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铺记院落,陆家绣坊的织机已率先响起。木轴转动的节奏沉稳而密集,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道催促着。陆晚晴站在回廊尽头,目光扫过一排排轰鸣的织机,最终落在靠墙的三台——那是昨夜陈墨纸条上所指的“被监视的织机”。她没有多言,只向李管家递了个眼神。片刻后,两名壮实的学徒抬着粗麻绳与木杠悄然靠近,将那三台织机逐一拆卸,搬往内院密室。其余匠人面露不解,却无人敢问。
她转身步入绣坊,袖中藏着一块从养母遗物中取出的明代云锦残片。布面泛黄,边缘焦灼,但水墨晕染的远山轮廓依旧清晰。她将布片轻轻置于案上,七位绣坊最老的绣娘围拢过来,指尖刚触到布面,便有人倒吸一口气。
“这……这不是‘湿织法’?祖上早就不传了。”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妇低声说道。
陆晚晴点头:“正是。丝线先浸淡墨,再入织机,经纬交织时,墨色随光线流转,远看是山水,近看有暗纹。我想用这法子,织一匹‘烟雨江南’。”
“荒唐!”另一名老绣工猛地拍桌,“织造有规,提花靠的是纹版,不是靠染墨糊弄人眼!你这是毁祖宗手艺!”
陆晚晴不恼,只取来一束新染的丝线,浸入清水片刻,再取出晾干。众人只见原本青灰的丝线竟在日光下渐次泛出淡蓝,如通雨后初晴的天色。
“这不是糊弄。”她声音平稳,“是让云锦活过来。若手艺只守不进,那我们织的就不是布,是棺布。”
老绣工张了张嘴,终未再言。有人低头搓捻丝线,有人默默记下染液配比。陆晚晴知道,动摇已经发生。
三日后,商会茶会设在法租界一栋洋楼。雕花木桌上摆着各色茶点,银匙轻碰瓷碟的声响此起彼伏。陆晚晴步入厅中,手中捧着一卷深青缎面的布料,未展开,只以一根素银扣锁住。
“陆小姐今日所携,可是新作?”一位商会元老端着茶杯,语气含讥,“听闻你近日闭门造车,莫不是要改了江南织造的根基?”
她不答,只将布料缓缓展开。刹那间,厅内静了下来。
近看是水墨江南,远观却浮现出十二女子身影,或执扇、或抚琴,眉目依稀可辨,竟是“金陵十二钗”暗纹。更奇的是,随着厅内吊灯转动,光影在布面游走,人物似在移动,山水亦随之变幻。
“这……这是怎么织的?”有人忍不住上前细看。
“提花机改了纹版排列,丝线用七层渐变染色,再以‘湿织法’控制吸墨程度。”陆晚晴淡淡道,“每一寸布,需重算三百二十七道经纬。”
洋行代表已掏出订单本:“我要五百匹,预付三成。”
“我也要三百。”另一人紧随其后。
商会元老脸色铁青,却无法再斥“妄改祖制”。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时,陆晚晴目光一凝——茶几角落,搭着一匹“陆家云锦”,成色灰暗,纹路歪斜,与她手中天差地别。
“这布,”她拿起那匹劣质料,“是哪家代工?”
“街市上买的,”一名茶客笑道,“标价还不到你家一半,都说陆小姐发了大财,如今也肯让平价货了。”
哄笑声中,李管家低声劝她:“小姐,不必理会市井流言,清者自清。”
陆晚晴却已转身出门。
当日下午,陆家绣庄前院堆起小山般的布料。四面八方收来的“陆家云锦”尽数在此,粗线、断丝、染色不均,甚至有几匹还带着霉斑。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有人摇头:“果然,陆家也沦落到以次充好。”
陆晚晴立于高台,手持火把,火光映在她眼中,如熔金流转。
“这些布,”她声音清越,“不是我陆家所织,却是借我陆家之名行骗。真品不怕验,假货不配存世。”
她将火把掷下。
火焰腾起,浓烟翻滚。劣质丝线遇火即燃,噼啪作响,灰烬如黑蝶纷飞。围观者从讥讽转为惊愕,又从惊愕转为肃然。一名老妇喃喃:“烧得好,烧得好啊。”
火势渐弱,陆晚晴走近灰堆,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缕未燃尽的丝线残端。那丝线呈诡异的蓝黑色,触感僵硬,不似真丝。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试纸贴上,纸面迅速泛出淡蓝——显碱性。正常丝蛋白应呈酸性,这意味着,这些布的丝线经过特殊化学处理,或许掺入了某种人造纤维。
她将残丝收入小瓷瓶,起身时,目光扫过正在清扫灰烬的李管家。他袖口沾着灰,右手微颤,似在刻意避开某处灰堆。她未点破,只道:“今日之后,凡我陆家出品,皆在布角绣‘回’字暗纹,再加火漆印。无此二者,皆为赝品。”
当晚,内院密室。
陆晚晴取出那瓶蓝黑蚕丝,置于灯下。她翻开一本旧册——《织物编码簿》,翻至“双绞秘法”一页。七年前,陆家曾以此法捻制高强度丝线,后因配方失传而废止。她对比残丝捻向,指尖一顿。
——捻法角度,与“双绞秘法”几乎一致。
可这技法早已不存于世,连李管家都说不知去向。如今却出现在劣质布中,且丝线性质异常。
她正欲细查,忽闻外院传来脚步声,沉稳而熟稔。她抬头,见陈墨立在门口,手中提着一只油纸包。
“我去了码头三趟,”他将纸包放在桌上,“这批‘e17’的运输记录被涂改过。原本要运往日本的货,临时改道宁波。而市面上这些假布,用的丝线批次,编号正是‘e16’——与e17通源,只是提前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