下午,被伤透了,被冻住了,变成了一块不会再融化的坚冰。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拿上自己那个小小的、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背包,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她曾经付出了十年青春和心血的家。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乌云散去,一道绚烂夺目的彩虹,像一座七色的桥,高高地挂在被雨水洗刷过的、湛蓝的天边。
沈嫚站在小区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晓晓的电话。
晓晓,出来喝酒。
电话那头的林晓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怎么了那家人又作妖了你等着,我抄家伙去!
没有,沈嫚笑了,那笑容,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灿烂和释然,她走了,我也彻底解脱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好!太好了!女王重生,必须普天同庆!地点你定!今晚所有消费,林公子买单!
沈嫚挂了电话,嘴角噙着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中心,最热闹的那个酒吧。
车子平稳地启动,她摇下车窗,任由雨后清新的、带着凉意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吹动着她的衣角。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将彻底翻开一个全新的篇章。
一个只属于她沈嫚自己的,光芒万丈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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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迟到的户口本
一年后。
沈嫚已经是公司里最年轻的项目总监,手下带着一个十几人的精英团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她用自己的积蓄,加上项目奖金,在市中心给自己买了一套小户型的公寓,不大,但视野极好,从落地窗望出去,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
她过得很好,忙碌而耀眼,身边也不乏优秀的追求者。
而周凯,却过得一塌糊涂。
母亲去世后,他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颓了。父亲周建国因为老伴的离去,精神状态也一日不如一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小姑子周婷倒是回来过一次,参加了葬礼,哭得惊天动地,但待了不到三天,就以工作忙走不开为由,匆匆飞回了海南,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周凯,那套分给她的两居室,赶紧找人装修,她年底还想回来住新房。
家里没了沈嫚,就像一台机器没了最重要的那个齿轮,彻底乱了套。
周凯不会做饭,父子俩天天吃外卖,吃得肠胃都出了问题。
家里没人打扫,不到一个月就脏得像个垃圾场。
周凯在公司也频频出错,最终被降了职,减了薪。
他开始酗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然后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遍遍地喊着嫚嫚。
直到有一天,他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在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子底下,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打开一看,是一个陈旧的户口本。
是老房子的户口本。
他翻开,户主是爷爷的名字,后面跟着他父亲、母亲、他、周婷……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在户口本的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个用钢笔写上去的、娟秀的名字。
沈嫚。
在她的名字旁边,与户主关系那一栏,被人用同样笔迹的钢笔,划掉了打印的儿媳两个字,在旁边重新写上了两个字——
家人。
那笔迹,颤颤巍巍,却又力透纸背。
是张桂芬的笔迹。
她中风后,练了很久很久,才能勉强写出这样工整的字。
周凯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突然想起,母亲去世前,在医院里昏迷的那几天,除了叫他的名字,嘴里还一直含糊地念叨着什么……当时他心烦意乱,根本没听清。
现在他回想起来,那几个模糊的音节,好像是……户口本……箱子……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
原来,她早就把沈嫚,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家人。
只是,她那该死的、扭曲的自尊和偏心,让她说不出口,让她用最伤人的方式,把那个家里最重要的人,亲手推了出去。
周凯拿着那个户口本,像个傻子一样,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呆呆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拨通了沈嫚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那头传来了她清冷又疏离的声音:喂
嫚嫚……是我。周凯的声音干涩得像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我……我能见你一面吗就一面。
沈嫚沉默了片刻。
什么事
我……我有些东西,想亲手交给你。
他们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了面。
沈嫚穿着一身干练的白色西装,妆容精致,气场强大,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周凯在她对面坐下,局促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他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用红布包裹的户le本,推到了沈嫚面前。
沈嫚疑惑地看着他,打开了红布。
当她看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个被划掉的儿媳和旁边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家人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像是被这迟到了太久的两个字,给击得粉碎。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晕开了桌上精致的咖啡拉花。
她……
她一直把它放在箱子底,我……我也是昨天才找到。周凯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嫚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就是个混蛋,是个懦夫……如果……如果当初我能……
沈嫚没有让他说下去。
她只是静静地流着泪,然后,拿起那个户口本,轻轻地合上。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形容枯槁的男人,那个她曾经爱过的、也曾经恨过的男人。
她对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却又无比疏离的微笑。
周凯,都过去了。
谢谢你把它给我。再见。
说完,她拿着那个承载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户口本,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咖啡馆。
阳光下,她的背影,挺拔而坚定。
周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他知道,他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她。
而那份迟到的认可,那份被藏在箱子底的亲情,最终,也成了一场无法弥补的、巨大的讽刺。
---
那么,问题来了:
如果,这份认可没有迟到,一切,又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