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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那里,坐在离我不远的沙发上,双手紧紧抓着一个陈旧的手提包放在膝上。
穿着一身明显过时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鬓角的花白和脸上的憔悴。
十二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比我记忆中深刻得多的痕迹。
那种张扬地要去追逐人生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畏缩和忐忑。
他的目光一直紧张地盯着电梯口和我们进来的方向。
当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慌乱又僵硬。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我的名字,但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只是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仔细看过去,里面好像有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
我突兀地笑了出来。
真是稀奇。
记忆中那双居高临下又充满着不耐烦的眼睛居然也有流露出忐忑的一天。
年少时,支撑我度过一个个饥饿和疲惫夜晚的最大的动力,
或许就是幻想着有一天能让他后悔,能让他悔恨的眼神看着我。
我幻想过无数次,他该如何忏悔,我又该如何冷漠。
如何将他曾给予我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那几乎成了一种执念。
可如今,这一幕真的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时。
我预想中的快意、愤怒、甚至报复性的冷漠都没有出现。
我心里升起的,竟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聊。
我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拖着行李箱跟着朋友往里走。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很快,那张疲惫苍老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他忐忑的声音响起:“小景。”
我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在经过他的时候极其自然地偏头和朋友说话:
“好像有点饿了,等会儿叫外卖吧。”
我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指责或刻薄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我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身上的视线瞬间变得慌乱。
他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嘴唇嗫嚅着,最终却依旧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朋友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他没有多问,只是迅默契地搭上了我的肩膀,用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带着我径直走向电梯间。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电梯门缓缓合上,金属面板光可鉴人,映出我毫无波澜的脸。
原来,当他真的在我面前展示那些愧疚时。
也不过如此。
他的确是出了车祸。
跟在我身后的时候一只腿不自然地弯着。
他跟到登机口的时候。
我开始不耐烦甚至有些警惕了,我防备地转过头看他:
“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机场?你调查我还是跟踪我?”
他的脸色惨白,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小景,我没有。”
他手足无措地拿出手机,翻出聊天记录给我看。
“是晨晨说你坐这一趟航班,还说你前一天晚上会去那个酒店。”
他的手机屏幕上满是裂纹。
透过那些裂纹,晨晨截图的我的朋友圈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以及晨晨的一句话:
“宋叔,说真的,他才是你的儿子,你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老找我了。”
我了然又嘲讽地笑了笑。
“所以呢,你找我干什么?”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局促,嘴唇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话:、
“小景,我是你爸爸啊。”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完了之后看着他憔悴的脸认真地说:
“你是个成年人,应该很懂事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他像是被打了一拳一样错愕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掀着眼皮看他,继续说:
“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打扰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