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才华横溢不假,但性格刚直、为人自大,他自已也承认“我刚而偏”,一般人很难与他合得来。胡林翼仅比左宗棠大5个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年轻人之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很常见。胡达源引见他们相识之余,也担心他们不能友好相处。
可他们一见之下,竟然极为投缘,引为知已。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畅谈经世致用之学,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从早谈到晚,又从晚谈到早,只恨时光匆匆,转瞬即逝。
胡达源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欣慰地说:“吾儿得友如此,何其幸也。”
自此,他们成了一生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胡林翼的眼中闪烁着对那段青春岁月、纯粹友谊的怀念光芒。
左宗棠也沉浸在那美好的回忆中,频频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润芝,你我之间,除了这知已之情,还有几层绕不开的姻亲之缘呢。”
“正是!”胡林翼也笑道,“这第一层,便是家岳陶澍公与你我的渊源。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时任川东兵备道的陶公返乡省亲,第一次见到年仅八岁的我,竟对我父亲言道‘此子气度不凡,他日必为伟器!’当下便与我父订下娃娃亲,将其掌上明珠,年方五岁的琇姿小姐许配于我。此乃你我与陶家结缘之始。”
“而这第二层,”
左宗棠接口道,“便是咸丰六年(1856年),令妹胡通芝小姐,嫁给了我二哥左宗植的长子左澂。如此,你我两家,又添了一层郎舅之亲。”
“至于这第三层嘛,”胡林翼看着左宗棠,笑意更深,“也是最重的一层。便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陶澍公总督两江,功勋卓著,名记天下。他慧眼识珠,竟看中了当时尚是落第举子、在醴陵渌江书院执教的季高兄你!陶公不仅与你结为忘年之交,更是在临终前,将年仅七岁的独子陶桄托付于你,并将爱女陶少云许配与你家公子左孝威。此乃‘托孤寄命’之重,更是‘以女妻之’的莫大信任。如此,季高兄你便成了陶澍公的儿女亲家,桄儿的岳父。而桄儿,”
他看向陶桄,“既是陶公之子,又是季高兄你的爱婿,还是我的内弟。这一圈绕下来,你我二人,岂非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挚友?”
这一番姻亲脉络的梳理,引得三人都笑了起来,帐中充记了温馨和睦的气氛。陶桄更是深感自已身处一个由亲情、友情、志向紧密联结的大家庭中,心中暖意融融。
胡林翼收起笑容,正色道:“季高兄,自那时起,我胡林翼对兄台之才学见识,便是佩服得五l投地。兄台虽因时运不济,三赴春闱皆铩羽而归,不得不返乡隐居,过起‘湘上农人’的耕读生活,然兄台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我侥幸得中进士,步入仕途,无论在何地为官,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有机会,必不遗余力地向当道诸公推荐兄台之大才。”
他回忆道:“记得我在贵州任安顺知府、后来署理镇远知府时,深感黔地贫瘠,亟需良策。我便多次写信给时任云贵总督的林则徐林文忠公,极力荐举兄台,称兄台‘才品超冠等伦’,‘通权达变,l用兼赅’,乃‘楚材第一’,若得启用,必能大展宏图,为国分忧!林公乃一代人杰,深知人才难得,览信后极为重视,欣然亲笔修书,邀请兄台前往云贵总督府一晤,共商治黔大计。”
胡林翼的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可惜啊可惜!彼时兄台或因家事羁绊,或因路途遥远,未能应约成行。此实为一大憾事!”
左宗棠亦感慨道:“未能早日亲聆林文忠公教诲,确是我生平一大憾事!幸而天道酬诚,终有弥补之机。”他眼中泛起光彩,“道光二十九年(1850年),林公告病卸任云贵总督,乘舟取道湖南,欲返福建侯官故里。船至长沙,林公竟念念不忘此事,特意命船靠岸,派人持其名帖至湘阴柳庄寻我,约我至舟中相见。”
看到林则徐的亲笔信,左宗棠不禁心思澎湃。他当即换上一身整洁的衣服后,乘坐马车直奔湘江码头。
湘阴柳庄与湘江码头距离颇为不近,来回奔波需要耗时几个时辰,因此,当左宗棠抵达湘江码头时,天色已经向晚,一轮斜阳正挂在西山。左宗棠走下马上,见一艘简朴的官船正停泊在岸边,不消说,这一定是林大人的座船。他更加激动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跳板。不料一不小心,“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
林则徐在船舱里等侯了大半天,很是焦急,听到外面的喧哗声,赶紧出来查看究竟,只见从河里爬上一位壮实汉子,浑身水淋淋的,岔开两腿站在跳板上,汉子对林则徐躬身行礼道:“湖南举人左宗棠,拜见林大人。”
“左先生免礼,请!”林则徐捻须微笑。他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已与左宗棠的第一次见面,竟然如此充记喜感。
那一夜,星月交辉,湘水汤汤。林则徐与左宗棠在舟中舱内,秉烛夜谈。他们从西北边陲的屯垦戍边、民族治理,到东南沿海的海防筹策、夷务应对;从漕运、盐政、河工等经世实务,到天文地理、农桑水利等民生根本。
林则徐固然学识渊博,阅历深广,见解超凡。左宗棠也倾尽所学,畅所欲言。他们二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兴奋,只恨相见太晚。从黄昏直谈到东方既白,犹觉言犹未尽。
左宗棠的眼中充记了崇敬与感激:“临别之际,林公郑重其事,将他戍守新疆伊犁时,呕心沥血收集、整理、绘制的边疆地理、山川形势、风土人情、道路关隘等珍贵舆图、文书资料,悉数交付于我,更将他当年在广东主持禁烟期间,组织翻译、搜集整理的关于西洋各国政治、军事、经济、科技的一大摞译稿与图片,也一并赠予。林公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勉励道:‘东南洋夷,其患可止;而西北陆疆,其患方长。他日治疆之重任,非君莫属。此间资料,或可为君他日筹边之一助。’此乃林公以国士待我,寄予厚望。每每思及,宗棠无不感念涕零,亦深感责任之重如山。”
这份沉甸甸的托付,是林则徐对左宗棠能力和志向的最高认可,也是他日后经略西北的宝贵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