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晚清三杰恩仇录 > 第7章 樊燮一案

左宗棠感受到老友掌心传来的热度和那份毫不掩饰的真挚情谊,一路上的颠簸劳顿、心中的郁结仿佛被这暖流冲淡了不少。
他也用力回握住胡林翼的手,感慨万千,喉头微哽:“润芝贤弟,许久不见!”
两位老友执手相望,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此刻,风尘仆仆与位高权重都化作了纯粹的情谊。
陶桄在一旁恭敬行礼。胡林翼这才松开手,拍了拍陶桄的肩膀,对左宗棠笑道:“桄儿也历练得越发稳重了,好,好啊!快,快请进帐,外面风寒!”
他亲自引路,将左宗棠、陶桄二人迎入中军大帐。
帐内早已备好炭盆,暖意融融。众人分宾主落座,亲兵奉上热茶。胡林翼挥挥手,屏退了所有侍从,帐内只剩下他与左、陶三人,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而私密。
胡林翼收敛了笑容,神色肃然,目光炯炯地看着左宗棠:“季高兄,你我多年至交,情通手足,客套虚礼一概免去。今日相聚,我有话便直说了。”
左宗棠正襟危坐,面色沉静地点点头:“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胡林翼身l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说道:“樊燮一案,如芒在背,搅动朝野,我亦日夜悬心。兄台前几次来信,虽略述端倪,然语焉不详;我从京师及湖广其他渠道亦零碎听闻一些消息,然或捕风捉影,或相互抵牾,总觉迷雾重重,难窥全豹。兄台乃此案亲历之人,个中曲折,冷暖自知。今日可否请兄台从头至尾,将此事的起因、经过、关窍,细细道与我知?也好让我心中有个透彻的明白。”
提到“樊燮”二字,左宗棠的眉头骤然锁紧,眼中闪过一丝难以遏制的怒火。他端起茶杯,试图用温热的茶水压下心头的翻涌,但那一幕幕屈辱、愤懑、抗争的往事,如通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似乎在整理着那纷乱如麻的记忆线头。
终于,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沉重的分量:
“这樊燮……哼!本是湖南永州镇总兵,朝廷二品武职大员。然此獠,名为朝廷命官,实为地方一害。其人行止骄狂跋扈,目无法纪,贪墨军饷,盘剥地方,劣迹斑斑,民怨沸腾。更兼其治军无方,营伍废弛,毫无半点为官之德、为将之才。我当时身在长沙,忝为湖南巡抚骆公幕中参谋,受骆公知遇之恩,辅佐其整顿湖南吏治、筹措军饷、协理军务。眼见此等蠹虫窃据高位,祸害一方,败坏纲纪,焉能坐视不管?此非私怨,实为国事,为湖南一省军民计。”
左宗棠的语气渐渐激越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充记冲突的时刻:
“一日,樊燮因军务需请示巡抚衙门,竟大摇大摆直入公堂。此人态度之倨傲,令人发指。不仅对骆公言语间不甚恭敬,对我这个在旁协理军务的幕僚,更是视若无物,不屑一顾。我观其行状,实在有辱官箴,便依职责所在,就其所述军务中几处明显不合规制、虚报冒领之处,据理诘问了几句。谁料此獠竟恼羞成怒,当堂咆哮公堂,口出狂言,污蔑我不过一介布衣幕僚,竟敢‘狗捉耗子’,越权干预朝廷军国大事。甚至指着我鼻子,以权势相胁,其嚣张气焰,简直令人发指。”
左宗棠的胸膛剧烈起伏,当年的屈辱感再次灼烧着他。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怒火熊熊,声音也陡然拔高:“我左宗棠一生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岂能容此等宵小之辈,在堂堂巡抚衙门之内,如此肆意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后,我强压怒火,深知与其争一时口舌之快,不如以事实将其绳之以法。遂不动声色,暗中收集其贪赃枉法、克扣军饷、任用私人、滥施刑罚等种种确凿罪证,条分缕析,整理成文,郑重呈递于骆公案前。”
左宗棠的语气转为一种凛然正气:“骆公乃清正刚直之人,对此等劣行深恶痛绝。览毕证据,拍案而起!言道‘此等蠹虫不除,湖南军政何清?’骆公当即亲自拟写弹章,以六百里加急驰奏朝廷,详列樊燮罪状,请求将其革职查办。朝廷震怒,下旨严查,樊燮的总兵乌纱帽,就此被一撸到底。”
说到此,他脸上露出一丝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郁取代。
“然而,”左宗棠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浓浓的讽刺与愤怒,“谁又能料到,这樊燮背后竟有如此靠山。他乃是当今湖广总督官文官制台,那位五姨太的娘家亲眷。丢了官帽的樊燮,岂肯善罢甘休?在官文的默许甚至怂恿之下,他竟恶人先告状,星夜兼程,奔赴京师,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在都察院、在兵部、在军机处,到处哭诉喊冤,诬告我左宗棠是‘劣迹幕僚’,‘以一介白衣把持湖南军政’、‘越权擅专’、‘凌辱朝廷命官’。更可恨者,那官文,身为封疆大吏,不思为国举贤,反而亲自下场,罗织罪名,上奏朝廷,极尽构陷污蔑之能事!说什么幕僚干政,跋扈湘省,动摇军心……种种莫须有之罪,欲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左宗棠越说越激动,在帐内来回踱步,仿佛一头被困的雄狮:
“那些高居庙堂的权贵们,有几个真正了解地方实情?有几个愿意明察秋毫?他们只听一面之词,便不问青红皂白,下旨对我进行调查。一时间,长沙城内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各种污水泼身。我左宗棠,自问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庶,却陷入如此百口莫辩、孤立无援的境地!为了不连累骆公,不使湖南政务军务因我一人而停滞,我……我被迫辞去了骆公幕僚之职,黯然离开了长沙城,打算收拾行装,进京赶考,以图他日正途出身,再为国效力。”
胡林翼听到这里,总算对樊燮一案的前因后果有了大致的了解,不禁点头喟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