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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彻明显一怔,似乎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便点了点头。
她俯身,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
“陛下日夜操劳,请保重龙体。”
她轻声道,眼睫低垂,不敢直视天颜,那份小心谨慎,与记忆中那个敢在金明池宴上当着先帝和百官的面,冷着脸要求太子给宫女名分的将门虎女,判若云泥。
殷彻看着她,眼神复杂,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抬手,似乎想虚扶一下,最终只是低声道:“你有心了,坐下吧。”
“谢陛下。”她温顺地应道,退回座位时,裙摆迤逦,姿态谦卑。
我看着这一幕,手中的象牙筷险些捏不稳。
殿内的暖香、笑语、乐声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
眼前对着殷彻温柔小意、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秦筝,她的影子渐渐与我记忆中那个决绝的背影重叠——
也是一个大雪天,她与太子大吵一架,夺门而出。
我追出去,只看到漫天风雪中,她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翻身上马,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丝毫犹豫,纵马冲出了东宫侧门,冲向茫茫风雪弥漫的宫道,再也没有回头。
那会,她九死一生从西境回来,却没想到,昔日情郎已经与我成婚。
那时她的背影,是宁为玉碎的决绝,是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绝不低头的骄傲。
如今
西北苦寒,和离之痛,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这十五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才能让那个曾让太子殿下都无可奈何、需要软语哄着的娇娇女,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了低眉顺眼,学会了用这种温柔小意的方式,来换取生存的间隙。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我以为我会嫉妒,会愤怒。可此刻,看着那个学会了低头的秦筝,我竟只觉得一阵恍惚,一阵悲凉。
原来,时光和苦难,终究是把我们都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他爱过的那个鲜活的、肆意的秦筝,或许真的死在了十五年前那场雪崩里。
而现在这个归来的,只是一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心翼翼的可怜人。
那我的十六年呢?又算什么?
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酸涩,再抬起时,依旧是那个端庄得体的皇后娘娘。
殷彻显然极吃这一套。
他虽维持着帝王威仪,但眉宇间那份因秦筝的柔顺而泛起的柔和,以及深藏眼底的怜惜,骗不了我。
他甚至主动开口,问起她女儿的状况,语气是罕见的温和,与平日里对待臣工子女的例行关怀截然不同。
秦筝微微颔首,声音依旧轻柔:“劳陛下挂心,小女性子顽劣,比不得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乖巧懂事只是,只是身子弱些,京中寒冬,有些不适”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成功地让殷彻的眉头蹙了起来。
“京中太医皆在太医院候命,明日朕便指派两位擅儿科圣手去你府上瞧瞧,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秦筝慌忙抬头,眼中写满了惶恐与不安,像是受了极大的恩宠,又怕极了这份恩宠会招来祸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
席间有片刻的寂静,几位宗亲命妇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明珠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问:“装什么啊”
我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稍远席位上的冕儿。
我的儿子,如今的太子,正襟危坐,面色平静,他已经十二岁了,足够看懂这殿内无声的波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端起面前的暖汤,不能再看了,不能再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