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大堂，灯火昏黄。
湿冷的空气弥漫着劣质灯油和木头霉变混合的气味。零星几桌客人缩在角落，低声交谈，碗筷碰撞声稀落。
“嘶——轻点轻点！”玲珑龇牙咧嘴地坐在条凳上，一只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
雷震蹲在她面前，蒲扇般的大手笨拙地捧着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捏着块刚从厨房讨来的冰凉湿布，小心翼翼地往红肿处敷。动作僵硬得像在拆地雷。
“忍…忍着点！”雷震黝黑的脸膛绷得紧紧的，额角还挂着雨珠，铜铃大眼盯着那处红肿，眉头拧成了疙瘩，“俺…俺手重！你…你喊出来！”
“废话！能不疼吗！”玲珑倒抽着冷气，嘴上不饶人，眼圈却有点红，“都怪那破马！还有那破雷！哎哟！”
沈清漪站在柜台前，正与掌柜交涉。她身上的外衫湿了大半，裙摆沾记泥浆，发髻微散，几缕湿发贴在白玉般的颈侧，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添几分清水出芙蓉的韵致。
“两间上房，劳烦掌柜。”她声音温润，递过一块碎银。
掌柜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接过银子，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好嘞！天字一号、二号，这就给您收拾！”他麻利地登记着，嘴里絮叨，“姑娘也是运气好，赶上这鬼天气！早些时侯啊，县太爷在醉仙楼摆接风宴，那叫一个热闹！谁能想到…”
他压低声音，凑近几分，带着点神秘和惊惧：“出大事了！”
沈清漪眸光微动，安静地看着他。
掌柜左右瞄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城西的赵老爷！就在宴上！突然就…就没了！”他让了个倒下的手势，脸上肌肉抽搐，“听说啊，死的时侯，脸上挂着笑，身上还套着件大红的…状元袍子！邪门得很！都说是冤魂索命呢！”
“状元袍？”沈清漪轻声重复，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可不是嘛！”掌柜拍了下大腿，“红的！刺眼的红！跟血染的似的！您说，这好端端的人，临死前自已套上那玩意儿，还笑得那么瘆人…不是鬼上身是啥？”
“死因呢？”沈清漪问，声音依旧平静。
“谁知道呢！”掌柜摇头晃脑，“衙门的人去了，乱糟糟的。有人说急症，有人说是毒…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听跑堂的伙计回来说，好像闻着点…苦杏仁味儿？啧，这大老爷们喝酒，哪来的杏仁味儿？”
“苦杏仁？”沈清漪眸光骤然一凝，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指尖在柜台上无意识地轻轻叩了一下。
就在这时，客栈大门被猛地推开！
冷风裹挟着雨气灌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一道绯红的身影挟着凛冽的寒意和湿气，大步踏入。
正是陆明渊。他官袍下摆溅记泥点，脸色沉凝如铁，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冷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后跟着王有德和两个衙役，王有德缩着脖子，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难看。
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抹刺目的绯红上，带着敬畏和好奇。
掌柜吓得一哆嗦，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点头哈腰：“哎哟！县太爷！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陆明渊没理会掌柜的殷勤，冰冷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堂，像刀子刮过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了柜台前那道清丽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昏黄的灯光下，沈清漪安静地站着，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颊边，衬得肌肤愈发莹白。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没有丝毫寻常女子见到官老爷的慌乱或谄媚，只有一丝淡淡的、近乎探究的平静。
陆明渊的视线在她沾记泥泞的裙摆和微湿的肩头停留一瞬，又掠过不远处条凳上正被雷震笨拙地敷着脚踝的玲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雷震也看到了陆明渊，连忙放下湿布站起身，粗声粗气地喊：“大人！”
玲珑也忘了脚疼，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状元县令。
陆明渊收回目光，转向掌柜，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掌柜的。”
“小…小人在！”掌柜腰弯得更低了。
“今日申时后，可有人从醉仙楼方向来投宿？”陆明渊开门见山，“神情慌张，或身上带有异味的？”
掌柜一愣，随即摇头如拨浪鼓：“回大人！没有！绝对没有！今日这鬼天气，除了…”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沈清漪主仆，“除了这两位姑娘刚来，就没别的生客了！”
陆明渊的目光再次落回沈清漪身上。这次，带着更深的审视。
沈清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未言语。
“姑娘，”陆明渊开口，声音依旧冷冽，听不出情绪，“夜路难行，何以至此？”
沈清漪还未回答，玲珑忍不住插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别提了大人！我们马车惊了，差点翻沟里！多亏这位雷壮士救命！”她指着雷震。
雷震被点名，黝黑的脸膛又有点泛红，不自在地搓着手。
陆明渊瞥了雷震一眼，没说什么，目光重新锁住沈清漪：“方才掌柜所言醉仙楼之事，姑娘听到了？”
沈清漪轻轻点头：“略有耳闻。”
“苦杏仁味？”陆明渊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像出鞘的寒刃，直指核心，“掌柜提及苦杏仁味，姑娘似乎…颇为在意？”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方才那一瞬间细微的反应。
沈清漪眼睫微抬，清澈的眸子对上陆明渊审视的目光，没有躲闪。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苦杏仁味，常与一种名为‘鸩羽红’的剧毒相伴。”
“鸩羽红”三个字一出，如通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王有德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圆。
掌柜吓得捂住了嘴。
连雷震都愣住了，铜铃大眼疑惑地看向沈清漪。
陆明渊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沈清漪，绯红官袍下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方才在醉仙楼，赵德昌口鼻间那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只有他离得最近才隐约察觉！这女子，仅凭掌柜几句传言，竟能一口道破！
“鸩羽红？”陆明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逼人的压迫感，“姑娘对此毒，似乎知之甚详？”
沈清漪神色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此毒无色无味，性极阴寒。若混入烈酒，更难察觉。中毒者，初时心口绞痛如绞，继而浑身抽搐，口鼻溢沫，最终窒息而亡。因死时血液凝滞，面部肌肉僵直，常呈现…异常笑容。”她顿了顿，补充道，“最显著的特征，是死者口中会残留苦杏仁气息，指甲缝或呈淡青色。”
她的描述，几乎完美复刻了赵德昌的死状！
王有德和掌柜听得面无人色。
陆明渊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像要穿透沈清漪沉静的外表：“此毒罕见，姑娘从何得知？”
玲珑立刻挺起小胸脯，抢着回答：“我家小姐是神医！什么毒没见过！”
沈清漪轻轻按住玲珑的手臂，示意她稍安，目光坦然迎向陆明渊：“家师行医多年，曾于南疆见过此毒。此毒有一特性，”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其炼制时，需以西域特有的‘血盐梅’之果核磨粉为引，方能彻底激发毒性，且…掩盖其本身的微腥之气。”
“血盐梅？”陆明渊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西域？”
“正是。”沈清漪点头，“此梅生于苦寒之地，果核奇苦，蕴含微量盐碱，其粉末色泽深紫，气味独特，常人难以分辨。唯有与鸩羽红混合，方能成就此无色无味之奇毒。若无此梅粉，鸩羽红本身会带一丝极淡的土腥，易被察觉。”
深紫？粉末？
陆明渊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袖中那块深紫色的布料碎片！碎片边缘沾着的暗红色痕迹…莫非不是血？是…梅粉？
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那块包着碎片的手帕。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这女子…绝非寻常闺秀！
他看着沈清漪沉静如水的面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智慧。她仅凭掌柜的几句传言和自已的观察，竟能抽丝剥茧，直指毒药核心，甚至点出关键线索来源！
“姑娘，”陆明渊的声音依旧冷硬，但其中探究的意味已压过了最初的审视，“依你之见，这‘血盐梅’之粉，在清河县，何处可寻？”
沈清漪微微摇头：“此物非本地所有。或为舶来，或…”她目光扫过客栈略显陈旧的环境，“藏于某些能隔绝湿气、保存精细粉末之处。此梅粉遇潮则结块失效，需干燥密封。”
隔绝湿气…干燥密封…
陆明渊脑中瞬间掠过赵府那个废弃的梅子窖！那地方阴冷干燥，正是储存此类物品的绝佳地点！
线索，瞬间清晰了一分！
他深深地看了沈清漪一眼，那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探究，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锐利。
“雷震。”他忽然开口。
“在！”雷震立刻挺直腰板。
“传令，”陆明渊声音斩钉截铁，“即刻搜查赵府所有库房、地窖，尤其是…存放腌渍果物的旧窖！重点查找深紫色粉末，或沾染此类粉末的器物、布料！”
“得令！”雷震虽不明白缘由，但执行命令毫不含糊，转身就要冲入雨幕。
“等等！”陆明渊叫住他，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沈清漪脸上，绯红官袍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姑娘高姓？”
“沈。沈清漪。”
“沈姑娘，”陆明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此案蹊跷，姑娘慧眼如炬。本官，需要你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