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清晨的泥沼
六点半,闹钟如同惊雷般炸响,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李静几乎是本能地按掉闹钟,动作快得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兵。但隔壁房间小雅的哭声已经穿透薄薄的墙壁,像一根针扎进她混沌的意识里。紧接着,另一个闹钟也响了——小宇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声音里带着半睡半醒的委屈。
兵荒马乱,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陈伟被吵得皱紧眉头,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昨晚的酒意还在颅内翻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敲打他的神经。他感觉到李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曾经充满爱意,如今却只剩疲惫和冷漠。
李静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和紧皱的眉头,刚冒出的关切很快被一股更强烈的烦躁淹没。她冷声说:小雅哭了,你去看看。
陈伟含糊地应了一声,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一样纹丝不动。
李静没有再废话,一把掀开被子冲进儿童房。小雅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宇则坐在床上揉着眼睛。空气里混杂着幼儿睡眠的暖闷气息和尿不湿的微酸气味,这是一种她熟悉到骨子里却又无法真正习惯的味道。
不哭不哭,妈妈在。她抱起小雅,轻轻拍拍小宇的背,哥哥自己穿衣服,好不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就像一场战争。换尿布、洗屁股、盯着刷牙、做早餐。小雅哭闹着不愿意坐餐椅,小宇打翻了牛奶,乳白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像一幅抽象画,映照出她支离破碎的早晨。
李静像陀螺般旋转,声音从温和逐渐变得尖锐:小宇!看着点!小雅!坐好!她的喉咙发干,心里却涌上一股对自己语气的不满——她曾经发誓不会对孩子大喊大叫。
陈伟终于挣扎着起床,捂着脑袋进了卫生间。冷水泼在脸上,他盯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中带着血丝的男人,感到一阵陌生。西装革履包裹着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领带像一条绳索勒住他的脖颈。他试图切换成父亲丈夫的模式,但失败了——他的大脑还在酒精的余波中漂浮。
陈伟坐到餐桌前,煎蛋已经凉了,边缘卷曲,色泽暗淡。小宇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事,李静则一边喂小雅一边嗯嗯地应着,满脸的疲惫让她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晚上...陈伟哑声开口,可能还有应酬,老板点名。
李静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哦。
这份平静反而让他不安:是刘总,项目关系到下半年...
知道了,李静打断了他,少喝点,上次吐得很难清理。
陈伟的话被堵了回去。同时,一股愧疚混着恼火涌上心头——他难道想喝吗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他沉默着往嘴里塞下面包,味同嚼蜡。
匆匆吃完,他逃跑似地拎包出门。李静正低头清理饼干渣,没送他到门口,也没说路上小心——这句曾经的习惯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们的早晨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公寓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小雅咿咿呀呀的声音。
李静愣住了,看着紧闭的门,怔了几秒。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潮水般淹没她。每天困在这几十平方的房子里,围着孩子,做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唯一的同伴却像个过客。她曾经是穿着套裙和高跟鞋在写字楼里挥洒自如的职业女性,如今安静地喝杯咖啡都成了一种奢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涩,转身挂上笑容:小宇,拿书包,妈妈送你去幼儿园。
生活的齿轮,容不得多愁善感。
第二章:平行的疲惫
地铁像沙丁鱼罐头,闷热而拥挤。陈伟被夹在人群中动弹不得,西装革履掩不住狼狈。手机震动——部门群的新消息:老板发了绩效考核办法,末尾强调:市场不好,要有危机意识,末位淘汰不是玩笑。
一行字像冰块砸在他心上。三十多岁,不上不下,身后有无数年轻力壮、要价更低的新人追赶。房贷、车贷、奶粉钱、兴趣班学费...每一项都像鞭子抽打着他,让他不敢停下脚步。
一到公司就开始忙碌:处理邮件、项目会议、修改方案、应对客户刁难。他像上紧发条的机器,连喝水和上厕所都是小跑着完成。午休时想眯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KPI、昨晚的酒、和李静没有表情的脸。
他点开手机,和李静的聊天窗口停在昨天中午:她发来小宇的画,他只回了个点赞的表情。再往上是她问晚上回不回家吃饭,他回不确定,别等我。
他敲下一行字:在干嘛孩子们怎么样又觉得太过干瘪,删掉。最后发出一句:晚上我尽量早点结束。
石沉大海,许久没有回音。
与此同时,李静正在打另一场仗。送完小宇,推着婴儿车去超市。小雅哭闹不休,她一边安抚一边对照清单挑选商品,仔细计算价格生怕超支。周围投来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有些是同情,有些是不耐烦,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回家喂奶哄睡。趁孩子睡着的短暂空隙收拾残局:洗碗、擦地、洗衣、收拾玩具...刚弯腰捡起积木,卧室又传来小雅的哭声——只睡了半小时。
下午,她一边抱着黏人的小雅一边准备晚餐食材。小宇放学回来兴奋地讲着幼儿园的事,她只能分出一只耳朵听,另一只手还在炒菜。油烟呛得她咳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手机响起,是陈伟的消息:晚上我尽量早点结束。——同样的话听过太多次,尽量的结果常常是深夜醉归。
她心里冷笑,懒得回复了。不论回好的等你还是又喝酒哪种都会引发更多疲惫的争执。她选择沉默,对付眼前的琐碎泥潭。
自己的价值正在被无休止的重复劳动磨碎。没人看到她的付出,没人说一句辛苦,在陈伟眼里,或许一切都理所应当,不如他赚钱重要。
傍晚,陈伟又发来信息:临时饭局,推不掉。你们先吃。
李静看着那行字,把给他留的菜直接倒进垃圾桶。动作利落,带着一股狠劲。
第三章:崩裂——高烧与挂断
夜深了。小宇和小雅都睡了。
李静瘫在沙发上,懒得动弹。屋子寂静得让人心慌。她拿起一本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突然,儿童房传来异常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小雅撕心裂肺的哭声。
李静冲进去。小雅满脸通红,呼吸急促,额头滚烫!小宇也被吵醒,迷糊着坐起来。
小雅!她慌忙给孩子量体温——39.8度!
高烧!
她大脑一片空白,强自镇定但手却抖个不停。喂了退烧药,小雅哭闹着吐了大半。
物理降温!用温水湿毛巾擦额头、脖子、手脚心。温度没降,小雅的哭声变得嘶哑,脸烧得通红,呼吸更加急促。
不行,得去医院!
可是一个人怎么带两个孩子去深夜急诊她首先想到陈伟。
抖着手拨通电话。
第一遍没人接。
第二遍响了许久终于接通。震耳的音乐、喧哗的劝酒声、模糊的唱歌声。喂老婆陈伟声音含混,背景里一个大嗓门喊着:陈经理!到你了!干了这杯!
陈伟!小雅高烧39度8!药吐了!我一个人弄不了!李静带着哭腔,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什么发烧了...多喝热水...你先弄着...我这边刘总...实在走不开...陈伟断断续续,醉意浓重。
陈伟!孩子病了!高烧!你立刻回来!李静崩溃大喊。
嘘...小点声...客户在...你先处理我...尽快回...乖...电话那头别人催着陈经理快点,通话突兀的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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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挂电话!
女儿高烧时,他为陪客户喝酒挂了电话!
绝望席卷了她,比愤怒更深刻,比悲伤更沉重。她靠着墙滑坐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彻骨的孤独感让她死心。仿佛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
小宇害怕地拉她的衣角:妈妈怎么哭了妹妹会没事吗
儿子的话唤醒了母亲的本能。她猛地擦掉眼泪。
她强逼自己冷静,给邻居张阿姨打电话哀求帮忙照看小宇。用毛毯裹紧小雅,拿上钱包手机冲出门拦出租车奔向儿童医院。
深夜急诊室的灯光刺眼而冰冷。大厅里充斥着孩子的哭声和家长的焦灼。李静挂号、缴费、排队、候诊,抱着滚烫的孩子像孤独的战士一般完成一切。
检查诊断是急性咽炎,需要做雾化。
雾化面罩扣在小雅脸上,孩子挣扎哭得更凶。李静用力抱着她,心里一遍遍念着:宝贝别怕,妈妈在,妈妈在...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看着怀中痛苦的女儿,想到那个被挂断的电话,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第四章:爆发
陈伟凌晨两点多才回家。爬进家门,浑身酒气,领带歪斜,没脱鞋就瘫倒在沙发上嘟囔着。
家里异常安静,只有小夜灯散发着微光。
李静从儿童房走出。从医院回来,小雅雾化后体温暂时降下来了,医生建议观察。睡熟的小雅放回床上休息,小宇也安静地睡着。李静则在黑暗中坐着等待。
等待那个挂断电话的丈夫归来。
她看着瘫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陈伟,眼神冷如毒刀。一夜的恐惧、焦灼、委屈、绝望全都转化为实质的恨意。
她一步步走到沙发前,静静地看着。
或许感受到冰冷的注视,陈伟艰难地睁开醉眼,见到李静面无表情的脸,吓得一激灵,酒意都稍微醒了一点。
老...老婆还没睡挣扎着想坐起却头晕目眩。
小雅怎么样了他依稀记得电话里说孩子病了。
托你的福,没死。李静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
陈伟心一沉。试着解释:今晚刘总他...
刘总重要还是女儿重要!李静猛地打断,压低声线却带着压抑的颤抖和尖锐,她烧到四十度!急性咽炎!呼吸困难!我一个人抱她去医院!给你打电话!你却干什么!喝酒唱歌挂电话!陈伟你还算人吗!
积压太久的情绪如开闸洪水汹涌而出。她身体微微发抖,眼睛血红地瞪着他。
陈伟被一连串质问砸懵了,头痛、内疚交织,但李静最后的话却刺中了他作为父亲和男人的自尊。
我不是人!我拼命喝酒是为了谁!他借着酒意怒吼,回声在客厅里显得刺耳,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为了让你们过好点!为了不被裁员!你以为我愿意跟孙子一样被灌酒吗!愿意深更半夜回不了家吗!
为了这个家说的好听!李静冷笑着流泪,这家对你来说就是旅馆!除了拿钱回家,你管过什么孩子不带、家务碰都不碰一下你知道我每天怎么过吗连上厕所都抱着孩子,你以为就你累就你压力大我压力呢我价值呢在你眼里我就是免费保姆对不对!
价值还有什么不满足家里钱不够用别人老婆不都这样带孩子做家务多难比我在外点头哈腰装孙子难吗陈伟口不择言地吼出职场积怨。
不难!陈伟你混蛋!李静气得浑身发抖,你试试一天二十四小时围两个孩子转!试试做不完家务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根本不知道我付出什么!你只看到自己辛苦,我辛苦就活该!是吗
对!你就活该!酒精让陈伟失去最后理智,用最伤人的话护卫可怜的自尊,谁让你辞职自己选在家带孩子现在又怨我!不为养你们我何必这么累!我早不干了!
这话像尖刀扎进李静心脏。所有付出牺牲竟成了活该自找。
极度愤怒伤心下,她反而平静了。看着眼前狰狞的男人,感到无比陌生。
好好...我活该。她声音轻如羽毛,带着彻骨寒意,陈伟,这日子过还有什么意思离婚吧。
离婚二字如惊雷劈在两人之间。
陈伟愣住了,酒醒了大半。李静脸上心如死灰的表情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主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小宇揉着眼睛怯生生站在门口,小脸上满是恐惧和泪水。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了...我害怕...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弱,却像一只巨手攥紧了两颗争吵的心。
李静和陈伟同时僵住,齐齐看向门口。见到儿子惊恐的眼神,无尽的悔恨和痛苦瞬间淹没了他们。
激烈的争吵戛然而止。
空气死寂,只剩下小宇压抑的小小抽泣声。
他们现在的婚姻像一座大山,同时压得两人沉重得无法呼吸。
第五章:微光与裂痕
那夜之后,家里变得像寂静的冰窟。
陈伟和李静陷入冷战。不再争吵,也不再交谈。必要的沟通变成简短毫无温度的句子。晚上回吃饭吗不回。幼儿园明天缴费。嗯转你了。
他们默契地在孩子面前扮演正常父母。会一起吃饭,回答问题,勉强挤出笑脸。但一离开孩子视线,那点勉强的温度便会立刻消失,只剩窒息、沉默和疏离。
之后便开始分房睡。陈伟主动搬进书房狭小的沙发床。每晚躺在沙发床上,清晰地感受着家庭的裂缝和自己内心的懊悔无力。几次想道歉,可看见李静冷若冰霜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如何修复这出现了裂缝的婚姻。工作压力依旧,家庭开销一分不少,还得硬着头皮应酬,只是每次醉酒回来,陈伟显得更沉默更狼狈。
李静的心凉透了。那晚的争吵,陈伟伤人的话像刺狠狠地扎在心里。李静不再对他抱期望,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照顾孩子中。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无边的孤独和对未来的迷茫常让她梦中惊醒,望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这个家靠着对孩子的爱勉强维持完整的空壳。内里却早已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次日,陈伟起床洗漱完来到客厅,餐桌上放着早餐,只有两份——显然是没有他的。
小宇在客厅玩积木,小雅坐在爬行垫上自己摆弄玩具。
陈伟默默走到厨房想倒杯水。暖水壶是空的。看着灶台,犹豫着拿出锅想煮粥。
却因宿醉手不稳,锅盖哐当掉在地上,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李静在阳台动作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晾衣服。
小雅被响声吓得撅嘴要哭。
陈伟烦躁地捡起锅盖,一抬头正对上李静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淡漠。
陈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慌忙狼狈地转移视线。
最终没煮成粥,只用冷水洗了把脸。回到客厅看见小雅自己摇晃着想站起拿不远处的玩具熊,差点摔倒。
他下意识箭步冲过去扶住女儿。
小雅抬头看他,似乎认出这个好久没抱自己的爸爸,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小嘴笑了一下,含糊地叫:爸...爸...
陈伟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笨拙地抱起女儿,感受她小小身体的温暖,瞬间鼻尖一酸。
李静晾完衣服走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陈伟抱着小雅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侧脸线条透着憔悴和落寞。
她目光在他带宿醉痕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厨房。
几分钟后,她端着一杯温水默默放在陈伟面前的茶几上。水面微晃,映着天花板的模糊倒影。
无言语,无眼神交流,甚至动作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陈伟看着那杯水,愣了很长时间。
他伸出手握住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传递到掌心,在那一片冰冷死寂里,这一点点温度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珍贵。
他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一丝极淡几乎尝不出的蜂蜜甜味。
他抬头看向厨房。李静背对着他正在准备午餐,动作依旧沉默。
孩子们在身边玩闹着。
这个家依旧静默无声,裂痕清晰地存在于每一寸空气里。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压力依旧如山,隔阂依然深重,那些伤人的话语依然横亘心间。
但此刻,这杯沉默的、带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甜味的蜂蜜水,像一道极其微弱的光,勉强照进这片无声的战场。
只是为了孩子他们还在这困局里挣扎着前行着。
也许这就够了。
第六章:透明的墙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流淌。那杯蜂蜜水带来的微弱暖意,并未能真正融化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层。它更像是一个意外的休止符,之后是更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这个家变成了一个精密的装置,李静和陈伟是里面两个小心翼翼、避免碰撞的部件。他们制定了无声的规则:陈伟使用厨房和卫生间的时间错开李静的高峰期;李静将洗好晾干的衣服放在书房门口,陈伟会默默收进去;必要的交流通过手机短信或写在冰箱上的便签完成。
幼儿园下周亲子活动,要求父母一方参加。——李
我出差。你去。——陈
甚至没有了情绪。连愤怒似乎都耗尽了。
小宇变得异常安静和早熟。他会在父母同时出现的场合,努力地、大声地说话,试图扮演一个快乐的孩子,那双大眼睛却不安地在他最爱的两个人之间逡巡,捕捉着一丝一毫紧张的信号。小雅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她更粘李静,而对陈伟偶尔伸出的手,会犹豫一下,才慢慢爬过去。
一道透明的、坚硬的墙,将这个家隔成了两个空间。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活在彼此隔绝的孤岛上。
第七章:裂缝中的窥视
公司组织了一场团队建设活动,允许带家属。陈伟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那份邀请函。
活动是在一个郊区的农庄。阳光很好,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小宇很快和别的小朋友跑远了,小雅在草地上摇摇晃晃地学走路。
李静坐在长椅上,看着女儿。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裙,阳光给她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微光,风吹起她几缕未经打理的头发。陈伟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场景,心里某个角落忽然松动了一下。他记得,以前的李静很喜欢阳光,周末总会拉着他去公园晒太阳。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生活里只剩下惨白的日光灯和手机屏幕的光了
你太太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真了不起。一个同事的妻子走过来,笑着对陈伟说,看她照顾孩子多熟练,真让人羡慕。我家的那个,离了保姆简直一团糟。
陈伟含糊地应着。
你看她看孩子的眼神,全是爱。陈经理,你好福气啊。那位太太感叹了一句,走开了。
陈伟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用陌生人的视角去打量李静。他看到她如何利落地追上去,扶住差点摔倒的小雅,如何变魔术般掏出纸巾擦掉她的口水,如何用温柔得近乎悲伤的语调鼓励她宝宝真棒。那是一种被琐碎磨损过、却依旧坚韧的母性光辉。
他忽然意识到,他很久没有用欣赏的眼光去看自己的妻子了。在他眼里,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功能性的存在:孩子的母亲,家庭的维系者,一个抱怨的、疲惫的伴侣。他忘记了去看见李静本身。
另一边,李静也无意中瞥见了陈伟的另一面。他和同事们聊天时,并非总是那个应酬场上虚与委蛇、回家后沉默寡言的陈伟。他会因为一个技术难题和同事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打羽毛球输给年轻下属后,像个男孩一样不服气地要求再来一局。
那是一种带着生气的、鲜活的姿态,是她记忆中曾经熟悉,却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模糊了的样子。
那一刻,他们隔着人群,仿佛通过裂缝,窥见了彼此被生活掩埋的、残存的碎片。没有交流,甚至目光一触即离。但某种坚硬的、绝对的东西,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第八章:重力的回声
从农庄回来后的第二天,李静在整理小宇旧衣服准备捐掉时,从一个很久没动过的箱子底,摸出了一个硬皮笔记本。
是她的孕期日记。
鬼使神差地,她坐在地板上翻看了起来。
7月5日,今天第一次听到了胎心,像小火车跑过,轰隆隆的,生命好奇妙。陈伟兴奋地对着我的肚子说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话,傻死了…
9月15日,孕吐好难受,什么都吃不下。陈伟半夜跑遍半个城市去买我想吃的那家酸辣粉…
3月6日,给宝宝取名字,我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宇航’,希望他的心胸能像宇宙一样宽广。陈伟说如果是女孩,就叫‘雅’,温文尔雅。我们居然第一次没吵架…
纸页已经泛黄,字迹因为当时手部水肿而有些歪斜模糊。那些甜蜜的、期待的、充满希望的语句,像一枚枚针,轻轻扎着此刻她千疮百孔的心。
她几乎不认得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自己,也不认得那个被描绘其中的、笨拙又满怀爱意的陈伟。
时光的重力拉扯着一切,将曾经轻盈的、美好的东西,都拖入了日常的泥沼,覆盖上了抱怨、疲惫和失望的尘埃。
她合上日记,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封面上。这不是愤怒的眼泪,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为逝去之物而感到的悲伤。
第九章:玻璃的韧性
真正让事情起变化的,是一场意外。
陈伟的母亲,乡下人,一直不太理解儿子媳妇娇贵的带娃方式。这次来看孙子孙女,见小雅吃饭还要单独做辅食,嘟囔着就你们城里人讲究,趁李静不注意,偷偷给一岁多的小雅喂了一小块她自己带来的煮玉米。
玉米粒卡住了小雅的气管。
孩子的脸瞬间憋得紫红,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小手徒劳地抓挠着脖子。
老太太吓得傻了,只会尖叫。
李静从厨房冲出来,脑子嗡地一声,全身血液都凉了。她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但那一刻巨大的恐惧让她手脚发软,动作完全变形。
就在这时,刚下班进门的陈伟扔下公文包就冲了过来。他一把从李静手里接过孩子,手臂从身后环住小雅,拳头抵住她的上腹,用力快速地向上冲击。
一下,两下,三下!
噗一声,一颗沾着唾液的玉米粒终于被冲了出来。
小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
陈伟抱着女儿,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抖,额头上全是冷汗。李静跪在旁边,同样颤抖着手抚摸女儿的后背,眼泪奔涌而出。
老太太瘫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剩下小雅受了惊吓的、委屈的哭声。
陈伟抬起头,目光和李静的对上。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冷漠、疏离或愤怒,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无需言说的共鸣。
他们刚刚差一点,就共同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在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恐惧面前,那些争吵、抱怨、谁付出多谁付出少,变得如此的…轻飘和微不足道。
陈伟伸出手,不是给孩子,而是紧紧握住了李静冰凉颤抖的手。握得那么用力,指节都发了白。
李静没有挣脱。
那一刻,他们之间透明的墙仿佛在巨大的共振中发出了碎裂的嘶鸣,虽然没有倒塌,但裂痕被震得更深、更复杂。他们透过裂痕,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眼底深藏的、从未消失的、对失去这个家庭的共同恐惧。
玻璃脆弱,但在彻底碎裂前,有着惊人的韧性。它可以用裂痕遍布的形态,继续维持着整体的形状。
第十章:雨痕
那场意外之后,这个家并没有立刻变得温馨美满。裂痕还在,尴尬和生疏感仍在空气里漂浮。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陈伟开始真正地看见家务。他会注意到垃圾桶满了,顺手带下楼;会在周末的早晨,主动提出由他来准备早餐(虽然只是煎糊的鸡蛋和烤焦的面包);会在小宇又一次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时,不再是皱皱眉走开,而是沉声说:小宇,自己收拾好。
李静也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当陈伟又一次晚归时,她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不再是冰冷的怨恨,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了然。她甚至会在他轻手轻脚进门时,从卧室门缝下看到客厅灯亮起又熄灭,心里模糊地想:大概也不容易。
一天夜里,下起了暴雨。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陈伟被雷声惊醒,下意识地起身。他先是轻手轻脚走到儿童房门口,确认两个孩子都没被吵醒。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走到了主卧门口。
门关着。他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李静站在门口,显然也被雷声惊醒了。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
孩子没事吧李静轻声问。
没,睡得很熟。陈伟答。
又是一阵沉默。雷声滚过。
那个…陈伟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阳台窗户好像没关严,我去看看。
他转身走向阳台。李静沉默地跟了过去。
果然,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了缝,雨水潲进来打湿了地板一角。陈伟上前关上窗,扣好锁。李静则去卫生间拿了拖把,默默地将那小块水渍拖干。
他们站在漆黑的客厅里,窗外是电闪雷鸣,雨声哗然。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奇怪的、微妙的同盟感在黑暗中悄然滋生。仿佛他们是共同对抗外面风雨的、战壕里的战友,即使他们之间的问题依然像这场暴雨一样庞大未知。
不早了,睡吧。陈伟最终开口。
嗯。李静应了一声。
各自回房。门关上。
雨继续下着,冲刷着玻璃窗,留下纵横交错的水痕,像极了他们婚姻此刻的样子——布满裂痕,一片模糊,但窗户本身,依然在风雨中坚挺地立着。
明天雨会停,太阳会出来。有些痕迹会被晒干消失,有些则会留下永久的印记。
生活就是这样。裂缝无法消失,但它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与整体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