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片扑面而来,毛鸿宾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酒意瞬间去了大半。他裹紧棉袍,疾步穿过积雪的庭院,来到前衙的签押房。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风尘仆仆、浑身落记雪花的信差正焦急地等侯着。信差见毛鸿宾进来,连忙单膝跪地行礼,双手奉上一个密封严实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赫然是湖北巡抚胡林翼的亲笔手书和火漆印记。
毛鸿宾屏退左右,亲手拆开信封。信纸只有寥寥数行,胡林翼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有力,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急迫感却扑面而来:
“芝房(毛鸿宾字)道台亲启:顷接密报,左季高携婿已抵襄阳境内。着尔立即于襄阳全城及左近,密寻其踪迹,不得声张。寻获后,速将此密信亲付其手,不得延误,不得假手他人。切切。林翼
手泐
三月初三
酉时”
信末的日期时辰,正是今日傍晚。胡林翼显然是一得到消息,立刻飞骑传书。牛皮纸里另有一封信,写着“左季高亲启”字样,显然正是胡林翼要毛鸿宾亲付的“密信”。
毛鸿宾的心猛地一沉,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深知胡林翼的为人:平日里宽厚随和,l恤下属,但一旦涉及军国大事,令出如山,容不得半点折扣。若此事办砸了,莫说官位前程,恐怕项上人头都堪忧。
更让他心惊的是,信中提到的“左季高”——左宗棠。此人虽只是个举人,却早已名动湖湘,才具非凡,脾性更是出了名的孤傲刚烈。去年那场“樊燮京控案”震动朝野,如今胡林翼如此急切地寻找他,还指明要“亲付密信”,所图之事,必然非通小可。
毛鸿宾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先安排信差到驿馆好生歇息,随即立刻命人:“速请彭老爷来签押房议事。”
彭行密来得很快,脸上还带着暖阁里的红晕,但看到毛鸿宾凝重的神色和桌上那封摊开的密信,酒意顿时全消。
毛鸿宾将信递给他,沉声道:“子美兄,事态紧急,抚台钧令如山。”
彭行密迅速看完信,倒吸一口凉气:“竟是寻找左季高先生?还要亲付密信?此事实在非通寻常。”
两人商议一阵后,决定立即派出几路人马,连夜冒着风雪在全城各大旅馆寻人。当晚,胡林翼和彭行密都没有回去吃酒了,而是留在前厅等待消息。
天色拂晓时,他们派出的几路人马陆续回来,都没有寻找到正主。
毛鸿宾下令,重新派出几路人马,继续寻人。但是,接下来的三天三晚,他们派出的人马搜寻了襄阳城每一个旅馆,包括官方所属的驿馆,都始终没有发现那人的行踪。他连续几天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身心极为疲惫,眼睛竟然有了几缕血丝。
他看着彭行密,对方也是一样的神态。
他焦急地问彭行密,也是在问自已:“依行程推算,左公应于近两三日抵达襄阳。可如今大雪封路,水路舟楫不行,陆路车马难通,他必然还在襄阳地界。然则城内旅馆驿馆,我们这三天已派人反复搜寻,竟毫无踪影。他还能藏到哪里去?”
彭行密说:“难道他早已离开襄阳,或者尚未到达襄阳呢?”
毛鸿宾摇摇头,说:“按照抚台大人提供的行程,左宗棠应是最近三天抵达襄阳。这几天,襄阳连下大雪,水陆旅途都走不通,他是插翅难飞,怎么可能离开呢?他必然是藏在一个我们没有料想到的地方。”
两人对着襄阳城的地图,反复推敲。
城内官驿、民驿、大客栈、小旅社,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早已被差役们翻了个底朝天。城外?风雪漫天,道路断绝,他能去哪里?
彭行密捻着胡须,沉思片刻,突然眼前一亮,说:“属下曾听闻,这位左季高先生,乃当世奇人,性情孤介,行事常出人意表。经‘樊燮案’一劫后,更是深居简出,不喜喧嚣。他会不会根本就没进城投宿?而是选择在城外某个僻静之处落脚?比如……寺庙?”
毛鸿宾猛地停住脚步,眼中精光一闪:“城外寺庙?子美兄,此言有理。快,传我命令:立刻增派人手,分作三路。一路再查城内所有可能遗漏的角落,特别是那些僻静小巷的民居。另外两路,即刻出城,冒雪搜寻城郊十里之内所有寺庙、道观、尼庵。尤其是那些香火不旺、可供借宿的寺庙。告诉他们,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彭行密猜得不错。此时此刻,左宗棠正枯坐在襄阳城外一座名为“广德寺”的破败古刹之中,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
一个多月前,左宗棠带着女婿陶桄从长沙出发,乘船一路北上,要进京参加会试。三天前,他们抵达襄阳,弃船上岸。
按照陶桄的意思,是要投宿城内的旅馆里,居住环境更为舒适。但左宗棠经过“樊燮京控案”的打击后,性情大变,变得不喜热闹爱清净,宁愿住在城外的寺庙。他们借宿在广德寺内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偏殿僧房里。
屋内寒气刺骨,窗户纸破了好几处,冷风裹挟着雪末直往里钻。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上面放着两床薄薄的旧棉被,这便是师徒二人的“床铺”了。
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寒风中摇曳,勉强照亮左宗棠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
他身披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坐在稻草堆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中拿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穿透破窗,望向外面混沌一片的雪夜,眼神深邃而复杂,带着几分孤寂,几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