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进账房,青砖地面映出窗棂的细格影子。苏婉——如今的陆晚晴——指尖抚过账册边缘,目光落在一行墨迹斑驳的条目上。纸面微微泛黄,右下角一滴暗红油渍凝成星点,像被袖口蹭过又未及时擦拭。她不动声色地将账本翻至下一页,呼吸平稳,仿佛只是寻常查核。
“这批云锦出货三匹,原料登记用了八百两丝线。”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寻常损耗不过一成,这账上记的,倒去了四成。”
账房管事站在侧旁,额头沁出细汗。他年近五旬,穿一件灰青长衫,袖口磨得发白。闻言干笑两声:“小姐说得是……只是这批丝料质地不匀,织造时断线颇多,不得已多耗了些。”
“断线?”陆晚晴抬眼,目光如针,“那为何出货记录里,成色评级却是‘上等’?”
管事一怔,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工头评定,我只管记账。”
她不再追问,只将账本合拢,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叩。昨夜藏于旗袍夹层的丝绢仍在内室锁匣中,而眼前这本账册,正是通往那张图背后真相的第一道门。她不急于破门而入,只缓缓起身,裙裾掠过地面,不留一丝声响。
“我亲自去绣楼看看库存。”
日头已升至中天,绣楼静立于陆府东隅,两层木构小楼,檐角雕着缠枝莲纹。楼前几名女工低头穿行,见她走近,纷纷低头行礼,动作整齐却透着僵硬。陆晚晴扫过她们的手——指腹粗糙,虎口有茧,是常年操机留下的痕迹,但眼神闪躲,似有隐忧。
库房在二楼尽头,铁锁锈迹斑斑,锁芯却光亮如新。她接过钥匙,推门而入。一排排木架上堆着布匹,标签写着“云锦”“素缎”“杭罗”。她抽出一卷,展开寸许,指腹轻捻丝线。
不对。
真云锦经纬紧密,光泽如流水,触之柔中带韧。而这一卷,丝质松散,反光呆滞,像是掺了劣等蚕丝。她不动声色,转身对身旁女工道:“取织机来,就在这库房外,织一段‘缠枝莲’。”
女工应声而去。片刻后,机杼声起。陆晚晴立于机前,目光紧锁经纬交错之处。纹样初成,光泽黯淡,线条模糊。她伸手轻抚成品,指尖传来粗糙的摩擦感。
“这不是陆家的丝。”她声音冷下,“谁准许用这种料子冒充云锦出货?”
女工手指微颤,低声道:“是……是周管事说,东家批了条子,允许换料节省成本……就在您病着的时侯,从后门运进来一批。”
陆晚晴眸光一沉。
有人在她昏迷时,动了她的产业。
她正欲下令封存这批布匹,忽觉耳侧风动。不是风,是气流的微变——窗纸轻颤,廊外竹影未摇,可那倒影中的廊柱,分明有一道人影掠过。
她瞬间侧身,脚跟抵住墙根,目光锁住东窗。
下一瞬,窗户爆裂。
木屑纷飞中,黑衣人跃入,手持短棍,直击她天灵。动作狠辣,毫无迟疑,显然是要一击毙命。
陆晚晴没有后退。
身l比思维更快——侧滚、抬臂、抓握。紫檀花架上的青瓷花瓶被她抄起,顺势横扫,砸向对方持棍手腕。一声闷响,骨肉相击,黑衣人吃痛缩手,棍势偏斜。
她不等对方回神,左肩前撞,借力顶入其怀中,右手翻转,瓶底猛击后颈。那人踉跄跪地,她旋身再撞,花瓶彻底碎裂,瓷片溅落一地,而黑衣人已伏倒在地,昏死过去。
四周死寂。
女工们尖叫出声,有人转身欲逃。陆晚晴站定,旗袍下摆沾了瓷屑,呼吸略促,却声如寒冰:“谁也不准走。”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贴身丫鬟身上:“带她们去前院点名,一个都不能少。”
丫鬟点头,强压恐惧,领着女工退下。陆晚晴蹲下身,开始搜查刺客。黑衣蒙面,腰间无物,只在怀中摸出一只青布香囊。她取出,鼻尖轻嗅——苦杏仁味混着檀香,与昨夜药碗中的乌头碱气息若有若无地重叠。
香囊正面绣着一条盘绕青龙,针脚粗犷,龙眼以黑线点出,透着戾气。翻到背面,一角绣着“七堂”二字,墨线晕染,像是匆忙所绣。
她将香囊收进袖中,继续探查。刺客腰带夹层里,藏着半块铜牌,铜绿斑驳,正面刻着“七堂”相通字样,背面空白。她指尖刚触到铜牌,太阳穴骤然一刺——
火光冲天。
织机倒塌,一名女子伏在机前,将铜牌塞入夹层,声音微弱却清晰:“七堂藏图……莫让外人得去……”
画面如电光闪过,随即消失。
陆晚晴手指微颤,迅速将铜牌藏入袖袋。那不是她的记忆,却又真实得如通亲历。她强迫自已冷静,目光重新落在刺客身上。
耳后有血迹。
她撕下一片衣角,轻轻擦拭,血沾上布面,暗红发褐。就在这瞬间,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稔。
是管事来了。
她迅速将铜牌与香囊分藏两袖,起身退开两步,恰好站在破碎的花瓶残片旁。裙裾扫过地面,将几片带血的瓷片轻轻拨至墙角阴影处。
门被推开。
周管事探头进来,脸上堆着关切:“小姐!听说出了事?您没事吧?”
陆晚晴背对他,指尖捏紧袖中铜牌,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刺客晕过去了,先锁在东厢,等巡捕来查。”
“哎,是是!”周管事连忙应声,又试探道,“这人……看着不像寻常贼寇,怕是冲着咱们陆家来的。”
陆晚晴缓缓转身,目光如刃:“所以,更要查清楚——是谁让他进来的。”
她一步步走向门口,旗袍下摆掠过门槛,鞋尖踩上一粒碎瓷,发出轻微的“咔”声。
周管事低头避开她的视线,额角汗珠滑落。
陆晚晴走出库房,阳光刺眼。她抬手扶了扶发髻,指尖触到袖中香囊的棱角。青龙纹路在布下若隐若现,像一条蛰伏的蛇。
她没有回头。
绣楼门前,风拂过竹帘,掀起一角。
铜牌在袖中发烫。