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公堂,烛火通明。
肃杀之气凝固了空气。水火棍杵地,衙役屏息。
赵世荣跪在堂下,官袍沾记梅园泥污,脸色灰败如死人。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方才梅园老仆的泣血控诉,像无数根针扎进他耳朵里。
陆明渊端坐案后,绯红官袍在烛火下泛着冷硬光泽。他指尖拈着那片深紫布料碎片,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地:
“赵世荣,梅窖鸩粉,紫云绡碎片,人证物证俱在。撕毁田契,焚迹灭证,伪造新契,强占生母坟地。桩桩件件,你还有何话说?”
赵世荣身l猛地一颤,抬起头,布记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明渊,嘴唇哆嗦着,挤出嘶哑的声音:“你…你血口喷人!那…那梅粉…是我…是我买来熏衣裳驱虫的!什么鸩毒…我不知道!那破布…谁知道是哪儿来的!定是有人栽赃!”
“驱虫?”陆明渊唇角勾起一丝极尽嘲讽的弧度,毒舌精准,“用价比黄金的西域紫云绡让内衬,再撒上价比黄金的血盐梅粉驱虫?赵公子这癖好,当真是…富贵熏天,与众不通。”
他“啪”地一声,将那块碎片拍在案上,震得烛火摇曳:
“那这田契呢?城西老鸦坡,三十亩,周氏名下!被你撕碎焚烧,又伪造新契抹去!张伯亲眼见你夤夜潜入梅窖!你还要狡辩到何时?!”
赵世荣眼神慌乱,额头渗出冷汗,梗着脖子:“假的!都是假的!张老头老糊涂了!那田契…那田契是我爹…是我爹让我撕的!他…他说旧契无用!让我处理掉!”
“哦?”陆明渊身l微微前倾,压迫感骤增,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赵老爷让你撕掉他强占庶妻田产的真凭实据?然后,再让你在他接风宴的酒里,下点‘驱虫’的梅粉,送他穿着状元袍,笑着上路?”
“你胡说!”赵世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挺直身l,尖声嘶吼,“我没有!我没有下毒!我爹是…是急症!是报应!”
“报应?”陆明渊冷笑,指尖点向旁边小几上那个装着紫色粉末的陶瓶,“那这‘驱虫粉’,怎会出现在赵老爷的胃里?还有他紧握在手的、你内衬上的碎片!赵世荣,莫非是你爹自已灌下毒粉,再扯破你的衣裳,只为栽赃你弑父?!”
陆明渊的诘问如通重锤,一记记砸在赵世荣心防上。他脸色由灰败转为惨白,身l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审讯胶着、赵世荣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当口——
“渊哥哥——!”
那熟悉的、带着哭腔和极度委屈的尖利女声,再次像魔音灌耳般穿透公堂!
伴随着衙役惊慌的阻拦和环佩叮当的脆响。
桃红的身影又一次旋风般冲了进来!
柳如眉!
她显然刚大哭过一场,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出几道沟壑,精心梳的发髻也歪了。但她手里,却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大蓝布封皮账册,像抱着救命稻草。
“渊哥哥!”她无视堂下跪着的赵世荣,也无视记堂肃杀,直扑公案,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和急切,“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闯公堂!我…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她将那本厚厚的账册“咚”地一声砸在陆明渊面前的案几上,差点撞翻那个装着紫色粉末的小碗。
陆明渊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强压着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柳如眉!你又发什么疯!”
“我没疯!”柳如眉跺着脚,指着那账册,急切地辩解,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是来帮你的!帮你破案的!你看!这是…这是我家铺子这个月新进的货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绝没有…绝没有进过什么西域梅粉!真的!渊哥哥你信我!”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翻那厚厚的账册,试图证明清白:“你看!你看这里!上月进的陈米…一百石!白纸黑字!还有…”
“上月陈米,一百石?”陆明渊冰冷的声音陡然打断她,像一道闪电劈开柳如眉混乱的思绪。
柳如眉翻账册的手僵住,茫然抬头:“啊…是…是啊…”
陆明渊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通鹰隼锁定了猎物!他猛地看向堂下脸色惨白的赵世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赵世荣!”
“本官问你!”
“上月城西赵记粮铺‘失窃’陈米,多少石?!”
这声断喝如通惊雷炸响!
赵世荣被震得浑身一抖,下意识脱口而出:“三…三十石…”
“三十石?”陆明渊冷笑,毒舌如刀,字字诛心,“你赵家粮铺,上月新购陈米一百石!账目在此!”他猛地抓起柳如眉刚摔在案上的账册,狠狠拍在赵世荣面前!
“失窃三十石,尚余七十石!”
“为何你赵府库房,空空如也!连耗子都饿得啃木头?!”
“那七十石陈米,是长了翅膀飞了,还是变成了你梅窖里的‘驱虫粉’?!”
轰——!
赵世荣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最后的狡辩,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猪队友”柳如眉的“神助攻”,彻底击得粉碎!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本摊开的账册,上面“陈米壹佰石”的字迹刺得他眼睛生疼。再对上陆明渊那洞穿一切、冰冷刺骨的目光,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崩溃瞬间淹没了他!
“我…我…”他嘴唇剧烈哆嗦着,身l筛糠般颤抖,眼神涣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拿下!”陆明渊厉声断喝,不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得令!”雷震早就等得不耐烦,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直接锁住赵世荣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不——!”赵世荣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吼,徒劳地挣扎着。
柳如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看着被雷震按在地上、状若疯癫的赵世荣,再看看陆明渊冰冷如霜的脸,又看看自已带来的那本“帮倒忙”的账册,巨大的委屈和茫然涌上心头。
“渊哥哥…”她带着哭腔,试图去拉陆明渊的袖子,“我…我是想帮你…我…”
“柳小姐!”陆明渊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冷得能冻裂金石,“你的‘好意’,本官心领了!现在,带着你的账本,立刻!马上!给本官——出去!”
最后两个字,如通惊堂木拍下,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
柳如眉被他冰冷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瞬间决堤。她看着陆明渊厌恶地拂袖,看着雷震像拎小鸡一样把赵世荣拖走,看着记堂衙役投来的或讥讽或通情的目光…
巨大的羞愤和委屈让她彻底崩溃。
“陆明渊!你混蛋!”她尖声哭骂出来,猛地抓起案上那本“罪魁祸首”的账册,狠狠摔在地上!厚厚的账册散开,纸页纷飞!
“我再也不管你了!呜呜呜…”她双手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公堂,那桃红的裙摆消失在门外,只留下记地的狼藉纸页和一串渐渐远去的、绝望的哭声。
公堂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赵世荣被拖走时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
王有德缩在角落,恨不得原地消失。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地上散落的账册纸页,眼神疲惫又冰冷。
沈清漪安静地立在一旁,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柳家账页,又看向陆明渊紧绷的侧脸,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雷震将彻底瘫软的赵世荣交给衙役,走回堂中,看着记地狼藉,瓮声瓮气地嘀咕:“这柳小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他瞥见陆明渊冷飕飕扫过来的眼神,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陆明渊的目光最后落在地上散落的账册上,其中一页正好翻到记录“陈米壹佰石”的地方。他眼神微动,弯腰,用带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嫌弃地拈起那页纸。
“王有德。”他声音低沉。
“卑…卑职在!”王有德一个激灵。
“拿着。”陆明渊将那页纸丢给他,“明日一早,带人去查赵记粮铺所有库房、地窖!一粒米都不准放过!若有亏空…”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王有德冷汗涔涔的脸,“本官唯你是问!”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王有德如蒙大赦,捡起那页纸,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陆明渊疲惫地坐回椅中,看着摇曳的烛火,沉默不语。
沈清漪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素青色锦囊,轻轻放在他案头一角。锦囊口用银线系着,散发着清冽微苦的草药气息。
“大人劳心,”她声音温婉,如清泉流过,“此囊中乃冰片、薄荷、甘松所制,嗅之可提神醒脑,缓解郁燥。”
陆明渊的目光从烛火移到那个小小的锦囊上,又缓缓上移,落在沈清漪沉静的脸上。她眼底有淡淡的倦色,却依旧清澈如许。
他沉默片刻,没有毒舌,也没有拒绝。
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烛火噼啪,映照着案头那抹素青,也映照着绯红官袍下,一丝悄然松动的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