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平竖直,手腕自然垂悬,落笔需有力。”
书房,殷无离放下阮莹莹的练字帖。
阮莹莹自禅寺归来,心思便不在学业上。
本不成体统的字写得更加一塌糊涂。
殷无离看在眼里,即便知她是阮凝玉与旁人所出,可他到底教养她三年。
稚子无辜,念亲爹亦是人之常情。
“爹爹,这一本我已练了二十遍,实在写不下去了。”阮莹莹撇嘴。
殷无离与沈晨鸣对视,阮莹莹虽练二十遍,却有十七八遍是胡乱应付,字无半点长进。
当年父亲教他习字,一本要练成百上千次,方有微末进步。
殷无离思索片刻,终究软下心肠,吩咐沈晨鸣取些她爱吃的点心,填肚子再练。
看阮莹莹欢欣,殷无离也难得露笑,下意识取出身后字画赏玩。
卷轴才展开,阮莹莹便跌了一跤,径直撞入他怀。
只听撕拉一声,字画从中裂开,阮莹莹手中牛乳尽数浇上,霎时浸湿碎裂。
“大人您没事吧?”沈晨鸣连忙拉开阮莹莹,见殷无离手中狼狈字画,心底一沉。
此乃前朝大家闻名之作,绝世孤品。
当年国公求嫁大人,此物便是主礼。
六年,大人对此画爱不释手。
“小娘子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连路都不会走了?”
被沈晨鸣一喝,阮莹莹立时生气。“明明是爹爹这里的地绊我,这茶也是爹爹端给我的!跟我没关系!”
殷无离拧眉。“莹莹,君子敢作敢当,我知你无意,但错了便是错了。”
话音未落,阮莹莹嚎啕大哭。
哭声震得殷无离额角青筋直跳。“阮莹莹,认错。”
阮莹莹毫不理会,哭声震天。
很快,老夫人与阮凝玉被引来。
“殷无离,莹莹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骂她!说到底非你骨血,竟舍得这般苛责!”老夫人撞开殷无离,心疼将阮莹莹搂进怀里。
殷无离抿唇。“教子需严,爱子需深,此事无关她是否我亲生,只要是肃国公府子嗣,就该好好教养。”
老夫人见他顶嘴,气得指着他。“这府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孩儿弄坏了爹爹的字画,爹爹责怪孩儿,要孩儿下跪认错——”
殷无离心底乍寒,不可置信看向阮莹莹,他何时要她下跪认错。
阮凝玉视线在破碎字画与哭嚎的阮莹莹间逡巡,眉心微蹙。
“凛州,一副字画而已,来日我再为你寻便是,何必让莹莹下跪。”
“字画?那是徐大家孤品,你忘了,那是结婚时你嫁给我的主礼。”
殷无离一顿。“而且,我从未让她下跪。”
阮凝玉眉心拧得更紧。
“她才六岁,她能撒谎?”老夫人尖锐嗓音抢先响起。
殷无离冷笑一声,未再言语,任凭老夫人与阮凝玉带阮莹莹离去。
阮莹莹不会撒谎?
她在府里唤他爹爹,在禅寺唤另一个男人爹爹。
瞒得滴水不漏。
从清晨到午夜,阮凝玉再未踏足,院落静得只闻飞雪簌簌。
府中药堂,阮凝玉揉着眉心,神色疲倦。
“你到底还要瞒殷无离多久。论起来殷无离当年可是为你才小儿发烧抗一抗照样能跑能跳,殷无离身子本就不好,伤心坏了是要折寿的。”
许小渔边开药方边道。
“弄坏东西就要认错赔偿,哭不顶用,我觉得殷无离没错,可别让你女儿学了她亲爹,那国公府可真后继无人了。”
阮凝玉叹气。“我会找时间把他送走,只是莹莹太小,离不开亲爹。”
她话锋一转。“再配一副活血散淤的药,叶修近日总说心口闷。”
许小渔啧了声。“究竟是孩子离不开亲爹,还是你沉醉温柔乡,阮凝玉你自己清楚。”
阮凝玉眸光明灭,未答。
殷无离是高门公子,娴静端庄。
叶修是卖唱戏子,风情万种。
她不喜叶修,但每一次,都被他拉入情欲深渊。
窗外细雪飘飞,寒风卷动殷无离鬓边发丝。
“大人,这是许医官开的新药方,听说加了千年紫灵芝,专为大人温补。”沈晨鸣递上药方。
殷无离扫过,视线忽僵。
藏红花、麝香、三棱、甘遂、芭蕉皆是破血活淤之药,他用药从无此类,且叶修近日确有心口闷的传闻。
这方子给谁?
殷无离指尖渐凉,叶修温润嗓音在脑海滚过一遍又一遍。
是他,绝对是他!
恰在此时,阮凝玉推门而入。“凛州,方才见沈晨鸣去药堂取药,可是身子不适?”
她迈步上前。
“莹莹还小,你不必与她计较,她发烧时嘴里还唤着你”
阮凝玉话未毕,一张熟悉药方展在眼前。
“这活血药为何出现在府里?沈晨鸣方才拿错回来,我正想寻你。”
阮凝玉喉头滚动,眼神微闪,强作平静。
“许小渔尚未成亲,家中兄长近日摔伤,她开完你的药方顺手写了,不想被沈晨鸣拿错。”
她耳根发烫却不自觉。
她被殷无离眼神看得发慌,总觉得那双过分平静的眼蕴着他不懂的情绪。
待她想探究,殷无离已垂睫。
长睫阴影遮住眼底泪光。
想起自己为阮凝玉在雪地跪三天三夜,他忽觉彻骨冰寒。
曾经口口声声只要他一人,甚至为他违抗圣旨的女人,变了。
变得悄无声息。
殷无离轻轻应声,将药方递还阮凝玉,转身瞬间,泪水夺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