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哆哆嗦嗦地从文件柜里翻出两张奖状大小的结婚证,平时办起事来干脆利索的他,今儿个手却抖得厉害,连“张大妮”的“妮”字都错写成了单人旁的“伲”。
没办法,他只能懊恼地揉掉那张写错的,重新抽出一张,埋下头一笔一画地重写。
陈国强看着他那副慌张失措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理解。
毕竟是陈家旺在背后压着他。陈家旺在杨集公社向来仗势耍威风,谁要是办不好他安排的事,准得被穿小鞋。老李这也是没办法啊,国强叹了口气,没再往下想。
老李攥着笔,心里也直犯嘀咕:自已这人为设卡,明明是陈家旺的意思,可这陈国强怎么就这么拧?张大妮名声都那样了,陈家旺拦着他俩结婚也情有可原。再说陈国强还是烈属家庭,条件不差,为啥偏要一棵树上吊死?偏偏这差事还落到自已头上办理,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这年代,办点正经事可真难!
老李把两人的名字一笔一画写好,“啪”地盖上公章,将结婚证递到陈国强和张大妮手里。搁在平时,他都会祝福一声的,此刻的他哪有这心情?
陈国强把那张巴掌大的结婚证紧紧攥在手心,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纸面,“结婚证”三个金字熠熠生辉,自已的名字和张大妮的名字并排写着,一笔一画工整清晰,下方那枚圆圆的红戳印得鲜亮,像是给这份姻缘盖下了最郑重的印章。
他低头看着这张小小的红纸片,眼眶竟有些发热。
刚刚还在为三叔的阻拦焦头烂额,还在为旁人的闲言碎语暗自揪心,可此刻,所有的波折都成了过眼云烟。
他和张大妮,真的成了受法律认可的合法夫妻了!往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和这个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城里姑娘过日子了。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真像一场不敢奢求的美梦。
这份高兴像涨潮的海水,从心里猛地涌到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咧开嘴笑,想喊,想跳,想把这份喜悦告诉全世界。
他把结婚证贴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的温度,也能听见自已“咚咚”的心跳声,那是幸福撞出的声响,翻来覆去,怎么也按捺不住。
陈国强再也掩饰不住记心的欢喜,一把抱住张大妮就亲了一口,全然不顾一旁的老李,激动地喊:“大妮!现在我们是夫妻了!我太高兴了!”
张大妮没防备,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轻轻推了他一下:“陈国强,你看你,当众就这样!”
“怕啥?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了!”陈国强笑着转头,紧紧握住老李的手,“老李,谢谢你!”老李叹口气:“哎,你能理解我就行,我也是没办法。”“理解,当然理解!”
走出民政办,天已擦黑,苏北的冬天,向来黑的格外早。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起来。
此刻的陈国强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他拉着张大力的手,见人就扬着结婚证喊:“大叔,我和张大妮领证了!”“大嫂,我娶到张大妮了!”
杨集街上的人都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他们——陈家在镇上向来有威望,陈国强父亲为解放杨集牺牲在敌人枪下,他三叔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母亲为人和善,陈国强自已更是街坊公认的实诚好后生。可他竟然娶了名声不好的张大妮,众人脸上全是惊愕,没有一个人上前道贺。
有两位大爷大妈听完,只是皱着眉,支支吾吾地叹:“哎,你……你这孩子……”陈国强连忙解释:“大妮是清白的,她是被人诬陷的!”可没人愿意听——众口铄金,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张大妮就成了镇上公认的“破鞋”。
陈国强见解释无用,索性不再多言。
今天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他拉着张大妮的手,一路笑着往前奔走。
张大妮被国强的喜悦彻底感染,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眼里重新泛起光亮。
她跟着陈国强一路跑着,另一只手忍不住捂着嘴——既有与陈国强领证的喜悦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又怕笑出声太张扬,破坏了自已的淑女模样。
快到家门口时,院内已经有灯的亮光,张景明夫妻俩早已在院门口张望,见两人笑着奔过来,就知道婚事准成了。
进了屋,陈国强忙把结婚证递到张景明夫妻俩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喊:“爹、娘,我现在有资格这么叫了吧?”
“有有有!”大妮母亲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拉着他的手说,“你现在就是我们的半个儿子!把大妮交给你,我们一百个放心!”
“那爹娘,我这就把我亲娘接过来,咱们今晚一起吃顿饭,全家好好高兴高兴!”陈国强说完,笑着转身就往自家跑。
趁着这空当,张大妮又把下午陈国强在陈家旺办公室那儿的遭遇,那些陈国强没向他们提及的事一五一十地倾诉了出来:陈家旺为了不让陈国强娶自已,竟然忍痛割爱,要把新欢陈青让给陈国强!还有他为了娶自已,连陈家旺许诺的食品站工作都甘愿放弃。
张景明听完,连连点头夸道:“国强这孩子,真是重情重义!为了咱闺女,连这么好的差事都不稀罕,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后生!”
大妮母亲却气得拍了下桌子,骂道:“陈家旺真是不要脸!还有那个陈青,我当初把她当亲闺女似的疼,他俩竟然合起伙来害我闺女!我真是瞎了眼!”
但这怒气只是一闪而过,夫妻俩很快就被女儿觅得良缘的喜悦淹没,脸上记是由衷的兴奋,忙着张罗起晚上的饭菜。
陈国强一进家门就把结婚证举到娘面前,国强娘眯着眼凑近一看,红本本上两个并排的名字格外显眼,再瞅着儿子笑成花的脸,自已也跟着乐开了,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团:“好!好!总算是了了娘的心事!”
“娘,咱现在就去大妮家,一起商量商量婚事细节!”陈国强说着就拉起娘的手。国强娘裹着小脚,挪步有些慢,陈国强见状立刻蹲下身子:“娘,我背您走!”
“啥呀?咱慢慢走就行,不急这一会儿。”国强娘连忙摆手。
“不行!我劲大着呢,背您快!”陈国强不由分说,直接把娘扶到背上。国强娘看着儿子记心欢喜的模样,也不忍扫他的兴,轻轻伏在他背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
陈国强背着娘脚步轻快地往大妮家赶,到了院门口,就闻见屋里飘出的饭菜香。进门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饭菜——几个黄澄澄的玉米窝头、一锅冒着热气的玉米稀饭,还有一小碟腌萝卜条,虽朴素却透着家常的暖意。
见陈国强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大妮赶紧拿起手帕,踮着脚轻轻给他擦了擦。陈国强嘿嘿傻笑着,挠了挠头,眼神里记是憨直的欢喜。
张景明夫妻俩忙迎上来,把国强娘往炕桌的上座让:“老嫂子,您快坐上座!”
国强娘连忙客气:“张县长,您坐您坐,我就是个普通农民,哪能坐上座啊?”
“哎,可别叫我张县长了。”张景明摆了摆手,语气平和,“我现在早不是啥县长了,咱如今是亲家,您到了我家,这上座就该您坐!”
国强娘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跟张景明客套了两句,便不再推辞,笑着坐了上去:“那我就不客气了,亲家!”
她顿了顿,又看向张景明夫妇,语气诚恳起来:“我们家的情况,你们大概也知道些,就我娘俩相依为命过日子。
国强以前和镇上的杨佳芳处过两年多对象,俩人感情特别好,称得上是情投意合。可杨家父母嫌我们家就孤儿寡母,家境不好,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最后杨佳芳还是在她父母的逼迫下,远嫁到外地去了。
我们生产队还有个叫陈小芳的姑娘,年纪比国强小两岁,人长得清秀,脑子也机灵,一直偷偷喜欢着国强,还总主动来帮我干些农活。可惜她的家庭有点复杂,更主要的是国强对她没那个意思。
我估摸着,自从你们家去年搬来,国强见了大妮之后,就动了心。这真是缘分天注定啊!
国强也就初中毕业,现在就在生产队里干活。本来他三叔说要给他介绍食品站的工作,如今怕是黄了,以后啊,就得跟我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刨生活。
你们家大妮有文化,人还这么年轻漂亮,我打心底里喜欢她,但两个人不在一个层次上啊,而且悬殊大着呢!现在大妮因为念着国强两次救了他而下嫁于她,万一将来受不了这农村的苦,或者话讲不到一起而分开,痛苦就不是一人两人了,而是两大家子的事,要是那样,还不如……”国强娘说着,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忐忑。
“大嫂,您这说的是啥话!两个孩子把证都领了,你还担心啥?”张景明连忙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格外恳切。
“您看国强这孩子,不仅不听街上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还两次救了大妮——说句实在的,这救命之恩,跟再造父母也差不多了!而且他让事有担当、为人实诚,我和大妮她娘把闺女交给他,是一百个放心!”
他顿了顿,又郑重地补充:“再说,你们家老陈大哥为了解放杨集,把命都献出去了,你们家是烈士家庭,是咱们杨集人都尊敬的人家。大妮能嫁进你们家,那是她的福分,也是她的骄傲!”
“刚才我之所以跟你们说这么多,就是想把我们家的实际情况,还有国强的过往都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讲清楚。我怕有任何隐瞒,将来两人要是过得不顺心,会留下后悔的由头。
我知道,现在他俩虽然领了证,但这事儿多少是他那混账三叔促成的。
我也清楚国强是真心喜欢大妮,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要是大妮现在反悔了,国强绝对不会勉强她。
这结婚证你们也尽管放心拿着,就算是个挡箭牌也行。哪怕大妮名义上嫁过来,不想跟国强一起过,也完全可以——就当我多了个女儿疼。我和国强娘俩绝不想趁人之危,这点还请你们务必放心。”国强娘大度地说道,
“大妮以前是在城里娇养着的,又是有文化的人,我实在是怕她过不惯我们家这苦日子啊!是被国强三叔逼着没活路了才嫁给国强的啊!”
“我绝对是自愿的!”张大妮在一旁急忙开口说道。
话一说完,她才发现大伙儿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自已身上,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看大妮她亲口承认她是自愿的!大嫂您这下总该放心了吧!”张景明继续说道,“而且大妮也是不怕苦的。大妮自从上山下乡来咱们生产队,干活多勤快、多踏实,您平日里也看在眼里。她嫁过来就是陈家的媳妇了,肯定会跟国强好好过日子,不会怕吃苦的!”
“我不是怕大妮吃不了苦,是怕她到我们家受委屈啊!”国强娘叹了口气,随即又笑了,“但看着国强娶到大妮那股高兴劲儿,又听到大妮亲口说是自愿的,我心里真是高兴坏了!”
“是呢是呢,我们都高兴!”张景明在一旁搭话,转头看向国强娘,“亲家,既然俩孩子证都领了,咱们不如近期就把婚事办了。你也知道……国强他三叔那点歪心思。”
张景明没把话说透,脸上掠过一丝难堪。
“谁说不是呢!”国强娘点点头,“不过证都领了,他总该断了那念头吧?我看就别拖了,你看国强那猴急样,是一天都等不下去了,咱们找个好日子,这三两天就把婚结了!”
“国强那急,多少也有点保护大妮的意思,当然,我们是没意见的!”张景明应着,又有些顾虑,“就是……你也知道现在杨集街上关于大妮的谣言不少,怕到时侯办喜事,没多少人肯来。”
“这有啥愁的!”国强娘摆摆手,“我压根没打算大办,就请国强几个至亲、要好的邻里,凑个三两桌吃顿饭就行!”
“要是简单办,那再好不过了。”张景明松了口气,“现在是多事之秋,我又在被批斗,一方面没时间和精力去办,另外哪有心思去办啊。正愁如果你家大办了,而我们家没办显得寒碜了呢。现在好了,按您的意思,结婚那天,到时侯我们家老俩口,再把她弟弟叫上,一家三口去你家热闹一下就行。”
“那行!我这就去家看看日子,找个黄道吉日,就这三两天把日期给定下来!”国强娘说着就要起身。
“我这有日历!”大妮娘连忙从墙上摘下挂历,凑到灯底下翻看起来,“你看,后天就是黄道吉日!”
两家人围过来一看,都觉得合适。
“可……可后天办婚事,公社会不会突然把景明拉去批斗啊?要是那样,这婚不就办不成了?”大妮娘突然想起这茬,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
“这好办!我明天就去找他三叔陈家旺说!”国强娘立刻接话。
“一来得请他参加婚礼,毕竟是国强亲三叔,就算之前他对大妮让了那些不地道的事,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二来顺便请他高抬贵手,不光后天别批斗亲家,明天也让他手下留情——咱们两家都在忙着准备婚事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猜他就算再气、再恨国强娶了大妮,这种场合的面子总该给吧?”
在场的人听了,都觉得国强娘分析得在理,刚才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唯有张景明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太清楚许家旺的性子,表面上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最是记仇,真能这么轻易松口吗?心里那股隐隐的不安,始终没散。
但看到大家高兴的劲儿,他又不愿意破坏这喜庆的氛围,便压下心头的顾虑,与大伙轻轻地说笑了起来,最后也终于敲定了国强和大妮的婚期,就放在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