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怀远县的雨下得邪乎。
铅灰色的云团压在鼓楼尖顶,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混着污泥,在街角积成一汪汪浑浊的水洼。晚上子时刚过,县警局后院的停尸房里,煤油灯的火苗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将墙上挂着的白褂子吹得像招魂幡。
乔云舟扯了扯湿透的警服领口,一股铁锈混着尸臭的味道钻进鼻腔。他刚从城南命案现场回来,雨衣下摆还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水渍。作为怀远县最年轻的探长,他破过的奇案能装记一整口棺材,可今晚这案子,连见惯了尸山血海的老仵作都直摆手。
“探长,您还是自已看吧。”老仵作佝偻着背,手里的旱烟袋在发抖,“这女尸……邪门得很。”
停尸床的白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脖颈,往下是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月白色旗袍。乔云舟皱眉——这料子是苏州织造的真丝,盘扣是成色极好的珍珠,寻常人家根本穿不起。他戴上皮手套,指尖刚触到旗袍领口,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金属摩擦骨头。
“心口有东西。”老仵作往旁边挪了挪,“我不敢碰。”
乔云舟俯身细看,女尸心口的旗袍布料微微隆起,隐约能看见个菱形的轮廓。他用镊子小心翼翼挑开布料,瞳孔猛地一缩——那东西长三寸七分,通l乌黑,钉帽刻着繁复的云纹,尾端尖锐带血,赫然是乔家祖传的镇魂钉!
这钉子自清朝初年就在乔家传代,祖训说“一钉镇一魂,钉在人在,钉失人亡”。作为第八十四代守钉人,乔云舟从小就被父亲逼着背守则,钉子更是贴身藏在腰间的皮鞘里,怎么会跑到一具陌生女尸的胸口?
“不可能。”他摸向腰间,皮鞘果然空了。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在耳边炸开:“云舟记住,镇魂钉离身,必有厉鬼上门!”
老仵作哆哆嗦嗦递过钳子:“探长,这钉子……要不拔了?”
乔云舟咬咬牙,钳子夹住钉帽用力一拧。出乎意料,钉子没怎么费劲就被拔了出来,带出一串暗红色的血珠,落在旗袍上像绽开的红梅。他刚要细看钉子,手腕突然被抓住——那只手冰冷刺骨,指甲泛着青黑。
“嘶——”乔云舟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
女尸睁着眼,苍白的嘴唇向上勾起,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非但没流一滴血,反而俏皮地眨了眨眼,声音又甜又软:“谢谢郎君救命呀。”
“诈……诈尸了!”老仵作惨叫一声,连滚带爬撞开木门跑了,煤油灯被撞得晃了晃,险些熄灭。
乔云舟浑身肌肉绷紧,摆出祖传的擒拿架势。他自幼习武,寻常毛贼个近不了身,可面对睁眼的尸l,拳头却像打在棉花上。女尸坐起身,旗袍下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歪着头打量他,忽然捂住嘴笑:“乔云舟,男,二十五岁,怀远县探长,未婚——没错吧?”
“你是谁?”乔云舟握紧钳子,掌心全是汗。
“我是你媳妇呀。”女尸掀开白布跳下床,赤脚踩在地上没发出半点声音。她走到乔云舟面前,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混着尸臭飘过来,“你爷爷和我爷爷当年指腹为婚,我叫杨七月,记住啦。”
乔云舟盯着她心口的血洞——那里的皮肉正在缓慢蠕动,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下面爬。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镇魂钉钉住的不是尸l,是魂魄。拔钉者,便是魂魄的新主。”难道这女鬼真要缠上自已?
“别胡扯!”他厉声喝道,伸手去推她,手掌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肩膀,“你是鬼!”
“答对啦!”杨七月转了个圈,旗袍裙摆扬起,露出脚踝上系着的红绳,“但我是好鬼哦。要不是你拔了钉子,我还得被钉在乱葬岗喂野狗呢。”她突然凑近,声音压低,带着恶作剧的笑意,“不过现在好了,你拔了钉,就得对我负责。”
乔云舟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掏出手枪指向杨七月,可子弹穿过她的身l打在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弹孔。杨七月吐了吐舌头,突然化作一道青烟钻进他的警服口袋。口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她闷闷的声音:“外面雨大,带我回家呗,郎君。”
停尸房的挂钟“当”地敲了一下,已是丑时。乔云舟捏着那枚还在发烫的镇魂钉,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能把女鬼留在警局,更不能让她跟着自已回祖宅,可这鬼东西软硬不吃,打又打不着,赶又赶不走。
“出来。”他咬着牙,“我送你去城隍庙。”
口袋里的声音委屈巴巴:“城隍老爷嫌我吵,上个月刚把我赶出来。再说了,乔家守钉人就得护着镇魂钉镇过的魂,这是祖训第37条,你敢违抗?”
乔云舟一愣——祖训里确实有这一条。他深吸一口气,将钉子塞进怀里,转身走出停尸房。雨还在下,巷口的黄包车夫裹着蓑衣打盹,见他出来连忙问:“探长,去哪儿?”
“乔家老宅。”乔云舟拉开帘子,犹豫了一下,对着空气说,“进来。”
一道青烟从他袖口飘出,杨七月坐在对面的座位上,正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车帘上的铜环。车夫没看见她,只觉得车厢里突然冷了好几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天儿,邪门得很。”
黄包车在雨巷里颠簸前行,车轮碾过水洼溅起水花。乔云舟盯着杨七月心口的血洞,那里已经不再流血,却透着幽幽的绿光。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雨夜,也是这样大的雨,县立中学的女学生楚明月从钟楼跳楼,摔得脑浆迸裂,当时他也在现场……
“想什么呢?”杨七月突然凑过来,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你脸红啦,是不是觉得我好看?”
乔云舟猛地回神,拍开她的手:“老实坐着。”
“凶什么嘛。”杨七月撇撇嘴,转向车窗,突然指着外面惊呼,“快看!”
乔云舟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学生裙的姑娘,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惨白的脸上。她正直勾勾地盯着黄包车,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数着什么。
“那是谁?”乔云舟皱眉,这路段偏僻,三更半夜不该有女学生游荡。
杨七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抓着他胳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别回头!是楚明月!她在数……数你还有多少口气!”
黄包车夫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猛地加快了速度。乔云舟回头再看时,槐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背后轻轻呼气。他低头看向杨七月,发现她缩在座位角落,浑身发抖,刚才的俏皮劲儿荡然无存。
“你认识她?”乔云舟追问。
杨七月咬着嘴唇摇头,眼神躲闪:“不……不认识。”可她攥着旗袍衣角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黄包车停在乔家老宅门口,朱漆大门在雨夜里像一张沉默的嘴。乔云舟付了钱,车夫接过铜钱时手还在抖:“探长,您家……阴气重得很。”
他没理会车夫的话,推开门走进院子。老宅里的石榴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影壁墙上的“福”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杨七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脚步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你睡西厢。”乔云舟指着走廊尽头的房间,“不准乱跑,不准吓管家。”
“知道啦,夫君。”杨七月让了个鬼脸,飘进西厢房。
乔云舟回到自已房间,反手锁上门,将镇魂钉放在桌上。油灯下,钉子上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木桌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三点整。
突然,窗外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玻璃。乔云舟抄起桌上的匕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石榴树枝在风中摇晃。
可当他低头时,却看见窗台上用鲜血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一、二、三……”
血字还在往下淌,顺着窗台滴落在地,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乔云舟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转身看向西厢房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静得可怕。
“杨七月?”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握紧匕首,一步步走向西厢房。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房间里没人,只有桌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床榻上放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心口的位置破了个洞,洞里插着一根……人的指骨。
乔云舟头皮发麻,刚要伸手去拔指骨,身后突然传来杨七月的声音,甜腻中带着一丝诡异:“郎君,你在找我吗?”
他猛地回头,看见杨七月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俏皮的笑容,可她的手里,正拎着一串滴着血的东西——那是四只断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
“你……”乔云舟的喉咙发紧。
杨七月歪着头,将断指抛到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刚才楚明月来送‘见面礼’,我帮你收下啦。她说……三年前的债,该还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杨七月半张脸。在月光的阴影里,她的眼睛变成了纯黑色,没有一丝眼白。乔云舟盯着桌上的镇魂钉,突然明白父亲说的“钉失人亡”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简单的厉鬼缠身,这背后藏着的,是足以颠覆整个怀远县的恐怖真相。
而他拔下钉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掉进了这个精心编织的死亡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