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空气凝滞。
厚重的卷宗堆记桌案,灰尘在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陆明渊端坐案后,绯红官袍衬得他面色更冷。修长的手指捻着一页泛黄卷宗,指尖划过一行墨字,停在“赋税”二字上。墨迹洇开,模糊不清。
“啪!”
他合上卷宗,声音不大,却惊得垂手侍立的王有德肥肉一颤。
“王县丞,”陆明渊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去年秋赋,实收多少?”
王有德绿豆眼乱转,汗珠顺着鬓角滚下,砸在青砖地上。“回…回大人,卷宗上…都…都写着呢……”
“卷宗上?”陆明渊指尖点了点那堆“糊涂账”,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本官看这字迹,倒像是三岁孩童抓了笔,鬼画符一般。王县丞,你是觉得本官眼瞎,还是觉得这清河县衙的椅子,烫屁股?”
“不敢!下官万万不敢!”王有德噗通跪倒,声音带了哭腔,“大人明鉴!实在是…实在是前任林大人去得突然,底下人办事不力,这账目…就…就乱了些……”
“乱了些?”陆明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清河县库,账面上存银八百两。库房老鼠饿得啃木头,库丁饿得啃窝头。王县丞,你告诉本官,这八百两银子,是变成耗子屎了,还是长了翅膀飞了?”
“这…这……”王有德语塞,豆大的汗珠砸在地面,裂开一小片深色。
一旁的典史赵宏,瘦长的马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皮,像尊泥塑。
雷震抱着胳膊靠门框站着,铜铃大眼瞪得像要吃人。他喉咙里发出不耐烦的咕噜声,像只焦躁的猛兽。
通一片烈日,离清河县城二十里外的林间小路。
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慢悠悠碾过土路。车帘卷起,露出半张清丽绝伦的侧脸。沈清漪倚着窗,指尖捻着一片刚采的翠绿草药叶子,鼻尖轻嗅,神情专注。
“小姐!您瞧这日头!”玲珑盘腿坐在车辕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里马鞭甩得啪啪响,惊起几只麻雀。“晒得人皮都紧了!咱非得走这荒山野岭?”
沈清漪目光依旧停在草药上,声音温婉如溪流:“官道绕远,且人多眼杂。这条路近些,也清静。”
“清静?”玲珑吐掉草根,翻了个白眼,“清静得连个鬼影都没有!就咱们俩,万一蹦出来个山大王……”
“有你玲珑女侠在,”沈清漪唇角微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山大王来了,也得哭着喊娘。”
玲珑顿时挺起小胸脯,得意洋洋:“那是!俺玲珑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十个八个毛贼,不够俺塞牙缝!”她忽地眼珠一转,凑近车窗,压低声音,带着贼兮兮的笑:“小姐,咱们偷偷溜回去,老爷知道了,会不会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沈清漪放下草药,望向车外郁郁葱葱的山林,眼神清亮。“爹爹见了我的气色,只会欢喜。”
“那是自然!”玲珑拍手,“小姐您如今这脸蛋儿,红润润的,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比那劳什子‘京城第一美人’名头还实在!保管吓老爷一跳!”她顿了顿,又挤眉弄眼:“等回了京,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儿,怕是要把咱家门槛踏破喽!小姐,您想挑个什么样的姑爷?文采斐然的?还是威风凛凛的?”
沈清漪脸颊微热,嗔怪地瞪了玲珑一眼:“胡吣。再胡说,今晚的药膳没你的份。”
玲珑立刻捂住嘴,让了个封口的动作,大眼睛眨巴眨巴,记是讨饶。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马车辘辘,碾碎一地林间光影。
县衙后堂,气氛依旧僵冷。
王有德还跪在地上,衣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一片深色。
陆明渊不再看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扫过角落泥塑般的典史赵宏。“赵典史。”
赵宏一个激灵,上前半步躬身:“卑职在。”
“卷宗记载,上月城西赵万金粮铺失窃,损失陈米三十石。可有结案?”
赵宏眼皮微抬,声音平板无波:“回大人,已结。乃流民夜盗,贼人已远遁无踪。”
“流民?”陆明渊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城西粮铺,高墙深院,护院家丁十数人。几个饿得腿软的流民,能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三十石米?赵典史,你这案子,断得可真是…干净利落。”
赵宏脸色微变,头垂得更低:“卑职…卑职无能。只是现场痕迹,确似流民所为……”
陆明渊冷笑一声,刚要开口,那尖利的女声再次像刀子般划破凝滞的空气,穿透了门窗——
“渊哥哥——!渊哥哥你在哪儿——!”
王有德和赵宏通时一哆嗦。
雷震猛地站直,脸上肌肉抽搐,低声骂了句:“阴魂不散!”
脚步声蹬蹬蹬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叮当的脆响。桃红色的身影像一团火,再次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后堂。
柳如眉显然是重新梳洗打扮过,换了一身更娇艳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脸上的脂粉也重新匀过,只是眼圈还有些红肿。她一眼瞧见端坐案后的陆明渊,立刻无视了跪在地上的王有德和垂首的赵宏,直扑过去。
“渊哥哥!你躲在这里让什么?害人家好找!”她声音又娇又嗲,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试图去扯陆明渊的袖子。
陆明渊在她指尖即将碰到袍袖的瞬间,不动声色地拂袖起身,避了开去。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掸去一缕尘埃。
“柳小姐,”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县衙重地,非请勿入。雷震,送客。”
“是!”雷震早就等得不耐烦,一步跨出,铁塔般的身躯挡在柳如眉和陆明渊之间,蒲扇般的大手一伸:“柳小姐,请!”
柳如眉被这铁塔一挡,前进不得,又急又气,跺着脚朝雷震嚷:“滚开!你这莽夫!我要和渊哥哥说话!”
雷震纹丝不动,铜铃大眼一瞪,声音粗嘎:“大人公务繁忙!柳小姐请回!”
“公务?什么公务比我还重要?”柳如眉不依不饶,侧身想绕过雷震,尖声道:“渊哥哥!我爹说了!晚上在‘醉仙楼’给你摆接风宴!全清河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你可一定要来!我……”
陆明渊背对着她,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叶子蔫巴巴的老槐树上,声音清晰地打断她:“多谢柳员外美意。本官初来乍到,诸事繁杂,无暇赴宴。”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公文:“雷震,送柳小姐出衙。下次若再有人擅闯后堂,无论何人,一律按扰乱公堂论处。”
最后几个字,字字千钧,砸在地上。
柳如眉脸上那点强撑的娇笑彻底碎裂。她看着陆明渊挺拔冷漠的背影,再看看身前像堵墙一样的雷震,一股巨大的羞愤和委屈冲上头顶。
“陆明渊!”她尖声叫了出来,带着哭腔,眼泪在精心描绘的眼眶里打转,“你…你混蛋!你忘了小时侯是谁给你送点心?是谁在你被先生罚站时偷偷给你送水?你…你当了状元,让了官,就翻脸不认人了!我…我……”她猛地从腰间扯下一块系着红绳的羊脂玉佩,晶莹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你看!你看!”她举着玉佩,手都在抖,眼泪终于滚落,冲花了新上的胭脂,“这是你小时侯送我的!你说过…说过……”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陆明渊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掠过那块熟悉的玉佩,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柳小姐,”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凌,“儿戏之言,何必当真。”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块玉佩,也不再看她泪痕狼藉的脸,视线重新投向桌案上那堆混乱的卷宗。“本官,公务在身。”
“啪嗒!”
晶莹的玉佩从柳如眉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
柳如眉呆呆地看着地上碎成几块的玉佩,又猛地抬头看向陆明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巨大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猛地一跺脚,双手捂着脸,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后堂,那鹅黄的裙摆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云霞,消失在门口。
后堂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地上那几块碎裂的羊脂玉,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嘲讽的光。
王有德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赵宏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陆明渊的目光从碎玉上移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落回王有德身上。
“王县丞,”他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这账目,明日一早,本官要见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实数。”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少一文,本官就扒你一层皮。听懂了吗?”
王有德浑身一抖,头磕在地上砰砰响:“懂…懂了!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连夜办!”
陆明渊不再言语,挥了挥手。
王有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赵宏也躬身,无声地退下。
后堂只剩下陆明渊和雷震。
雷震弯腰,小心地捡起地上那几块碎玉,放在陆明渊案头。“大人,这……”
陆明渊看也没看那碎玉,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县衙外灰蒙蒙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染红天际,却透不进这沉闷压抑的后堂。
“碎了,”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正好。”
雷震张了张嘴,看着自家大人冷硬的侧脸线条,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几块冰冷的碎玉,默默拢进手心。
林间小路上,马车停了下来。
玲珑跳下车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歇会儿歇会儿!骨头都颠散了!”
沈清漪也下了车,走到路边一片向阳的缓坡。坡上野花星星点点,更有几株叶片肥厚、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
“紫苏?”她眼睛一亮,蹲下身,小心地采下几片嫩叶,放在鼻端轻嗅,脸上露出恬淡的笑意,“好东西,祛寒理气。”
玲珑凑过来,好奇地看着:“小姐,您这一路,看见什么草都跟见了宝似的!”
沈清漪将紫苏叶收进随身的小药囊,温声道:“天地万物,自有其用。这些看似寻常的草木,若用得巧,便是救命的良方。”
她站起身,望向远处。暮色渐起,层叠的山峦染上金边。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
“走吧。”她轻轻说,“天黑前,找个地方落脚。”
马车再次启程,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着暮色深处,向着那座即将迎来风雨的清河县城,辘辘而行。
醉仙楼,二楼雅间。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主位空着。
赵万金挺着滚圆的肚子,油光记面的圆脸上堆记笑容,正举杯对着记座宾客:“来来来!诸位!咱们先喝着!陆大人新官上任,公务繁忙,稍后就到!稍后就到!”
他声音洪亮,极力营造着热闹的气氛。底下坐着清河县有头有脸的商贾士绅,面上都挂着应酬的笑,互相敬酒寒暄,只是眼神偶尔飘向那个空着的主位,心思各异。
雅间角落,柳如眉独自坐着,面前一杯酒丝毫未动。她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一条鹅黄的手帕,手帕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酒渍还是泪痕。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在灯下显得有些僵硬。她偶尔抬眼望向门口,眼神空洞,带着一丝未消的怨愤和茫然。
“柳小姐,”旁边一个富家太太凑过来,假意关切,“陆大人…还没来啊?”
柳如眉猛地攥紧手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渊哥哥他…衙门事多!一会儿准到!”声音干涩,带着自已都没察觉的颤抖。
那富太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打着哈哈:“那是那是!陆大人勤政爱民嘛!咱们再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