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绣楼东窗的雕花格子,落在账房案头的青瓷笔洗上,水波微漾,映出陆晚晴指尖的影子。她正将一叠泛黄的布样摊开在案,边缘对齐昨夜誊抄的三年损耗表。丙辰年的云锦纹路在晨光中愈发清晰,那隐于缠枝莲底的“七”字转折,与织机上的刻痕如出一辙。她不动声色地将布样翻转,背面“陆记特供”四字墨色沉实,未有褪晕。
小翠捧着新送来的货单进来时,脚步比往日轻。陆晚晴抬眼,见她目光微闪,便知三位管事已聚在后院,正密议对策。她合上账册,指尖在封皮上轻叩两下——昨夜铜牌映出的经纬纹虽转瞬即逝,却已足够让她明白,这绣庄的每一笔账、每一块布,都可能是通往“那台机”的线索。
她起身,旗袍下摆拂过案角金锁,那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她未将它取出,只将布样与账册一并夹入黑檀木匣,命小翠召集全庄上下,于前院列队。
日头渐高,绣娘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窃语如丝。三位管事立于阶前,脸色阴沉。陆晚晴缓步而出,木匣置于石案,当众开启。她抽出丙辰年布样,又取出三年来的原料采买记录,一一并列。
“这批云锦,标价三两六钱银每匹,”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你们报的生丝进价,却比市价高出四成。三年来,差额累计,共计白银两千三百两。”
三人脸色骤变。周管事上前一步:“小姐,这……这是行规,陆家向来如此结算,您若不信,可查老账。”
“我查了。”她翻开《苏杭织录》,指在“经纬损益表”一行,“养母定的暗码,损益不过一成五。你们报的损耗,却高达三成七。这多出的二成二,去了哪里?”
周管事语塞。另一人强辩:“许是市面波动,丝价不稳……”
“那为何丙辰年后,损耗率突增?”她目光扫过三人,“偏偏是养母病重那年?”
无人应答。风掠过院中梧桐,叶片簌簌作响。
她合上书,声音冷下:“即日起,你们三人,革职离庄。账册封存,巡捕房若问起,我自会呈报。”随即转向人群,“凡有知情舞弊者,可密报账房,赏银十两。”
告示贴出时,周管事袖口一抖,半张纸片飘落泥地。小翠欲捡,陆晚晴摇头制止。她只瞥了一眼——“戊字十七”,落款处火漆印残缺,隐约可见龙首轮廓。
午后,新账房先生陈墨
arrives。他穿一件灰布长衫,袖口磨得发白,提着个旧藤箱。陆晚晴在绣楼偏厅见他,案上摊着《苏杭织录》中那页密文。
“这暗码,你可识得?”
陈墨低头细看,片刻后点头:“是经纬损益的变l,以天干地支为序,辅以织纹编号。我能解。”
她递过三日积压的出货单。老账房们站在廊下冷笑,称外人不懂陆家规矩,必乱套。陈墨未理会,坐于案前,提笔疾书。墨落如雨,字迹细密工整,仅一炷香工夫,便将百余单理清,且补全暗码,无一错漏。
陆晚晴颔首:“明日上工。”
众人散去,陈墨起身如厕。她目光微凝——他离座时,左手无名指微颤,墨迹在最后一行略断。她缓步至院角,见砖缝间灰烬未冷,残纸一角烧得不透,“当”字尚存半边。
黄昏前,她命小翠去当铺对面茶楼租下雅座,借口是典当旧绣片换钱应急。她坐在临窗位置,旗袍袖口压着金锁,目光锁住当铺门楣。
戌时初刻,陈墨现身。他换了件更旧的短褂,低着头,步伐却稳。他走入当铺,递进一个蓝布包。掌柜接过后,掀开一角,抽出一叠纸页,快速翻看,随即放入柜台下方暗格。交接不过十息,陈墨转身离去,未回头。
陆晚晴盯着那当铺门楣,铜铃悬于梁下,铃身刻纹细看竟是盘龙,龙眼凸起,与刺客香囊上的“青龙”暗纹如出一辙。她指尖在窗框上轻划,记下铃纹走向。
小翠低声问:“小姐,要不要……跟进去看看?”
她未答,只将茶盏推至桌沿。盏中残茶映着铜铃倒影,晃动中,那龙眼仿佛转动了一下。
她起身,步出茶楼。夜风拂面,她将金锁按在胸口,穿过街角暗巷。回到绣楼,她未点灯,径直走向账房。门虚掩,她推门而入,摸黑走向陈墨的案桌。
抽屉上了锁。她从发间取下金簪,探入锁孔。片刻,咔哒一声,抽屉弹开。
里面是几本账册,纸张崭新。她翻至最后一页,借月光细看——数字排列整齐,却在页脚角落,有一行极小的字,非中文,笔画斜直,似是拉丁字母。
她正欲细辨,院外忽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上,沉稳而规律。
她合上账册,金簪回插发髻,抽屉推回。转身时,指尖扫过案角,触到一张未燃尽的草纸残片,上面数字潦草,末尾写着“当-戊-17”。
脚步声停在账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