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出入平安 > 第一章

——兆安,今天是你入住独楼的第一天。
——出入平安。
青汋东行三十里,千林百草一独楼。
老式的木质客栈,一推门便是比室外还重的霉味,整个独楼客栈像把古旧泡在了闷湿里:这便是兆安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若非闲得蛋疼,怕是没人会来这穷乡辟岭体验生活,但如果只是为了义务辟谣亲自跑一趟,还不如让蛋疼一疼。
老板娘,住店。
好嘞,上房一间啵。
潜意识里,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吧……兆安接过钥匙,面对满心欢喜的老板娘,装作无意中询问。
这儿离登仙阁还远吗
刚还看似粗放的老板娘一下子狐疑起来,往后坐了坐,翘起二郎腿,视线锥子般把兆安刺了个透。
来求平安符哩个命薄数尽的青儿郎(穷小子),不去江湖医讨副偏方,倒信这球事。
兆安手一僵,刚闪躲的目光在老板娘脸上聚焦一瞬,轻易被对方捕获。
青汋的儿郎,乱哪个不会面命。老板娘彻底改过鄙夷而高人一等的眼色。两人都没了继续对话的欲望,兆安上楼,把老板娘的嘟囔留在了细窄的楼梯后。
上了二楼,客房被环廊绑到了一块儿,偶尔一两扇窗打进一方光线,映照角落的苔斑。而房间的采光更差。兆安瞟了一眼房间里正对着走廊的客窗:实在可有可无,接不进一丝光亮——把包往床上一扔,一刻也不想在房间里多待,遂重回到走廊窗户旁透气。
刚来吧。听见刚才台婆又吵了。兆安没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到,却在转身时被吓得打了个颤。这位老爷子长得实在有些一言难尽:满脸麻斑,说话时露出满嘴里出外进的牙。她这人金钱眼儿,就捏外乡穷人。还没有平安符,她就是卖平安符的二道贩子。
刚想说话的兆安听闻,先把手往后侧侧,拽住袖子盖上了金镯:其实刚刚一直也没有露出来。
你也是身体有毛病,求符挡灾的吧。老爷子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我在这儿呆的时间长,有门路,平安符……
不麻烦您了,我买完平安符,来这儿取。您知道登仙阁往哪儿走吗
老麻子摇摇头。显然对兆安失去了兴趣。我哪儿知道去你上楼问‘大仙’去吧,报我花古道的名就行。
看着花古道背手而行,消失在走廊拐角,兆安有些烦闷地小小啧了一声。
行吧,反正没事。兆安回头锁上房门。踏过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三楼。
这里明明采光应该更好,却比二楼还暗,窗户特意被挡死。透过灰布渗出薄薄的一层光。
整个三楼只有两间大房:一间锁着没人,另一间的门则半掩着。兆安斗胆往房间里看。无尽的黑暗从房门中涌出。房间里的景象却被黑暗所遮蔽。
进来吧。像根本没有张开嘴,从喉头滚出的声音,从房间里发出了邀请。
等啥啊,进去呀花古道不知何时像鬼一样跟上兆安,在他背后催促。兆安吞咽口水,推开了门。
进门的一瞬,兆安视野突然明亮起来,但这光却让兆安极为不适,眼中,连房间的木头纹理都扭曲成一张张人脸。一个背影逆着烛光,身着的玄衣在袖口和衣襟绣着弯弯曲曲的纹路。
磕头。花古道在身后小声提醒。兆安正要有所动作,却被对方打断,不动声色地阻止兆安,老兆儿子,是吧台婆也是粗人看君子。对方转过身来,兆安低着头,瞟了一眼对方长相,心跳几乎停跳一拍:花古道的长相好歹还是个人,可对方……五官仿佛被剜了下去。安上了四张更小的脸。四张小脸上也还有更小的脸。说话时是那无数张嘴在一起发声。打量兆安的也是无数张脸上用更小的脸组成的眼睛。
老兆给你求了条平安符,寄存在我这儿,正好给你了。
一张长条状的黄纸飘进了兆安掌心,兆安下意识握住。
谢,谢谢大仙了。
对方似是不满这个称呼,无数张脸微微动了动,终是转身,摆了摆手,算是结束了会面。
兆安快步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屋里又附上无数黑暗,掩去房间中骇人的存在。
你家跟大仙有关系啊花古道又缠上兆安,浑浊的眼中满是谄媚。
看来是,但是我不认识他……兆安仍是有些怀疑。兆父确实给他求了一条符,还让他去登仙阁取……难不成这里就是登仙阁这位大仙,他有什么徽号之类的
灰号
就是叫什么。
哦,早明白说不就完了么……在外提大仙叫‘千面佛爷’就成。
千面佛爷……兆安默念了几遍名字,心中还是有些疑惑:符箓都是道教的东西,怎么还跟佛扯上关系了……边想着,兆安掏出符纸:淡黄的一条,上面没有任何符号文字。细一看,边缘还有些粗糙,像是不知从哪张大纸上比着撕下来的。那这个符贴身放着就行不用拿个什么锦囊之类的装一下
小友你……当真不知道这符怎么用花古道有些吃惊,咳嗽了几声。诶呀,现在旁边也没东西,等你晚上出来,就知道这个符怎么用了。
就不能现在教我吗
诶呀,你不知道,这个符乱教可是坏规矩的,反正符也在你手里,不差这一天了……花古道神神秘秘的,似还要急着干什么。兆安顺势回了自己的房间,既然晚上还要出来,正好趁这个时间休憩片刻。
然而这床睡得实在不安适:又潮又硬。睡上一觉胳膊上都能长蘑菇,好不容易快要睡去了,又被时时作响的窸窣声吵醒。兆安抓起衣服披上,细寻那声音来源:就是墙角的一只壁虎。
怎么这种四条腿的都进屋了兆安叹了口气,窗外还有光亮,但显然已是夜里的灯光了,想起花古道的约定。兆安穿上袖子出门,脑子里却从半梦半醒中回过神来:房间外面就是走廊,哪儿来的灯光
然而门已经自己敞开了:走廊对着的是有着雕花窗,亮着红烛灯的又一排房间。莺声燕语在兆安开门的一刻,同通明灯火一道钻入了兆安的脑子。
兆安彻底清醒,再回头自己的房间已无影无踪。只剩一排精雕细刻的木栏,正好把独楼所有房间的位置都空了出来。回廊那头的房间倒是清晰可见。
这里不是独楼。
独楼走廊相同的位置,上下楼的楼梯还在。兆安下到一层。坐在台后的老板娘也换了一个人,虽然看着眼熟,但这位打扮花哨,倒像个主持欲望的邪神。此时她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交涉。
金先生,契书您收好,明天您就可以带他走了。
姓金的男人十分满意,猪手搭在一个面容姣好的男童腰上,隔着鹅黄薄纱肆意摸索,被摸弄的男童吞声不言,驯兽般跟着金姓男人上楼去了。
兆安与这一幕隔开距离,待两人走开后才上前:开一间客房。
老鸨问了兆安姓名,兆安便把在独楼开客房用的假名报了上去。老鸨拿着房册,却没有记下去。
客官,您不是已经在万花厅订了房间了吗
兆安也是一愣,老鸨挥挥手里的铃,又一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男童来到前台,向兆安微微行礼客官这边走。
雾纱后的身形尤为朦胧,兆安跟着男童上楼,停在二楼的一间房间前:正是独楼那间房间相对的位置。
男童打开房间门,跟兆安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地点亮了房间的三只红烛灯。兆安摸了摸绣满花鸟的床单:无比干爽,和独楼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男童点完了灯,走向屋门,不曾退出,只是把门关上,在兆安的注视中,轻拉薄纱一角,纱便被牵着从肩头滑下,少年纤瘦而白皙的身体便全数暴露于兆安的目光中。
你……干什么……我点的是客房……兆安手足无措,竟有些结巴。
客官说笑了,这独楼里哪有什么客房……
温润如玉的胴体被冷落在床头一侧。兆安本不好男色,这时竟也心跳加速,于是把头歪向一边,不去看全身赤裸的少年。那反正我也买了你这一夜了,你就先回去,也省的你‘忙生意’了……
蜂婆见我没讨好客官,是要罚的,而且,也只会在派一个‘蜜瓶儿’来。毕竟来环屋,钱买的是蜜瓶儿,不是买客房。少年也叹了口气客官要住店,就去城里的青栈。来红栈的自然都是寻风流,就算有客房也休息不安生啊。
城里兆安本想说他本就是在独楼住店,听见少年的话后又是一顿这里是哪儿
少年听着困惑,下床拉开了朝外的红帘,万家灯火挤占了半扇雕窗,绝非独楼外无一人烟的疏林。
青汋城啊。
仅仅睡了一觉,兆安就从三十里外的独楼被拉回到青汋城的环屋。环屋的房间还正好和独楼相对。兆安笃定,这两栋建筑间绝对有什么关联。
红烛灯下,薄纱也罩不住少年的风光,兆安拿被子给他裹了个卷,权当找了同屋的租客
你在环屋呆多长时间了
很小的时候就被送过来了,之前都是打杂活,没接过客。
你们管老鸨叫什么蜂婆
蜜蜂的蜂,蜂婆,我们蜜瓶儿这么叫她。
少年名叫糯伞,小时候被蜂婆收养,后来就成了环屋的蜜瓶儿。环屋做的是风俗生意,卖野花赚的是小,赎身赚的是大:赎身的生意,面向的自然是金先生那一类善人。环屋的特别之处也就在于养的这群蜜瓶儿。环屋不招女妓,只挑十几岁的男孩迎客:蜜瓶儿到了生意的年纪,就不可再吃杂粮五谷,只能以蜜为食,较其他地方不干不净的兔爷儿,环屋的蜜瓶儿自然备受追捧。
蜜瓶儿最大的愿望,大概便是有个善人把自己赎出去,寄于另一人篱下。
兆安对蜜瓶儿的遭遇深感同情,但也没忘自己的正事。现在这个时间,我退房你还会被罚吗我还有事,急着出城。
你……是不是要去独楼糯伞询问,又补了一句:蜂婆说最近好多人要从环屋往独楼去。
从,环屋往独楼走看兆安的反问中默认了他的目的地,糯伞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之前也是打杂时从蜂婆那里知道的,环屋和独楼,虽然面上看隔得远,实际是连着的。你要去独楼话,不用从外面走,跟着点灯人就行。
点灯人是
领头的点灯人是独楼的,其他的是这边的。就,我也说不清他们是干什么的,但是你跟他们走肯定没出入。
兆安一夜都合不上眼,在天明前浅浅入眠,像是还没睡多一会儿,便被糯伞叫醒——他不知何时醒来的,这会儿披上了纱。客官,您点的是下夜的钟,我要去蜂婆那儿‘点花’,应该不能送你到点灯人那儿,只好现在交代你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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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安本就一夜没有更衣,便扑了把水到脸上,随意擦擦,之后跟着糯伞出了屋。糯伞轻车熟路地带兆安来到二楼拐角的暗室,取下了左耳上的银耳饰,插进了雕着桃纹的锁里。先前打杂时留的手。随着屋门打开,兆安看清:这是个杂物间,可放的物品却十分奇怪:黑色,带面罩的斗笠,几只散发着怪味儿白里泛黄的蜡烛,几件老旧的黑袍……糯伞迅速为兆安整理出一身行头,又嘱咐兆安不一会儿有一对点灯人会绕过来,你拿上一个‘只烛’跟上他们。
谢谢你了。兆安见糯伞一手搭在门把上,仍是停了片刻。你……说吧,我尽量。
你不一定能帮上,糯伞无奈苦笑,语气里带上了些请求,不多,一点点帮我找个人家……
明天,我来找你。糯伞离开的最后一刻,兆安再次开口:我叫兆安。
身披薄纱的少年一顿,终是没再回头,消失在门框外。
兆安关上暗门,但凡有人从门外经过,在门缝中也能看到。
整个环屋万籁俱静,兆安在暗室中甚至有点犯瞌睡,又被隔壁清晰的声响引去注意。寻找片刻,兆安凑到一个较大的缝隙前,看到一丝房间中的内容。这间房间里正是昨天前台的金先生,现在还抱着昨晚的蜜瓶儿,却不是在行那皮肉之事,而是,在强行喂给他什么……蜜瓶儿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昏睡过去,不省人事。金先生把蜜瓶儿粗暴地塞进一个竹背篓里,便开始给自己换上行头:正是糯伞给自己准备的一套。
兆安也轻手轻脚的换上黑衣斗笠,背上装着些重物的竹篓。很快,兆安就看到,三个黑衣人排成一列,从一楼上了二楼。为首的那个点灯人手里的只烛已经亮起。他(她)边走边换下红烛灯放到地上,在原处挂上一支只烛。挂上只烛的地方,竟也暗了些许,不等兆安多想,隔壁传来细微的开门声,再从门缝前经过的点灯人个数就变成了四个。兆安也在队伍经过后推开暗门,跟到了最后。
身后雕花的扶栏快速磨损腐朽,兆安心中一惊,然而并非自己眼花,点上只烛的地方,又变回独楼的样子。
二楼的灯都点完,点灯人的队伍又上了三楼,待到全楼的灯都点完,领失的点灯人又回过头来点燃兆安等人手里的只烛。轮到兆安时,兆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还好那人没发现混入其中的异常,又回到了队伍最前。
兆安看着只烛的火苗出神,再抬头,环屋的房间已变成了墙面,走廊内侧的房间再度还原:他已回到了独楼。队伍已经开始往楼下走,兆安正要跟上,却被一旁的手拉住。拉住兆安的点灯人把斗笠一掀,又露出花古道那张老脸来,别跟着走了,他们下去到台娘那儿换平安符的。花古道咧嘴,笑得极为难看还以为你又要跑三十里才能回来呢。
你这把我叫出来,到环屋逛了一晚上,也不教我平安符怎么用。
哎呀,这不就教嘛,带你享福去,还白卖个人情,花古道舔舔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先赶紧把这玩意儿吹了,个晦气东西。
这是啥啊兆实吹灭只烛,问花古道。身边还是老样子,没有因为只烛熄灭而变回环屋。叫脂烛,拿人炼油炼出来的。
兆安明白了个大概,当初佛爷房间里大概也点了类似的东西,远看近看不一样,或者根本就变成了不一样的地方,而糯伞叫这个只烛,大概是听错了名,或是蜂婆为了美化,有意改的名。
走吧走吧,这码子都是大仙的事儿。兆安跟上花古道,回到二楼,正好看到金先生掐着一张空白的平安符回了房间,花古道不顾形象地踉跄到金先生房间门口。我就说金云山这老东西也得求符来,妈的,有钱了不起啊,还舍得从环屋赎人。屋内声响巨大,盖过花古道的牢骚声。兆安眼看着,一只壁虎从门缝里爬出,往远处爬去。
这老东西下手还挺快。花古道啐了一口,听到屋里的剧烈咳嗽声又笑起来:这么着急,可就便宜我了。
屋里的咳嗽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近似于人将死时微弱的呻吟声。花古道推着兆安又躲到了走廊拐角,兆安偷偷回望一眼,金云山房间的大门被打开,金云山红光满面,没有一丝病态。就要往另一边走。花古道按住兆安,自己悄悄跟了过去。手中的符纸不知何时已经出手。兆安看得清楚:那张符纸如叶落水面一般,顺着后颈就扎进了肉里,金云山似乎是有些痒,背手挠了挠脖子,却碰到了符纸离全部进入身体时落的最后一角,回头时满是惊恐。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异样:皮肉像有了意识般暴动,外翻撕扯着,如同翻开衣服内里一样从伤口中翻出滑腻的绿鳞。生生撕下一片血肉,第一条壁虎挣扎着脱离了金云山的身体紧接着,无数条壁虎如受困已久的囚徒,争先恐后地撕离。撕心裂肺的半声惨叫被阻断,金云山的喉头只剩白骨,残缺不全的脸极度扭曲,幽怨地对着花古道。花古道却还笑嘻嘻的样子,甚至还让兆安离近点。你不是要学平安符啷个用吗躲那么老远。
兆安靠近的时候,金云山已经成了大半具白骨,可仍有壁虎从残存的皮肉中钻出,仿佛一肉星儿也不给金云山剩下。一只背上粘着符纸的壁虎爬到花古道身上,钻到手心,花古道揭下了特纸,顺手放下壁虎:原本空白的符纸上出现了四个血红的大字——出入平安。
花古道转身便回了金云山的房间,点灯人的衣装还留在床上。潜意识中的恐惧从门里渗出,盘踞他整个大脑:他看见了,那令人作呕的源头:尸骨,少年人的尸骨,蜷缩在房间角落,没有衣物遮盖,却同样一寸血肉不剩地暴露在空气中。花古道目的明确地拿起桌上的一个琉璃药瓶,把剩下的半瓶药末都倒进了嘴里,地上的血沫聚成血点子,整个肺都要被花古道咳出来,而他仍近乎渴望地抓着平安符举到眼前,死盯着它自燃似的一点点消失。那狂笑般的咳嗽声也跟着轻了些许。最终房间重归寂静,花古道欠欠地直了直驼背。
兆安大概懂了,平安符不是护命,而是换命。
可他花古道凭什么活下来只有比恶更恶的恶人才有资格活着吗!
像金云山这种有钱的,就上环屋赎一个蜜瓶儿,送给平安符。我这种的呢,没钱,就只能抢他们的命用。平安符吃饱了,能用药把病根儿引出来的就引出来,平安符给你消一灾,引不出来的就随身拿着,万许有一天犯病了,平安符一出来,疼那么一阵儿,你就又正常人儿一样……花古道还在絮絮叨叨地讲平安符,兆安却完全听不进去了,脑中乱作一团,杂乱中,只有环屋和蜜瓶儿一条线,清晰而残忍。
蜜瓶儿们渴盼的赎身,不过只是成为善人们平安符的条品。
但独楼里面就这么几个人,大仙,台娘。还有个面缘,来了个金云山,就叫咱给……唉唉,你干嘛去
兆安丢下花古道,冲出了独楼,往青汋城跑去。
兆安到了环屋,已经快天黑了,蜂婆看着呼哧带喘的兆安,好心递了一杯蜜水过去,却见兆安颤抖地撸下了金镯,拍到了台板上,借力撑着身体。
我要……赎人……
先生,您确定,就是他吗噢,那契书您收好,明天就可以带他走了。
一旁的糯伞面无表情,见结束了对话,仍像昨天那样走到前面。
兆安正要跟上,又被蜂婆叫住,递来一块琥珀一样的小牌子。蜜脾令您还没拿。
兆安随手揣起,离开了前台,正要上楼,一句糯伞也算交了好运飘入耳中。
还是熟悉的万花厅。糯伞明白兆安脾气,点起三支红烛灯后,就没了下一步动作。你这是拿全部身家把我赎下来了糯伞还是语气平平。
兆安把跟蜂婆签的契书还给了糯伞,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糯伞赎身的真相。怎么嫌你主家不好糯伞闭口,转到窗前,不看兆安。
你会写字么以后出去,找个地方自己干活吧,你也打过杂,一回生二回熟。别干这生意了。
只会写自己名字。糯伞嘴角动了动你把我赎下来的,我不给你家干活
跟着我……那你就上学去,你这年纪上学不晚。不过我养我自己还有余富,多养一个可就不能天天桂花蜜这么供着了。
糯伞终于融化了一丝微笑,短暂得转瞬即逝我都行。
这一觉兆安睡得格外舒坦,第二天一早,蜂婆来敲门的时候,兆安已经醒了,蜂婆给兆安的还是点灯人那一身行头,也交待了些和糯伞说的差不离的话,只是多了一件车西,一个透明的小水晶瓶。这个没味儿,给小车西灌了就行,保证睡到独楼一天都不带醒的。
蜂婆走后,兆安把瓶子揣了起来,叫醒了糯伞:剩的钱给你留下了,自己去城里买几件衣服,我回一趟独楼。
披着兆安外衣的糯伞摇了摇头:我跟你一起。
兆安又劝了几句,终是没有拗过糯伞,最后同意了。那个瓶子自然没用,只是让糯伞自己坐进竹篓,别出动静。房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窗外的灯光摇晃,暗去一层,兆安知道点灯人来了,开门跟上队伍,领头的点灯人依旧给整栋环屋都换上只烛,然后给身后的其他点灯人点上只烛。兆安这次终于敢在面纱后窥视这位点灯人:他(她)身材矮胖,身上点灯人的衣服似也比其他人更精细,在他(她)抬手点灯的一霎,兆安瞄到了黑衣之下,点灯人袖口弯曲的青纹。
他是千面佛爷!
不等兆安作出反应,佛爷又回到了队伍领头。但兆安这边一切却不顺利。独楼和环屋的场景叠到了一起,华贵和破败不断轮换,来回抢占着兆安的视线,兆安脑中隐隐作痛,有那么几个时刻,他觉得自己飘行在空中,四周空无一物,只剩只烛带来的光与暗。一些排离于认知外的怪物也在混乱中显现:是人又不是人的怪物,同兆安一同飘在空中,它们的头都是横着的,像被谁砍下又随手放了上去。几双竖眼盯着安,向他逼近。
别看,把只烛拿近点,盯着癔火。身后传来糯伞的小声提醒,兆安急忙看向手中只烛。身边的景象快速衰颓,剥落出独楼的样子。
回到兆安的房间,糯伞急忙拿过兆安中的只烛,失魂一样地看着。渐渐才恢复了正常。
你看到什么了糯伞吹灭只烛,问兆安。
几个头横着长的……人
不是人,是行(hàng)头。也是青汋的老故事了,吃人肉的怪物。
你也看到了
我看到的不是行头,是哭绫,讲出来也怪吓人的……
见糯伞还有些虚弱,兆安把他抱到了床上别说了,休息一会儿吧,我下楼一趟,很快回来。
老板娘,东西是在你这儿换吧兆安仍带着点灯人的斗笠,把蜂婆给的小牌丢了过去。蜜脾令换平安符一张——老板娘收起蜜脾令,把一张空符毕躬毕敬地递给兆安。
花古道,你还没走平安符不管用
小友你这说的什么话,平安符怎么可能没用。这不是好处多,想着多留几天嘛……听蜂婆讲,小友也赎了个蜜瓶儿回来还真是君子不漏财啊……
你别想是从我这儿养一张平安符出来吧
小友你太会说笑了,我花古道现在身体好得很,哪儿用得着平安符。倒是小友……蜂婆没安好心眼子,给了你个病秧子,这种身上带灾的,平安符可是不收的。不如你卖我,我上蜂婆那儿卖个人情,给你换一个……
谢谢了,听你一席话,我可放心了……花古道听兆安突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心里发慌,正要再问,就见兆安手中刚拿的平安符不知何时脱手,扎到了自己的肉里。
兆安就这样冷漠地,像花古道换命金云山那样,用花古道养出了自己的第一张平安符,随后厌恶地避开从花古道身上钻出的壁虎,看它们聚成了流,往楼上流去。
回到房间,糯伞还乖乖躺在床上,俨然不知屋外发生的一切。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糯伞强撑着坐起来要走了吗
嗯……再待一会儿吧。兆安看出糯伞状态并未好转多少,临时改了口。再睡会儿,睡醒了下楼吃饭。
不,睡不着了。
那现在吃见糯伞微微点头,兆安从包里翻出一套换洗的衣服。你穿着可能大了点,待会儿,回青汋城给你买一套再。
糯伞拿着兆安的衣服,抬眼看了看兆安,把他往一旁推了推。好了,不看你。兆安转身,背对糯伞看着门口,身后蹭动的声音细碎。独楼透风,掀起的气流吹得兆安痒痒。
兆安……对不起。
兆安清晰地感觉出来,那气流实际是符纸穿过了自己的后颈。真正刺痛兆安的,是糯伞一声悲凄的道歉。
兆安没有变成一具白骨和一堆壁虎:平安符替他挡了一灾,在口袋中自燃。另一张没有得到给养的空符,再次毫无收获的从兆安手心飘出。兆安任那符纸飘到地上,无神的目光散在霉迹斑斑的地板,两人谁也没再说一句话,好像房间定格在了这一幕。
你不是青汋人,不会面命,看不出我用没用过平安符……
第一次我从环屋回来的时候,那些点灯人里,有一个是你吧你根本不是去点花去……
花古道说独楼里还有一个面缘,是你……
为什么糯伞,为什么
沉默中的糯伞,在兆安的一次次自问中,第一次开口。
我不是面缘,换平安符的蜜脾令是蜂婆给我的……那年发灾,我父母养不起我一个干不了活的病秧子,把我卖给了蜂婆,换了一袋米……我一直跟着蜂婆干这些活,她说我的病也可以拿平安符治,遇上不用平安符的买主,就能给我当‘药引’。但是来环屋赎蜜瓶儿的买主,有几个不是冲着平安符去的……
你知道那些被赎出去的蜜瓶儿,会发生什么,对么
兆安……
兆安没再理会身后人,起身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拐角不见了花古道的尸骨,兆安没在意,径直下楼。老板娘已经收拾出了几张干净桌子,啜着一杯花茶。
老板娘,晌食有
有有有,我拿去。老板娘站起身,抹了抹手,拐到后屋。兆安盯着那杯花茶,手已伸进兜里,攥住了小水晶瓶。
糯伞下楼找到兆安时,老板娘已经睡熟了,仰头靠在墙上,还打着呼噜。兆安正事不关己地吃着简食,看到糯伞靠近,没打招呼也没驱赶,任他坐在自己旁边,把一碗米饭推到糯伞的位置。
我现在……还吃不惯这个……
楼上斗笠下面有两瓶蜜。
……
我帮你最后一次,然后你愿意去哪去哪,别跟着我了。
糯伞把空符悄悄放到桌角,兆安却没拿。
我爹是血弱死的,这种病活的年头越长,身上的血越少,造血的到最后几乎全部坏死,他去世之前,说给我求了个平安符,能治好我的病——血弱遗传,他怎么去世的,我也就怎么死。最开始我不信他。心想哪有这么奇的东西,现在真有这么奇的东西,我却不信,希望这些都是假的
就这么一张符,引来了多少败类,又害死了多少人……兆安苍白的手不见一点血色,掏出自己空白的平安符,一遍遍摩挲着。
糯伞,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啊……我要是用这平安符活下去,我也就不算个人了。兆安起身,走向前台,祭出了自己剩下的一张空符。
老板娘的身上没有符纸,空符扎进老板娘的肉里,翻出块块墨绿色的鳞片,却没有壁虎钻出,好像壁虎的皮被粘连到了一起。然而血肉的翻涌还在继续,逐渐抹去了她身上所有人的特征。最后,它甩了甩被撕裂的布料,小两人高的壁虎两只前爪按在前台上,凸出的泡眼直勾勾盯着兆安。兆安也没想到在这一步出了差错,颤抖着后退,在壁虎发起攻击的前一刻,捞起了糯伞,往一旁逃。
壁虎追得极快,如果不是独楼走廊太窄,壁虎在拐角行动不便,兆安和糯伞至少要在壁虎嘴里死上十次。被壁虎在一楼追了一圈,兆安顺手拎起柴房门口的柴刀,尝试反击。但壁虎的皮像铁一样,连个印都留不下,再一次侥幸躲过攻击,兆安终是放弃了对抗。但双方实力悬殊,兆安和糯伞也抵抗不了多长时间。
不行,必须去搬救兵……整个独楼,大概只有佛爷能应对这种情况了。
走,上楼。兆安拉着糯伞拐上楼梯,糯伞不知是被吓到还是病的原因,面色白的病态。
壁虎步步紧逼。上到三楼,兆安来不及敲门,径直推开千面佛爷的房门,却在只烛的光中愣住。
佛爷的房间大变了样,墙面被大大小小的骷髅头挤满,空洞的眼窝似从四面八方盯着闯入的两人。兆安与糯平受惊之际,壁虎也突破房门,把两人堵在死角,嘴角的涎液拉丝到了地上。
我说怎么哪儿都找不到,原来面缘是你。佛爷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房间的骷髅头一个个都动了起来,一个头骨前伸咬向壁虎,脸上迅速填充了血肉。壁虎惨叫一声,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越来越多的头骨咬住它,把它往墙的方向拉扯,越靠近墙,壁虎身上紧咬不放的头骨就越多,一块块壁虎肉被生生斯下,更多头骨长出了血肉:在众多头频中,兆安辨认出了金云山,花古道的脑袋,它们和其他众多脑袋一起抢食着肉块,不出三分钟,壁虎就被分食殆尽,露出了人的骨骼。
兆安可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啊,比你爸强多了……他在独楼待了三天,还是不敢下手。青出于蓝胜于蓝啊,看看这干的,利落,漂亮。佛爷的话,在兆安耳中越发刺耳。从肋骨中,佛爷撕下平安符,随手一扔,飘到了瘫倒在一边的糯伞手里:他已经有些呼吸困难,平安符在他手心燃烧得格外迅速。
不过佛爷可得谢谢你,收了这面缘,佛爷就能入阁成佛啦。
兆安眼见佛爷把一块块骨头拆进自己的无数张嘴中。近千张口一齐嚼动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房间响。
这儿不是登仙阁。
这儿怎么可能是登仙阁,这儿是千骷厅,离登仙阁差了八千七百里……佛爷的声音传来,然而骨头的嚼动并未停止。
我进了登仙阁,那不就是登仙阁给你的了
所以那张符也根本不是找爹留给我的,是你……
这一切都是千面佛爷设的局,他把一切都算好了,所有人都在被他利用……不单兆安,连糯伞也明白过来背着佛爷祭出了空符,佛爷也不避,任凭壁虎从身体上剥离,墙面的头须吞下第一只壁虎,拉开了第二次捕食的热潮。人在肉,佛在骨。我死不了……最后一块手骨被送进面佛爷连牙床都不剩下的口中,他身上的骨骼被不断压缩变换,骨上的黄斑愈发得亮,泛起一层金光。
看在兆安的份上,佛爷我也以德报怨,好心告诉你们:这独楼是个活楼,面缘没了,它也该醒了……
仿佛印证一般,独楼开始剧烈晃动。面佛爷大笑着,生身的骨头笼罩在金光中,一霎间在金光中湮灭。
快跑,出楼!糯伞身体恢复正常,这回是他先一步揣起了兆安,往门外逃去,而活楼也没任由两人逃跑,建筑里的构造已经完全改变,蠕动中的房间和走廊快速扩张,两人在变得看不出原样的走廊中寻找下楼的楼梯,明明没往回走,却又来到了千骷厅。
我就不信了,砍也能砍出一条路来。兆安拾起柴刀,猛地往地板上一砸,活楼似乎颤动了一下,又有了下一步动作:千万支只烛同时点燃,照亮了整个扭曲的独楼。兆安又看到了叠加的独楼和环屋,这回他也看见了所谓的哭绫:它全身披纱,在空中飘着,眼窝中没有眼球,只有两团绫缎,发出凄厉的哭声。靠近兆安的同时,眼眶中的红绫也不断续出,缠向兆安的手臂。兆安急忙寻找癔火,却发现身边连糯伞都不见了,只能徒劳地挥动手里的柴刀,挥砍缠在手臂上的红绫,每次举刀却越发力,意识也迷离起来。一个哭绫缠住了兆安挥刀的手。
兆安!别砍了!你砍的是自己!每落下一刀,都有血喷涌而出,兆安本来就有血弱,现在几乎失血过多休克过去,糯伞终于夺下兆安的刀,却对仍在涌出血的手臂无可奈何。对了,平安符。糯伞扑向千面佛爷的衣服,一把掀开,几只缠在衣服中的壁虎被甩到地上,一张血字黄符也顺着衣服内层滑落,被糯伞一把抓住。
兆安拼命抵抗着,一把抓住再次伸向自己的绫缎,眼前的景像灰飞烟灭,只有手上抓着的平安符还在燃烧。臂上的血痕也渐渐淡去。
但独楼的颤动还没有停下,一支只烛倒在地板上,燃烧的癔火蔓延到地板上,轻轻的一声,又一支只烛倒下了,又一支……
癔火烧成了片,彻底把兆安和糯伞困到了独楼里。
独楼变回了原样,但楼梯也已被癔火淹没,走廊一旁,一支只烛倒下,断了两人的去路。
兆安,你看楼梯。糯伞指着癔火烧毁的墙面,本应燃烧殆尽的木头却被癔火剥离出一层金色。烧出金色的一阶楼梯。癔火的燃烧还在继续。火焰在空中燃烧,显露出台阶的下一级。
癔火能把东西藏起来,也能把东西变出来。兆安毫不犹豫地踏上那阶楼梯,癔火也迅速变幻着场景。金阶变得无比宽阔,延伸到十米外的圆台上,空间的金色一级级倒向流转,每一级都由无数佛像组成——这些佛像实在的部分只剩骨架,用骨架周围的金光勾勒出佛身。骨佛环环相叠,笼出一个塔型,飘在圆台上方四周。兆安和糯伞登上圆台,四周的佛像注视着两人,神诡而肃穆。
这儿,就是登仙阁吗……抬头环望之际,遥远地,三声佛钟响起。
有办法了。兆安低声对糯伞说了一句,立刻跪叩于圆台上,兆安,求取一张平安符。
没人回答兆安,但糯伞分明看见,空间中的金色有些在往圆台上聚拢,结成一张符纸,缓缓落于兆安面前。
环境异变,登仙阁变回一片火海的独楼,兆安和糯伞还在原地。四周的火源都在向两人逼近。兆安把手中的平安符塞到糯伞手里。快,把符用了,你能活下去。
兆安已主动转过身,露出后颈。糯伞攥着符纸,咬紧了唇。我不活!兆安,你说过只帮我最后一次,你不能替我死!
你当我放屁!把符用了!不然咱们两个都死这儿!
不行我不能再害你第二次了
兆安气得火上眉梢,转头却看见,糯伞祭出了符纸,却不是朝向兆安,而是在空中飘了个圈,奔向了自己。
你干什么!兆安急忙拦那符纸,符纸却穿过兆安掌心,飘进糯伞的身体。
对不起,兆安,我又没听你的话。
癔火围住两人,兆安的视线开始崩塌,独楼塌成虚空,环屋塌成虚空,目之所见,只有眼前的糯伞。他闭上眼睛,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两缕红绫。
传说里,哭绫的红绫哭完了,哭绫就会死去……兆安,我不知道它会让你怎样活下来,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红绫越来越长。兆安一把搂住糯伞,哽咽着。说什么傻话……你……
红绫绕住两人,编成了一个茧,糯伞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只有胸口间,平安符上的出入平安越发清晰。
兆安,再见了。
平安符,轻轻地落回兆安手心,没发出一点声音。
兆安,兆安。
兆安,你还记得发生的一切吗
兆安,你还记得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他记不得了,再也记不得了。他被拢上了双眼,被抹去了记忆,被粉碎了。
千万座独楼中,总还是有什么存在的,敛络了你支离破碎的灵魂。
——zd,今天是你入住独楼的第六千五百零六天。
——世路多艰,人心阴险,祝出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