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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彻离宫的第三日,雪终于停了。
惨白的日头从云层后探出,将积雪照得晃眼,却并无多少暖意。
我正教明珠临帖,小丫头心思浮动,字写得歪歪扭扭,墨点洒了满纸。
“静心。”我握着她的手,引着她一笔一划地写,“字如其人,心不静,字便浮了。”
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衣裙摩擦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我没有抬头,直到那脚步声在殿门口停住,传来女子柔婉谨慎的声音:“臣妇秦氏,求见皇后娘娘。”
明珠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污了上好宣纸。
她抬起头,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我松开她的手,用帕子轻轻擦掉她指尖沾染的墨渍,语气平淡无波:“请秦夫人进来吧。”
秦筝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湖蓝色宫装,外面罩着灰鼠毛斗篷,脸色比几日前宫宴上见到时更加苍白些。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姿态放得极低。
她是真的能忍。
“臣妇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叩见公主殿下。”
“秦姑娘不必多礼,起来吧。”我示意青黛看座,“天寒地冻,姑娘怎么进宫来了?可是别院住着有何不适?或是阿沅的病”
我刻意顿住,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连忙起身,又屈膝福了福,声音愈发低柔:“劳娘娘挂心,别院一切都好,温泉暖阁甚是养人,阿沅阿沅的病也已见好。今日进宫,是特来向娘娘谢恩的。”
“谢恩?”我端起茶杯。
“是。”她垂着头,颈项弯出一个柔顺的弧度,“陛下隆恩,赐宅邸、良田,又派太医为阿沅诊治,臣妇感激不尽。听闻一切皆是娘娘首肯,恩同再造,臣妇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圈微微泛红,那份卑微的感激不似作伪。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让殷彻爱得刻骨铭心,也让其痛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如今在我面前,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恩赐”而感激涕零,小心翼翼地表着忠心,生怕有一丝行差踏错。
心头那片冰冷的死寂里,忽然翻涌起一丝极其荒谬的可笑感。
他珍之重之,甚至不惜抛下妻儿亲自护送的人,在我面前,也不过是如此战战兢兢、仰我鼻息求生。
“秦夫人言重了。”我放下茶盏,声音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属于皇后的威仪,“秦老将军为国捐躯,忠烈满门,陛下与本宫略加抚恤,乃是分内之事,谈不上恩典,更无需报答。姑娘安心住下,好生将养阿沅便是。若有任何短缺,可直接禀明内务府,或来回本宫亦可。”
我的话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家体面,也划清了界限——这是公务,是抚恤,与私情无关。
秦筝显然听懂了,脸色更白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娘娘仁慈臣妇臣妇明白。”
殿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明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让父皇破例的“夫人”,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什么特别之处。
我正想端茶送客,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略显尖锐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小住几日?
念头刚闪过,殷彻已经携着一身寒气大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常服,墨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眉宇间带着一丝匆忙和尚未散尽的担忧。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屈膝行礼的秦筝身上,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都平身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转向我,“皇后也在。”
我起身,微微颔首:“陛下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可是政务”
“阿沅夜里又发了热,别院药材不全,朕带她回宫寻太医诊治,稳妥些。”
他解释得很快,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秦筝,“刚安置好,听说她到你这里来了。”
最后这句话,他是怕我为难她?
我弯了弯唇角,“原来如此。孩子病情反复最是揪心,陛下合该亲自盯着才放心。秦姑娘也是,既孩子病着,何必拘泥于虚礼,特意跑来谢恩。心意本宫领了,快回去照看孩子要紧。”
我这话,既显得大度体贴,又点明了秦筝的“拘礼”和“虚礼”,更暗示了她抛下病女前来表忠心的行为或许本末倒置。
秦筝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说出话来。
殷彻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对秦筝道:“皇后说的是,你先回去照顾阿沅。太医正在诊脉,有任何情况,立刻让人来回朕。”
“是臣妇告退。”秦筝几乎是仓惶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
殷彻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宫门处,才缓缓收回。
殿内又只剩下我们,不,还有睁着大眼睛,看看父皇又看看我的明珠。
“珠珠,字练完了吗?”我看向女儿,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拿来给阿娘看看。”
明珠乖巧地“哦”了一声,拿起那张染了墨污的宣纸,蹭到我身边。
我接过纸,仿佛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几行歪扭的字上,认真地品评着:“这一横力道不足,这一撇又太急躁了心要静,手要稳,知道吗?”
我完全无视了还站在那里的殷彻。
他站了一会儿,气氛凝滞得让旁边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终,他沉声道:“朕去看看冕儿的功课。”
“陛下自便。”我头也未抬,指尖轻轻点着明珠的习字帖,“这里,下笔前要想好走势。”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殿外而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空荡荡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