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永寂的回响 > 第一章

深秋。
皇宫最北面的废苑,荒草萋萋,枯叶满地,连夕阳都仿佛吝啬给予太多暖意,只投下几道冰冷斜长的影子。
年仅十二岁的龙雀伽陵被几个身材粗壮的太监推搡着,踉跄跌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粗粝的石子瞬间磨破了他单薄旧衣下的手肘,渗出血珠,火辣辣地疼。
哼,一个罪婢生的贱种,也配用那种眼神看人为首的太监尖着嗓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毒,今日就好好教教你宫里的规矩!
拳脚和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落下。龙雀伽陵死死咬着下唇,蜷缩起身体,试图保护住要害。他没有求饶,只是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眸里,燃烧着屈辱和不屈的火焰,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绝望的欺凌淹没时,所有的声音和动作突然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这片荒芜的角落。
压迫在他身上的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庞大的寂静。
龙雀伽陵艰难地抬起沾满灰尘和泪痕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就站在几步开外,仿佛是从渐浓的暮色与荒芜的宫墙阴影中凝结而出的幻影。他穿着一身素净至极的青色长袍,衣料看似普通,却在残阳余光下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水般的光泽。
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拂过他线条完美、却冰冷得不似真人的侧脸。
夕阳的金辉恰好勾勒出他的轮廓,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然而,与他那近乎惊心动魄的俊美容颜形成对比的,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极致的疏离与淡漠。
仿佛他不是站在这里,而是立于云端,垂眸俯瞰着尘世间的蝼蚁,世间万物皆难入他眼,难动他心。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那些吓得魂不附体、僵在原地如同石雕的太监身上,而是平静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落在了狼狈不堪的龙雀伽陵脸上。
那一刻,龙雀伽陵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屈辱,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宫里的妃嫔美人,朝中的文武百官,甚至是他那威严的父皇……在这个人面前,似乎都变得黯淡无光,粗俗不堪。
那不是凡尘俗世应有的容貌与气质,更像是九天之上偶然坠入凡间的神祇,或是深山古潭中修炼了千万年的精魅,清冷,强大,不染尘埃。
龙雀伽陵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度震撼、卑微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渴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那人终于动了。他并未看那些太监,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下手。
那些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太监,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扼住了喉咙,脸上瞬间布满惊恐至极的神色,连滚带爬地仓皇逃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慢一步就会魂飞魄散。
废苑中,只剩下他和龙雀伽陵。
那人这才缓步走近,衣袂拂过枯草,却不染尘埃。他在龙雀伽陵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距离更近了,龙雀伽陵能更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睛——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应多情风流,此刻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封冻了万年的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他伸出手。那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任何污浊。
还能起来吗他开口问道。声音清冽,如同玉石相击,悦耳,却同样不带任何温度,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是平淡的询问。
龙雀伽陵怔怔地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又抬头看看那双冰冷的、却仿佛能将他整个人都吸进去的桃花眼。巨大的自卑和莫名的渴望在他心中剧烈交战。
他犹豫着,最终,还是颤抖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冰冷的小手,轻轻放入了那只完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中。
指尖触碰的刹那,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多…多谢…大人……龙雀伽陵的声音细若蚊蚋,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微微颤抖,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几乎不敢再看对方。
那人松开了手,目光在他破旧的衣服和手肘的伤口上扫过,依旧平淡。
可想读书习字他问,语气就像问今天天气如何一样寻常。
龙雀伽陵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几乎是脱口而出:想!我想!
那人看着他眼中瞬间点燃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渴望,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极淡地应了一声。
嗯。
明日辰时,南书房偏殿。
说完,他不再多看龙雀伽陵一眼,转身,缓步离去。青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暮色宫墙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龙雀伽陵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肘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心里却残留着那一丝冰冷的、却仿佛点燃了他整个生命的触感。
他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回神。
那颗在冰冷宫闱中早已冻僵的心,第一次,剧烈地、滚烫地跳动起来。
那一眼的惊艳,如同最浓烈的毒药,注定将贯穿他此后漫长而偏执的一生。
翌日,辰时。
南书房偏殿。此处虽名为偏殿,实则比龙雀伽陵居住的冷宫要宽敞明亮百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清香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冷冽气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龙雀伽陵几乎是天未亮就醒了,将自己那件最好,却依旧洗得发白的衣衫仔细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用冰冷的井水将脸和手擦得发红,早早地便候在了殿外。他心跳如擂鼓,既期待又惶恐,生怕昨日种种只是一场幻梦。
辰时正,那道青色的身影准时出现,如同昨日一般,悄无声息,不染尘埃。
进来。凌玄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径直走入殿内。
龙雀伽陵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殿内早已备好两张书案,一张大而古朴,是凌玄的;另一张稍小,显然是新添的,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皆是上品,与龙雀伽陵平日用的那些残次品天差地别。
凌玄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示意龙雀伽陵坐在对面。
今日先测你识字几何。凌玄取过一本最基础的蒙学读本,随意指了几个字。
龙雀伽陵屏息凝神,努力辨认。他母亲在世时曾偷偷教过他一些,后来无人管束,他也常溜去废弃的书阁偷看残卷,认得竟比凌玄预想的要多些。只是发音难免带着市井气,有些字也只识其形不解其义。
凌玄并未点评,只是耐心地纠正了他的发音,解释了字义。他的声音清冷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是有一种魔力,让那些枯燥的文字变得清晰易懂。
随后是握笔习字。龙雀伽陵的手因为常年做粗活和紧张而有些僵硬颤抖,写出的笔画歪歪扭扭,墨点沾满了手指和袖口。他窘迫得耳根通红,几乎不敢抬头。
凌玄起身,走到他身后。一股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淡淡气息笼罩下来。
他没有触碰龙雀伽陵,只是虚虚地环过他的小手,在空中示范了正确的握笔姿势和运笔力道。
腕要平,力要匀。清冷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息拂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龙雀伽陵全身僵硬,心脏跳得快要冲出喉咙,只能依葫芦画瓢,拼命模仿。那冰冷的指导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镇定效果,让他颤抖的手渐渐平稳下来,写出的字虽仍稚嫩,却已有了些模样。
一个上午,便在基础的识字和习字中度过。凌玄的话极少,教导却极为精准高效。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却也未曾流露出半分赞许,只是平静地履行着教导这件事本身。
午时,有宫人无声地送来午膳。菜式精致,分量却不多。凌玄只是略动了几筷便停了,仿佛进食于他而言只是某种必要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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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雀伽陵却吃得小心翼翼,每一口都咀嚼得极为认真。并非因为美味,事实上他紧张得尝不出太多味道,而是因为这是老师给的,是他从未享受过的、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待遇。
饭后有短暂的休息。凌玄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某种古老的、玄奥的节拍。
龙雀伽陵不敢打扰,只是偷偷地、贪婪地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老师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那完美的下颌线条冰冷得如同玉雕。他看得入了神,直到凌玄忽然睁开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他来不及闪躲的视线。
龙雀伽陵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脸颊爆红。
凌玄却并未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一本书:下午讲《通识》第一篇。
下午的课程依旧紧凑。龙雀伽陵听得极为专注,努力消化着那些对他而言全新的、广阔的知识世界。他偶尔会鼓起勇气提出一两个问题,声音细弱。凌玄都会解答,言简意赅,直指核心,从未因问题浅显而流露轻视。
日影西斜,课程结束。
凌玄合上书卷:今日到此为止。明日依旧辰时。
是,先生!龙雀伽陵立刻站起身,恭敬地行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恋。
凌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直到那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龙雀伽陵才缓缓直起身。他看着书案上那些崭新的文具,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又看了看窗外渐沉的落日。
这一天,像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梦。
没有欺凌,没有饥饿,没有冰冷的嘲讽。只有知识的浸润,和那双偶尔会落在他身上的、平静无波却让他心悸的桃花眼。
他小心翼翼地将文具收好,将书案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偏殿。
回去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漫长。
他的怀里,仿佛揣着一小块偷来的、属于太阳的温暖碎片。而这温暖的中心,是那个名为凌玄的、强大而冷漠的身影。
雏鸟将第一眼看到的强大存在视为依靠,而这份依赖的种子,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种下,静待着日后疯狂滋长,缠绕成无法挣脱的执念。
数年光阴,弹指而过。
冷宫那个任人欺凌的瘦弱皇子已然脱胎换骨。如今的龙雀伽陵身量拔高,肩背挺阔,虽依旧穿着低调的深色常服,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属于上位者的锐利与深沉。
只是这份锐利,在踏入南书房偏殿,看到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身影时,便会瞬间收敛,化为近乎虔诚的恭敬。
偏殿内,熏香袅袅。
凌玄坐于案后,正垂眸看着一份关于边陲异动的奏报——并非皇帝批阅过的那份,而是伽陵通过特殊渠道获取、更详尽也更隐秘的副本。他需要老师的指点。
先生。伽陵立于案前三步之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独属于面对凌玄时的紧绷。
凌玄未抬头,指尖在奏报的某处点了点:此处所述粮草损耗,与三月前户部所录数目有出入。你可知缘由
伽陵上前一步,目光扫过,立刻答道:学生已查过,三月前押运官是王侍郎的内侄,途中曾‘意外’沉没一船粮草,实则暗中倒卖,亏空填补不上,便在此次报损中做了手脚。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显然下过苦功。
嗯。凌玄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褒贬,既已知晓,后续当如何
伽陵沉吟片刻,道:学生以为,此刻不宜打草惊蛇。王侍郎与二皇兄走得近,正好借此疏漏,暂且按下,或可成为日后扳倒二皇兄一脉的契机。他的策略冷静甚至冷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老辣。
凌玄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权衡利弊,借力打力,尚可。然,为君者,亦需知底线何在。粮草关乎边军性命,不可久拖。
伽陵心头一凛,立刻垂首:学生明白。已另派人秘密筹措粮草补足缺口,绝不会延误军机。待事毕,再行清算。
凌玄看了他片刻,才缓缓道:可。
只是一个字,却让伽陵心中巨石落地,甚至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仿佛幼时第一次得到先生认可那般。
他努力压下嘴角的弧度,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然而,
他的目光,却是贪婪地汲取着凌玄的每一寸轮廓——那低垂时显得过分纤长的睫毛,那握着书卷、指节分明如玉雕的手,那说话时微微开合的、颜色偏淡的薄唇……每一次无意的视线交汇,都像火星溅入热油,在他心底燃起灼热的火焰。
他渴望靠近。渴望得心脏发疼。
他想知道那墨色发丝是否如看起来那般冰凉顺滑想知道那总是平稳无波的声线,是否会在某种情况下变得不同他想撕开那层永远淡漠疏离的外壳,看看里面是否藏着别的情绪——哪怕只是愤怒,或是……对他一丝一毫的不同。
但他不敢。
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停留超过一息,生怕泄露了那足以将他焚毁、也足以让老师彻底厌弃他的心思。
对话间歇,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伽陵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嵌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帮助他维持清醒。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缕冷冽的清香,如同毒药般令他沉迷又痛苦。
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近日天寒,您……添件衣裳。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这话太过越界,带着不该有的关切和窥探。
凌玄抬眸看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似乎并未察觉他复杂的心绪,只淡淡道:修行之人,寒暑不侵。
……是学生多虑了。伽陵立刻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狼狈和失落,心脏却因那短暂的注视而疯狂跳动。
看,就是这样。
永远是这般。恰到好处的距离,无可挑剔的回应。
将他所有鼓足勇气的、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他既是他的神明,也是他的牢狱。
之后又议了几件朝堂之事,伽陵的回答越发谨慎克制。
时辰到了,课业结束。
伽陵如往常般躬身告退:学生告退,先生……保重。最后两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皇子与弟子应有的仪态。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宽大袖袍之下,手臂的肌肉绷得有多紧。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背对老师离开,需要耗费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
直到走出殿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沉淀下浓得化不开的偏执与阴郁。
先生,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强大到足以……
让您……只看着我一个人。
岁月更迭,宫闱倾轧,血雨腥风。
龙雀伽陵最终踏着兄弟的尸骨,登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帝位。龙袍加身,御极天下,接受万民跪拜。他是胜利者,是新的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登基大典那日,繁复冗长的仪式结束后,他抛下所有恭贺的臣子,第一时间疾步走向钦天监旁那座独立的小殿——凌玄的居所。
他心跳如鼓,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他想告诉老师,他做到了!他终于站到了权力的顶峰!他想问,如今的他,是否……是否终于能离他更近一点是否能有资格,祈求一点点不一样的注视!
然而,殿门推开,里面却空无一人。
熟悉的冷冽清香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书案上笔墨纸砚依旧整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但龙雀伽陵的心,却瞬间沉入了冰窟。
他疯了一般地寻找,下令封锁皇宫,翻遍每一个角落。却只在那张冰冷的书案上,找到了一枚极薄的玉简。
玉简上只有寥寥数语,是凌玄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大意是:新帝已立,晟朝国祚得续,吾之职责已了,尘缘已尽,当归去。勿寻。
勿寻
这两个字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龙雀伽陵的心脏!
巨大的恐慌和无法置信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什么叫职责已了什么叫尘缘已尽那他呢他算什么他这数十年的努力、隐忍、步步为营,又算什么!难道自始至终,于老师而言,他真的就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职责一段可以轻易割舍的尘缘
年轻的帝王猛地挥袖扫落了书案上的一切!笔墨纸砚砸落一地,碎裂声刺耳!他双目赤红,身体剧烈颤抖,那身象征无上权力的龙袍此刻仿佛成了最大的讽刺!
他不要这天下!他只要那个人!
伽陵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皇子与弟子应有的仪态。
夕阳将他的影子在殿内拉得很长,显得孤寂而倔强。
这看似寻常的告别,于他而言,每一次都像是在剥离一部分灵魂。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久到他或许能积蓄足够的勇气,或许能强大到足以……让那人的目光,为他停留得再久一些。
然而,他从未想过,这竟会是最后一面。
第一年,是无尽的爱意与恐慌。
凌玄毫无征兆地消散,如同人间蒸发。龙雀伽陵疯了一般搜寻,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翻遍了皇宫乃至整个京城,却找不到丝毫痕迹。
他不信,拒绝举办任何葬礼,固执地认为老师只是像往常一样,暂时离开了。夜里,他抱着凌玄留下的唯一一件旧袍,那上面残留的冷冽气息是他唯一的慰藉,爱意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因恐惧失去而颤抖的心。
第十年,爱意淬炼成了怨。
他已登基为帝,手握至高权柄,却依旧找不到想找的人。那件旧袍上的气息早已散尽。巨大的失落和漫长的寻找逐渐扭曲。
为什么为什么一声不响就离开是他做得不够好吗是他那些隐秘的心思被察觉,所以被厌恶、被抛弃了吗
为什么丢下我一人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日夜盘踞在他心头。朝堂上,他越发阴郁冷酷,回到空荡荡的寝殿,怨怼几乎要将他撕裂。那曾视若神明的身影,开始蒙上了一层被辜负的恨色。
第一百年的尽头,怨毒终于焚烧成了纯粹、冰冷的恨。
他已不再是凡人帝王。动用禁忌秘术,献祭了部分自我,他撕裂时空,坠入了无尽的乱流。
在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时空缝隙中,他寻找、一遍遍呼喊那个名字,承受着灵魂被撕扯碾碎的痛苦。百年孤独,千年寻觅。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漫长的折磨足以将任何爱意磨成粉末,只剩下支撑他不肯消亡的执念——恨。
恨他如此轻易地离去。
恨他让自己承受这无尽轮回寻找的苦楚。
恨他即便自己如此狼狈、如此疯狂,却依旧找不到他,触碰不到他!
那份在南书房中小心翼翼压抑的、混合着敬畏与渴望的爱恋,早已在时空乱流的残酷洗练中,变质成了最偏执的毒。
他忘记了最初孺慕的温暖,只记得被抛弃的冰冷和寻找的绝望。
所以,当他终于在现代都市的霓虹灯下,再次捕捉到那缕熟悉到刻入灵魂的气息时——
所有的恨意找到了倾泻的目标。
所以,才有了之后处心积虑的接近、精心设计的戏弄、充满恶意的阻挠。那不是孩童吸引注意的恶作剧,而是一个被漫长时光和无尽痛苦折磨到疯魔的灵魂,发出的泣血诅咒和扭曲报复。
老师,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一次,你别想再甩开我。
你欠我的,我要你……千百倍地偿还。
他看着他,用那张属于龙雀伽陵的、精致无害的面皮,掩藏着内里早已腐烂变质、只剩下恨意与执念的内心。
那日南书房一别,他走向的是孤独的帝王之路,更是长达千年的、由爱生恨的疯狂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